那盅湯和那盒精油膏,像兩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過後,水面似乎恢復了平靜,但湖底的暗流,只有簡瑤自己知道。
她沒有再用那盒精油膏,把它連同那份微妙難言的情緒,一起鎖進了抽屜深處。綠蘿倒是被搬到了窗邊能曬到午後陽光的位置,又澆透了水,幾天後,竟真的抽出了一片嫩綠的新葉。簡瑤看着那片葉子,怔了半晌,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
工作依舊是最堅固的鎧甲。與博主B的合作內容開始陸續上線預熱。簡瑤和團隊繃緊了每一根神經,盯數據,看反饋,做微調。初期數據如預期般平穩增長,沒有爆,但粘性和互動質量肉眼可見地優於以往。市場部和陳琳那邊的質疑聲,在傅琛明確的支持和逐漸顯現的積極趨勢下,暫時偃旗息鼓。
傅琛恢復了之前那種公事公辦的距離。每周三次的簡報,他聽得專注,問得犀利,決策果斷,對數據的關注近乎嚴苛。偶爾簡瑤匯報時,他會打斷,就某個異常波動追問到底,直到得到滿意的解釋。這種高壓,反而讓簡瑤覺得踏實。這才是她認知裏的老板和下屬。
只是,那頓“加班晚餐”從未間斷,菜色依然精致,但不再經由林秘書的手,而是每天準時出現在她小隔間的門口,用一個保溫袋裝着。沒有紙條,沒有口信,像一個沉默的、不容拒絕的慣例。
簡瑤從最初的抗拒,到後來的無奈接受,再到如今……竟隱隱生出一絲習慣性的期待。她知道這很危險,像溫水煮青蛙。但身體的疲憊和胃的誠實,往往戰勝理智的警報。至少,這湯和菜,比冷掉的外賣好吃得多。
項目推進到最吃緊的關頭,七夕節點近在眼前。反套路的“悅己”主題 campaign 即將全面鋪開,線上線下聯動,物料、渠道、客服、物流,每個環節都不能出錯。簡瑤已經連續一周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咖啡當水喝,整個人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弦。
這天下午,她正和設計團隊最後確認主視覺海報的細節,手機在口袋裏瘋狂震動。她看了一眼,是個陌生號碼,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走廊安靜處接起。
“喂,請問是簡瑤嗎?”一個陌生的男聲,帶着焦急。
“我是,您哪位?”
“我是市二院急診科的醫生。您父親簡建國現在在我們這裏,突發心絞痛,情況暫時穩定了,但需要家屬盡快過來辦理手續和陪護!”
簡瑤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父親?心絞痛?急診?
“我……我馬上過來!”她聲音發顫,甚至沒問具體病房號,掛了電話就往自己工位沖,抓起鹹魚帆布包,電腦都顧不上關。
“瑤姐,怎麼了?”周明看她臉色煞白,慌慌張張的樣子,嚇了一跳。
“家裏有急事,我得馬上走!”簡瑤語無倫次,手指冰涼,“後面的會……你幫我跟一下,海報按最後這版定稿,有問題打我電話……”
她說完,也顧不上看周明的反應,轉身就跑。電梯遲遲不來,她等不及,直接沖向安全樓梯。
十八樓。她幾乎是踉蹌着往下沖,高跟鞋在寂靜的樓梯間敲出雜亂急促的回響,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分不清是因爲奔跑,還是因爲恐懼。
父親身體一向硬朗,怎麼會……
沖到一樓大廳,她氣喘籲籲,額發被汗水粘在臉上,狼狽不堪。正是下午工作時間,大廳裏人不多,前台和保安投來詫異的目光。她什麼都顧不上了,只想盡快攔一輛出租車。
就在這時,一道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簡瑤。”
她猛地回頭。
傅琛就站在幾步開外,似乎是剛從外面回來,手裏還拿着車鑰匙。他眉頭微蹙,目光銳利地掃過她蒼白的臉、凌亂的頭發和手裏攥得緊緊的帆布包。
“發生什麼事了?”他上前一步,距離拉近,那股雪鬆氣息混合着室外陽光的熱度,瞬間包裹了她。
簡瑤此刻腦子裏一團亂麻,父親病倒的恐慌壓倒了一切,面對傅琛的突然出現和質問,她幾乎喪失了思考能力,脫口而出:“我爸爸……在醫院,急診……”聲音帶着哽咽的顫抖。
傅琛眼神一凜,沒有任何猶豫,抓住她的手腕就往電梯方向帶。“哪家醫院?我送你過去。”
