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瀾院內的燭火,燃了整整一夜。
韓衛親自守在門外,如同沉默的磐石,耳畔卻不斷回響着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那位新王妃,雲家庶女,在所有人都近乎絕望之時,僅憑幾根銀針、一顆藥丸,便將王爺從鬼門關硬生生拉了回來。這絕非尋常閨閣女子所能爲。
天色將明未明之際,室內傳來一聲極其沙啞低沉的呻吟。
韓衛精神一振,立刻推門而入。只見床榻上,蕭絕已然蘇醒,正試圖用手臂支撐起身體。他臉色依舊蒼白,唇上毫無血色,但那雙被重新覆上玄色錦帶的眼睫之下,緊抿的唇角卻恢復了一絲往日的堅毅輪廓。
“王爺!”韓衛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攙扶,“您感覺如何?”
蕭絕靠在引枕上,微微喘息着,似乎在適應劫後餘生的虛弱。他沉默了片刻,才開口,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昨夜……是何人出手?”
他雖深陷劇痛,意識模糊,但並非全無感知。那幾處刺入穴道、帶來短暫清涼與鎮定的銀針,那枚入口化作暖流、強行驅散部分陰寒的藥丸,以及那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的清冽藥香……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記憶裏。那不是太醫署那些老家夥的手法。
韓衛深吸一口氣,躬身回道:“回王爺,是……是新王妃。”
空氣瞬間凝滯。
蕭絕覆在錦帶下的眉頭驟然鎖緊,下頜線繃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即使看不見,他周身散發出的那種錯愕與質疑,也足以讓室內的溫度下降幾分。
“雲寄瑤?”他幾乎是咬着這個名字吐出來的,帶着一種難以置信的冰冷,“她?”
一個被雲家推出來頂缸的庶女,一個他本以爲會是怯懦、怨懟或是別有用心的女人,竟然身懷如此醫術?這可能嗎?還是雲家……或者說,是雲家背後之人,布下的又一個更爲精妙的棋局?
“是。”韓衛感受到王爺身上散發出的凜冽氣息,頭垂得更低,卻依舊如實稟報,“昨夜王爺毒發猛烈,屬下本欲去請太醫,但王妃斷言太醫署無人能解,且情況危急,不容耽擱。她……她態度堅決,出手極爲果斷,針法……屬下看不懂,但確有奇效。王爺服下她給的藥丸後,情況便穩定下來。之後,王妃還留下了這張方子,囑咐王爺醒來後服用。”
韓衛雙手將那張藥方呈上。
蕭絕沒有接。他看不見。
但他能感覺到韓衛語氣中的那份篤定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韓衛跟隨他出生入死多年,性格沉穩,絕非輕易信人之輩。能讓他如此態度,昨夜情形,恐怕遠非“有效”二字可以概括。
“她說了什麼?”蕭絕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王妃說,只是暫時壓制,並非解毒。王爺體內毒素已深,需仔細調理。”韓衛頓了頓,補充道,“王妃行事極爲冷靜,處理後便自行離開了,並未多言。”
暫時壓制……並非解毒……
蕭絕靠在引枕上,默然不語。這“相思引”折磨他半年之久,太醫院那群人束手無策,每次毒發,都只能硬抗過去,一次比一次凶險。昨夜那般劇烈的發作,他本已做好了熬不過去的準備。
卻沒想到,竟是被這個他從未放在眼裏的“沖喜”王妃,用幾根銀針拉了回來。
荒謬,真是荒謬。
可體內那雖然虛弱、卻明顯比以往毒發後輕鬆些許的感覺,卻又真實得不容置疑。那殘留在經脈中的一絲暖意,與他過去半年所承受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陰寒截然不同。
“藥煎來。”良久,蕭絕才吐出三個字。
“是!”韓衛立刻應聲,將藥方交給門外候着的親信侍衛,低聲囑咐了幾句。
墨韻堂內,雲寄瑤卻是一夜安睡。
她心緒平穩,既已出手,便不再過多思慮後果。晨光熹微時,她便自然醒來,由青黛伺候着梳洗。
“姑娘,您說王爺他……會信我們嗎?”青黛一邊爲她梳理長發,一邊憂心忡忡地問。昨日韓衛那懷疑警惕的眼神,她記憶猶新。
雲寄瑤看着鏡中素淨的臉龐,語氣淡然:“信與不信,是他的事。我只需做我該做、能做的事。”她頓了頓,“在這王府,醫術是我唯一的立身之本。他若明智,便不會自斷臂膀。”
正說着,院外傳來了腳步聲。不多時,韓衛的身影出現在門外,身後還跟着兩個捧着托盤的丫鬟。
“屬下韓衛,求見王妃。”
“進來。”
韓衛走進屋內,態度比昨日恭敬了十倍不止。他躬身行禮:“王妃,王爺已醒,服用了您開的湯藥,精神稍濟。特命屬下送來早膳,並……”他示意了一下身後丫鬟托盤上的東西,那是一套看起來頗爲精致的文房四寶,以及幾匹顏色素雅、但質地極好的錦緞,“王爺說,王妃若有需要,可隨時命人采買,或直接告知屬下。”
