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背上了五十兩白銀的巨額債務,我的人生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前,我的人生目標是賺錢糊口,換個新棉被。現在,我的目標是賺錢還債,爭取在我入土爲安之前,能從那個萬惡的資本家解黎重的債務人名單上劃掉。
爲了這個宏偉的目標,我徹底瘋了。
我充分發揮了穿越前被社會毒打鍛煉出的“卷王”精神,將小小的渡船業務進行了產業化升級,美其名曰“無憂渡·一站式汴河體驗中心”。
除了基礎的擺渡,我還開發了一系列增值服務。
比如,我在船頭掛了個小木牌,上書“汴河養生泉,一文錢一碗”。其實就是我從河裏舀出來的、燒開過的涼白開。你還別說,真有那口渴的客人願意買單。
我還推出了“金牌導遊”服務。每經過一處知名或我強行知名的景點,比如“相國寺金光遠眺點”、“樊樓倒影最佳拍攝位”,我都會開啓聲情並茂的解說模式。
內容全是我結合後世旅遊景點套路即興發揮的,比如“相傳摸一摸這塊錨石能沾財運”、“拜一拜那棵歪脖子柳樹,姻緣準成”,忽悠得那些初來汴京的外地客商一愣一愣的,往往心甘情願地多掏兩文錢的“導覽費”。
我的座右銘是: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臉皮?那是什麼?能換錢還債嗎?
靠着這種“坑蒙拐騙”式的經營,我的小錢匣子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充盈起來。雖然距離五十兩的目標還差着十萬八千裏,但看着那一串串沉甸甸的銅板,我那被巨債壓得喘不過氣的心,總算能得到一絲絲慰藉。
這天下午,日頭正好,微風不燥。我剛送走一船要去瓦舍聽書的客人,正準備靠岸歇歇腳,一個清瘦的身影便出現在了渡口。
那是一位老者,看起來約莫六七十歲的年紀,頭發花白,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雖然陳舊,卻很幹淨。他背着一個半舊的書箱,手裏拄着一根光滑的竹杖,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帶着一種飽經世事的通透。
“船家姑娘,可否渡老朽一程?”他的聲音蒼老,但中氣十足,帶着讀書人特有的溫文爾雅。
“哎!老先生您請穩當點上船!”我立刻收起餅子,換上職業化的熱情笑容,麻利地搭好跳板,伸手虛扶了一把。
老者道了謝,步履穩健地踏上船板,在船艙邊找了個幹淨的位置坐下,將書箱和竹杖小心地放在身側。
他沒有像其他客人一樣立刻報出目的地,只是將目光投向了波光粼粼的汴河水面,眼神悠遠,仿佛在透過這粼粼波光,看向某個遙遠的過去。
我也不催他,只當他是想泛舟散心。我搖着櫓,小船悠悠地蕩開,遠離了喧鬧的渡口。
“船家姑娘,”不知過了多久,老者忽然開口,打破了這片寧靜,他的目光依舊沒有離開河水。
“你日日在這汴河上往來,可知……這河水之下,千百年前,曾是另一番天地?”
我愣了一下,心想這老爺子怎麼一開口就這麼玄乎。
“哦?另一番天地?難不成還住着龍王爺?”我笑着接茬,只當是老人家閒來無事,想找人聊聊天。
“龍王爺?”老者聞言,失笑地搖了搖頭,那笑容裏帶着一絲說不清的寂寥“那不過是後人無知的想象罷了。老朽說的,是上古之時,一個神、人、妖、鬼共存的時代。”
我一怔,搖櫓的手都慢了半拍。
這話題,怎麼聽着有點耳熟?
“在那個時代,”老者的聲音不高,卻像帶着某種魔力,緩緩勾勒出恢弘的畫卷,“天梯未斷,建木通途,有德者皆可攀爬登天;九幽之地,亦有路徑可往,魂魄輪回,秩序井然。
仙人御風逍遙天地,妖靈精怪嘯聚山林,人族雖孱弱,於夾縫中求存,亦不乏驚才絕豔之大能,憑修行感悟天地法則,乃至……以身合道,比肩神明……”
“那後來呢?”我忍不住追問道。我感覺自己不是在聽一個老頭講古,而是在聽解黎重那個神棍的“課前預習”。
“後來……”老者的眼神驟然黯淡下去,聲音裏浸染了沉痛,仿佛親身經歷一般,“後來,三界紛爭起,爲權、爲利、爲道統、爲生存……戰火燎原,生靈塗炭。
萬千世界,皆成焦土。
我人族先賢,爲保凡人界一方淨土,亦爲斷絕後世子孫好高騖遠、妄求長生而再生靈塗炭之禍,遂聯合部分明理的三界大能,耗盡心血,以無上偉力,布下‘十方寂滅絕靈大陣’……自此……絕天地通!
絕天地通!
又是這個詞!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響!
我手臂一僵,船櫓差點脫手滑入河中!這不正是解黎重提到過的,那些被稱爲“司天遺族”的狂熱分子,夢寐以求想要打破的禁忌嗎?!
一個看似普通的老說書人,怎麼會知道這種秘辛?