他的手掌幹燥而有力,溫度透過皮膚傳來,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簡瑤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被他拉着走,甚至忘了掙脫。“市二院……”
電梯門開,裏面空無一人。傅琛按了B2(停車場),然後拿出手機,快速撥了個號碼:“林秘書,取消下午所有安排。通知陳總監,簡瑤家裏有急事,S項目後續事務暫由她代管,重要決策等我回來處理。另外,聯系市二院院長辦公室,我有個緊急情況需要諮詢。”
他語速極快,條理清晰,每一個指令都精準到位。掛斷電話,電梯也到了B2。
“車在那邊。”他鬆開她的手腕,改爲虛扶着她的小臂,大步流星地走向一輛黑色的賓利。
簡瑤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他塞進副駕駛,系好安全帶。車子平穩而迅疾地駛出地下車庫,匯入午後擁堵的車流。
車廂裏很安靜,只有空調輕微的送風聲和導航系統的提示音。傅琛專注地開車,側臉線條緊繃,下頜線清晰而冷硬。他沒有再問什麼,也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偶爾從後視鏡裏瞥一眼副駕駛座上那個縮成一團、臉色蒼白、死死咬着嘴唇、目光空洞望着窗外的女人。
他的沉默,此刻反而成了一種奇異的鎮定劑。簡瑤混亂的思緒,在車輪規律的滾動聲中,慢慢沉澱下來,只剩下對父親病情的無邊擔憂。
手機又響了,是醫院那個號碼,通知她父親已經轉入心內科病房,情況暫時穩定,但需要進一步檢查和可能的手術評估。傅琛也聽到了電話內容,他沒說話,只是腳下油門又踩深了些,車子在車流中靈活地穿梭。
趕到市二院,傅琛直接將車開到急診樓門口。簡瑤推開車門就要往下沖。
“等一下。”傅琛叫住她,從後座拿過一個黑色的手包,抽出自己的錢包,又從裏面拿出一張名片和一張黑色的卡片,塞進她手裏。“名片上有我的私人電話,24小時開機。這張卡,你先拿着,應急用。任何需要,打我電話。”
簡瑤低頭,看着手裏那張質地特殊的黑色卡片,上面沒有任何銀行標識,只有一個簡單的燙金logo和一組凸起的數字。她認得,那是某種不限額度的頂級籤賬卡。
“傅總,這不行,我……”她下意識要推拒。
“拿着!”傅琛打斷她,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強硬,“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上去吧,問清楚情況。我停好車就來。”
簡瑤看着他冷靜而深邃的眼睛,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最終,她握緊了那張卡片和名片,用力點了點頭,轉身沖進了急診大樓。
找到心內科病房,父親已經躺在病床上,臉色有些灰敗,但看到女兒,還是努力扯出一個笑。“瑤瑤來了……沒事,老毛病,嚇着你了。”
簡瑤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主治醫生過來,詳細說明了情況:急性心肌梗死前兆,幸虧送醫及時,血管堵塞不算嚴重,但需要做冠脈造影檢查,視情況可能植入支架,建議盡快安排。
父親有醫保,但一些自費項目和可能的支架費用,仍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簡瑤一邊聽着醫生的話,一邊在心裏快速盤算着自己的存款。剛工作兩年,積蓄有限。
就在她心頭沉重時,病房門被輕輕敲響。傅琛走了進來。
他換了身衣服,似乎是剛剛特意去買的——一件質地柔軟的煙灰色針織衫,休閒長褲,少了辦公室裏的凌厲,多了幾分沉穩。他手裏提着一個果籃和一束簡單的康乃馨。
“叔叔您好,我是簡瑤的同事,傅琛。”他走到病床邊,微微頷首,語氣禮貌而持重,“聽說您身體不適,過來看看。您感覺怎麼樣?”
簡建國有些意外地看着這個氣度不凡的年輕人,又看了看女兒。“哦,哦,同事啊……謝謝你啊,還專門跑一趟。我好多了,就是這丫頭小題大做。”
“應該的。”傅琛將果籃和花放在床頭櫃上,轉身看向主治醫生,“醫生,請問病人的具體情況和後續治療方案是?”
