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綰卿的意識,是在一片濃鬱的苦藥味中回籠的。
但沒有睜開眼。
身爲一個於權謀中求生了半輩子的政治家,謝婉深知,昏迷的時刻,往往是敵人最鬆懈、能聽到最多真話的時候。
她感覺到自己躺在一張觸感粗糙的木板床上,被子很薄,帶着一股久未見光的黴味。這絕非尚書府千金該有的待遇。
耳邊,傳來了壓得極低的交談聲。
“……胡大夫,大小姐的身子,到底如何?”是柳氏的聲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卻藏着不易察覺的試探。
一個蒼老的聲音嘆了口氣:“夫人,大小姐這病,非一日之寒。從脈象上看,是典型的氣血雙虧,憂思成疾。長期食不果腹、心神鬱結,早已傷了根本。這次跪靈三日,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老夫只能先開幾服溫補的方子吊着,但想要根治,難,難啊。”
柳氏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急切:“那……方才那口血?”
胡大夫沉吟片刻:“許是急火攻心,氣血上涌,沖破了喉間的細微血絡所致。算不得大礙,卻也是身體虧空到極致的警示。往後,大小姐需得靜養,萬萬不可再受刺激,更不能勞心費神,否則……神仙難救。”
“多謝胡大夫,妾身知道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房門被輕輕合上。
慕綰卿在黑暗中,無聲地勾了勾唇角。
賭對了。
那口血,自然不是咳出來的。
前世在宮中,見多了嬪妃爭寵的醃臢手段。有一種名爲“緋紅草”的植物,取其根莖在舌下細細嚼碎,能輕微灼傷口腔與喉嚨的黏膜,只需稍一用力咳嗽,便能帶出駭人的血絲,卻又不會傷及根本。
在走出靈堂時,便在路邊不起眼的草叢裏,認出了這種宮中禁草。趁慕明月不備,悄悄摘下了一小段根莖,一直藏於齒間。
正廳上,她將所有人的情緒,尤其是慕正德的,都算計到了極致。
單純的示弱和辯解,無法對抗柳氏與慕明月編織好的謊言。必須拿出一件所有人都無法辯駁的、最具沖擊力的“證據”——那就是她自己的命。
一個餓了三天、弱不禁風的女兒,在父親面前,被逼到嘔血昏厥。
無論她之前做過什麼,在這淒慘的景象面前,任何指責都顯得蒼白無力。
這便是她下的第一步棋:以沉痾爲盾,以血色爲鋒,直刺慕正德那顆裹得嚴嚴實實的心,剜開一道名爲“愧疚”的裂縫。
至於胡大夫的診斷,更是天作之合。
這具身體確實已經到了極限,他的診斷句句屬實,反而完美地掩蓋了她的小動作,將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再次被推開。
這次的腳步聲沉穩有力。
是慕正德。
慕綰卿能感覺到,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停留了很久。
她在等,等一個時機。
終於,聽到一聲極輕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嘆息。
慕綰卿的睫毛顫了顫,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然後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一睜眼,對上的便是慕正德復雜的眼神。那裏面有審視,有懷疑,有不耐,但更多的,是被她方才那口血激起的動搖。
“……父親?”慕綰卿的聲音氣若遊絲,眼神帶着初醒的迷茫,和看到父親後的全然依賴。
慕正德看着那張蒼白如紙的臉,喉頭滾動了一下,原本準備好的一番斥責,竟有些說不出口。
“你醒了。”他最終只是幹巴巴地吐出三個字,語氣生硬。
慕綰卿掙扎着想要起身行禮,卻被一陣劇烈的頭暈,弄得晃了晃,又跌回了床上。
“父親……女兒……女兒給您惹麻煩了……”她垂下眼簾,淚水無聲地滑落,“女兒不孝,求父親責罰。”
不辯解,不喊冤,直接認錯請罪。這種以退爲進的姿態,反而讓準備好聽她狡辯的慕正德,再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沉默了良久,整個房間裏只聽得見慕綰卿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
“張嬤嬤的事,我已查問清楚。”慕正德終於開口,“身爲家奴,以下犯上,言語不敬在先,動手在後,實屬不該。我已罰她去城外莊子思過,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回府。”
慕綰卿的心猛地一跳。
贏了!
這場博弈,她贏了第一回合!
將柳氏的心腹發配到城外莊子,這無異於當衆打了柳氏一個耳光,更是在向全府下人宣告一個事實——這位新回府的大小姐,不是可以隨意欺辱的。
“至於你,”慕正德話鋒一轉,語氣重新變得嚴厲,“縱然有因,也不該行事如此激烈,毫無章法,丟盡了大家閨秀的體面!從今日起,罰你在自己院中靜思己過,沒有我的允許,不許踏出院門半步!”
“……是,女兒,遵命。”慕綰卿伏在床上,低聲應道。
這名爲“懲罰”的禁足,對此刻的她而言,卻是最好的“賞賜”。她需要一個不被打擾的環境,來調養這具破敗的身體,來規劃未來。
慕正德看着她順從的樣子,心中的煩躁消減了幾分。他站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卻又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腳步。
他回頭,看着床上那個瘦弱的女兒,忽然問道:“胡大夫說你身體虧空得厲害,讓你好生休養。若他開的藥不管用……我聽聞城南濟世堂的溫醫師,醫術頗爲不凡,或可……”
他的話沒有說完,似乎覺得對這個女兒關心得有些過了,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但“濟世堂”和“溫醫師”這幾個字,卻如同一顆石子,精準地投入了慕綰卿的心湖。
溫醫師……溫庭筠?
猛然想起,前世謝婉執政時,曾聽聞京中有一位醫毒雙絕的奇人,出身神秘的藥王谷,一手醫術能活死人肉白骨,一手毒術能殺人於無形。此人行事低調,在京城開了間濟世堂,只爲懸壺濟世,從不與權貴往來。
難道就是他?
養父母死於“意外”大火,前世自己死於一杯“毒酒”,這具身體又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她太需要一個頂級的、信得過的醫學盟友了。
而這位溫醫師,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門外,柳氏與慕明月看着拂袖而去的慕正德,臉色都難看到了極點。
“母親!父親這般處置,也太偏心了!”慕明月跺腳,滿心不甘,“張嬤嬤的手都斷了,還她送到莊子去?那個賤……那個姐姐,不過是暈了一下,卻什麼事都沒有了?”
柳氏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扶着門框,指甲深深地掐進木頭裏。
她輸了。
輸給了慕綰卿那一口恰到好處的血,輸給了慕正德心中那點可笑的身爲父親的顏面和愧疚。
“偏心?”柳氏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狠戾,“我的好女兒,你記住。在這個家裏,沒有偏心,只有輸贏。今天,是她贏了一籌。但你放心,她得意不了多久。一個從鄉野裏爬出來的病秧子,還能翻了天不成?”
看着慕綰卿那緊閉的房門,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來日方長,我們……慢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