老者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並未察覺我的失態。
他望着悠悠河水,繼續嘆息道:“自那以後,仙路斷絕,幽冥隱匿,妖界自成一方。
“人間靈氣日漸枯竭,凡人再無通天之途。”
“曾經的浩瀚史詩,波瀾壯闊,終究……都化爲了故紙堆裏幾句無人再信的傳說罷了。”語氣中的落寞,濃得化不開。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天說不出話來。一個普通的說書先生,怎麼會對這種上古秘聞知道得如此清楚?而且,他講述時的那種神態,那種仿佛親身經歷過的沉痛,根本不像是在講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
小船在河上飄了許久,直到夕陽西下,老者才仿佛從悠長的回憶中醒來。
“叨擾姑娘許久了。”他站起身,對我拱了拱手“便在此處停下吧。”
“好嘞。”我回過神來,將船靠岸。
老者從懷裏摸索了半天,摸出兩枚小小的銅錢,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愣住了。這並非市面上流通的“開元通寶”或任何我認識的宋錢,而是樣式更爲古樸的“半兩錢”,錢身覆蓋着厚厚的綠鏽,透着一股濃重的古舊氣息。
這種錢幣,早就退出流通不知幾百年了,現在拿去錢莊,別說兌換,怕是會被當成搗亂的趕出來。
“老先生,這錢……”
“老朽身無長物,唯有這些舊物伴身,姑娘權當留個念想,莫要嫌棄。”老者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臉上露出一絲慚愧而又溫和的笑容,說完,便拄着竹杖,步履略顯蹣跚地上了岸,身影很快消失在黃昏熙攘的人流裏。
我捏着那兩枚沒用的“半兩錢”,哭笑不得。
得,今天這趟,算是白跑了。
接下來的幾天,這位神秘的老說書人,每天都會在同一個時間,出現在我的渡口。
他每次上船,都不說目的地,只是讓我隨意在河上劃着。然後,他便會開始他的講述,從“盤古開天”的真相,講到“三界大戰”的慘烈,再到“絕天地通”的悲壯。
他的故事,比我在任何話本裏聽到的都要詳盡,都要真實。他甚至能說出某些上古大能的名字,描述出那些只存在於傳說中的法寶的模樣。
我從最初的震驚、懷疑,漸漸變得習以爲常,甚至隱隱期待起來。
他的講述,仿佛爲我推開了一扇塵封的大門,讓我窺見了一個無比真實、無比恢弘、卻又無比殘酷的失落時代。
我也開始明白,解黎重口中的“司天遺族”爲何如此執着,他們所追求的,或許正是老者口中這個曾經真實存在的、充滿無限可能的浩瀚世界。
我不再收他的船資,每天還特意備上一壺熱茶。他就用他那講不完的故事,來抵我的船錢和茶水錢。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
直到第七天。
那天,他講到了“絕天地通”的最後一幕。
“……人族先賢,以身殉道,血祭大陣。那一刻,天穹泣血,萬鬼同悲。無數曾經叱吒風雲的身影,就此煙消雲散,只爲換取人族萬世的安寧……”
他講到動情處,聲音哽咽,老淚縱橫,那股發自肺腑的悲痛,濃烈得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那一瞬間,我胸口的那枚“渡”字玉佩,毫無征兆地,猛地一燙!
那不是以往那種溫和的灼熱感,而是一種被烈火灼燒般的、尖銳的刺痛!
我“嘶”地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
怎麼回事?!
我猛地抬頭,看向對面的老說書人。
這一看,我渾身的血液都差點凝固了。
只見老者的身上,不知何時,竟升騰起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肉眼可見的黑色霧氣!那不是煞氣,也不是怨氣,而是一種……由無盡的悲傷和遺憾凝聚而成的、純粹的執念!
這股執念之氣是如此的龐大,如此的精純,以至於連周圍的光線都被扭曲了,讓他的身影看起來都有些飄忽不定。
他……他根本就不是活人!
他是一個鬼魂!一個執念深重到已然實質化,能夠白日顯形、甚至讓我這擁有特殊玉佩的人都毫無察覺地與之相處了七天的強大鬼魂!
我呆呆地看着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一個能在我船上待了七天,跟我談天說地,甚至喝我倒的茶,而我卻絲毫沒有察覺出異常的鬼魂!
這怎麼可能?!
除非……除非他的執念,已經強大到足以讓他像活人一樣,行走在陽光之下!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老者的鬼魂,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並未察覺到我驟變的臉色和驚恐的眼神。
他望着天邊最後一抹殘霞,喃喃自語,聲音充滿了孤獨與迷茫。
“然天地已絕,通途已斷……這茫茫人世,還有誰……能聽懂老朽的故事?
還有誰,記得那些真正的英雄,記得那段被遺忘的……真正的歷史?”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孤獨和迷茫。
我終於明白了他的執念是什麼。
他不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他是在尋找,尋找一個能聽懂他故事的“知音”,一個能理解他那份沉痛的、被遺忘了的舊夢的傳承者。
而我,這個來自異世的、恰好知道一點點背景的聽衆,陰差陽錯地,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我看着他那被濃重執念包裹的、孤獨的背影,心裏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