他的態度自然而然地帶着一種上位者的氣場,醫生不自覺地更加詳細地復述了一遍病情和治療建議。
傅琛聽得認真,偶爾問一兩個關鍵問題,比如手術主刀醫生的資歷、醫院對此類手術的成功率、術後康復的注意事項等。他的問題專業而切中要害,連醫生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了解完情況,傅琛對簡建國溫聲道:“叔叔,您安心養病,治療的事情,有醫生和簡瑤在,您不用操心。簡瑤是我們公司的優秀員工,公司也會盡力提供支持的。”
他又轉向簡瑤:“我跟醫生去辦公室再詳細了解一下手術安排和費用明細。你在這裏陪叔叔。”
說完,他對簡建國禮貌地點點頭,便和醫生一起離開了病房。
整個過程,他處理得沉穩、周到、無可挑剔,完全是一個可靠同事甚至朋友的形象,沒有一絲越界,卻實實在在地接管了最讓人焦慮的溝通環節。
簡瑤看着關上的病房門,心裏翻江倒海。父親拉着她的手,小聲問:“瑤瑤,你這個同事……不是一般人吧?看着就挺……厲害的。你們公司領導?”
“……嗯,是我們部門的總監。”簡瑤含糊地應道,暫時不打算跟父親解釋CEO這麼驚悚的身份。
“哦,總監啊,這麼年輕。”簡建國點點頭,又感慨,“人真不錯,還親自跑來。你可要好好工作,別給領導添麻煩。”
簡瑤喉嚨發哽,只能點頭。
過了一會兒,傅琛回來了,手裏拿着幾張單據和一份打印出來的注意事項。“手術安排在明天上午第一台,主刀的劉主任是這方面的專家。費用明細在這裏,醫保覆蓋大部分,自費部分我已經處理了。”他把單據遞給簡瑤,語氣平靜,“這些你先收着,回頭再說。”
“處理了?”簡瑤一驚,“傅總,這怎麼行,多少錢?我還給您……”
“不急。”傅琛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帶着不容置喙的平靜,“先照顧好叔叔。公司有員工緊急救助通道,這筆錢,算預支。”
他總能找到最合情合理、讓她無法立刻反駁的理由。
簡瑤捏着那些單據,指尖冰涼。她當然知道,什麼“員工緊急救助通道”,就算有,也不可能如此高效且金額隨意。她欠他的,好像越來越多了,多到她不知道該怎麼還。
“謝謝您,傅總。”她低下頭,聲音很輕。
傅琛“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他在病房裏又待了一會兒,陪着簡建國說了幾句寬慰的話,語氣平和,甚至帶點晚輩的恭敬,完全看不出在公司裏那種冰山模樣。直到護士進來提醒探視時間快結束,他才起身告辭。
“簡瑤,你今晚要留下陪護?”他問。
“嗯。”簡瑤點頭。母親早逝,父親只有她。
“好。”傅琛想了想,“我讓林秘書送些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過來。另外,S項目那邊你不用擔心,陳總監會處理好。給你三天帶薪事假,照顧好叔叔是第一位的。”
他的安排細致得令人心驚,也令人無力抗拒。
“傅總,真的不用這麼麻煩……”簡瑤試圖掙扎。
“不麻煩。”傅琛淡淡打斷,目光在她疲憊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你現在需要做的,是保存體力,應對明天。其他的,交給我。”
他的語氣很平常,甚至沒有刻意放柔,卻帶着一種奇異的、讓人安心的力量。
簡瑤所有推拒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裏。
傅琛離開後不久,林秘書果然來了,提着一個大袋子,裏面是嶄新的毛巾、牙刷、一套舒適的居家服,甚至還有一小瓶安神的精油和眼罩。她同樣禮貌周到,放下東西,問了問情況,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父親睡了。簡瑤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手裏握着那張黑色的卡片和傅琛的名片,心緒復雜到了極點。
恐懼、擔憂、感激、惶恐、還有一絲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他像一座突然移動的冰山,以不容置疑的姿態,強勢地介入她的危機,擋在了她和所有慌亂無助之間。他的幫助,幹脆、有效、不留餘地,也……讓她無處可逃。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傅琛發來的微信。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發私信給她。
很簡單的一句話:“劉主任電話:138XXXXXXXX。有事直接打。好好休息。”
沒有多餘的安慰,只是一個有用的聯系方式。
簡瑤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後慢慢打字回復:“謝謝傅總。今天,真的非常感謝。”
發送。
幾秒後,對方回復:“嗯。”
一如既往的簡潔。
但簡瑤看着那個“嗯”字,心裏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聽到了更加清晰的碎裂聲。
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她可能,真的……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