雲寄瑤目光掃過那些東西,心中了然。這是謝禮,也是一種默許和試探。允許她提要求,是在試探她的欲望;送來文房四寶,或許也有看看她是否真如表現那般“有才學”的意思。
“有勞韓侍衛。”雲寄瑤神色不變,只微微頷首,“王爺身體虛弱,飲食需以清淡溫補爲主,忌食生冷油膩。我稍後會再寫一張食療方子,請廚房照做。”
“是,屬下記下了。”韓衛應道,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王爺……想請王妃過去一敘。”
該來的總會來。雲寄瑤起身:“帶路吧。”
再入滄瀾院,氣氛已然不同。下人們雖依舊沉默,但看向她的目光裏,多了幾分好奇與探究。
內室中,藥味尚未完全散去。蕭絕已經起身,換上了一身墨色的常服,更襯得臉色蒼白。他端坐在窗邊的紫檀木圈椅上,腰背挺直,即使目不能視,也依然帶着一種屬於王者的、不容忽視的威儀。那條玄色錦帶,爲他平添了幾分神秘與脆弱交織的矛盾氣質。
聽到腳步聲,他微微側過頭,“看”向門口的方向。
雲寄瑤福了一禮:“妾身見過王爺。”
“坐。”蕭絕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但比昨夜多了幾分清明與冷冽。
雲寄瑤依言在他對面的繡墩上坐下,姿態從容,不卑不亢。
室內陷入一片短暫的沉默。蕭絕雖看不見,但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對面那個女子身上。他能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極淡的、與昨夜相同的清冽藥香,沒有尋常女子的脂粉氣,幹淨得讓人心驚。
“你的醫術,從何而來?”他開門見山,沒有任何寒暄。聲音裏的審視意味,濃得化不開。
雲寄瑤早已料到有此一問,平靜回答:“家母出身江南杏林世家,雖家道中落,但留有諸多醫書手札。妾身自幼翻閱,略通皮毛。”
江南杏林世家?蕭絕在腦中快速搜尋着相關信息。雲尚書的妾室……似乎確有一姓林的良妾,早逝。這說法,聽起來倒無破綻。
“略通皮毛?”蕭絕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着冷意的弧度,“能壓制‘相思引’的,可並非皮毛。”
“王爺過譽。”雲寄瑤語氣依舊平淡,“妾身只是恰好知曉一些針對陰寒之毒的緩解之法。至於徹底解毒,”她頓了頓,如實相告,“妾身目前,無能爲力。”
她的話坦誠得令人意外。沒有借機誇大,也沒有畏縮隱瞞。
“你可知,本王所中之毒,乃宮中秘藥?”蕭絕忽然問道,語氣陡然變得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直指核心。他雖失去兵權,困於府中,但多年的戰場廝殺與朝堂傾軋,讓他本能地懷疑一切接近他的人。
這話問得極其危險,幾乎是在試探她是否與下毒之人有關。
雲寄瑤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卻並未慌亂。她抬起眼,目光落在蕭絕覆蓋着錦帶的雙眼上,聲音清晰而冷靜:“王爺,妾身如何得知此毒名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妾身如今是定北王妃,與王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爺若安好,妾身尚有一隅可安身;王爺若有不測,妾身結局如何,王爺應當比妾身更清楚。”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所以,於公於私,妾身都希望王爺能活下去,並且活得越好。至於這毒從何而來,爲何而來,非妾身一介內宅女子所能置喙,亦無意探聽。”
室內再次陷入沉寂。
窗外,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櫺,灑下細碎的光斑,映照在雲寄瑤沉靜的側臉上,仿佛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
蕭絕“看”着她方向,覆在錦帶下的眼睫微微顫動。
好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好一個“非妾身所能置喙,亦無意探聽”!
她將彼此的利害關系攤開得明明白白,將自己的位置擺得正正當當。不討好,不畏懼,不隱瞞,也不越界。
這份遠超年齡的冷靜與通透,讓他心中的疑慮稍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爲復雜的探究。
她似乎,與他想象中那個唯唯諾諾、或是別有用心的庶女形象,截然不同。
“你倒是看得明白。”半晌,蕭絕才緩緩開口,周身那股迫人的銳氣稍稍收斂。
“身處漩渦,若看不明白,只怕屍骨無存。”雲寄瑤淡淡道。這是她在尚書府掙扎求生十五年,得出的血淚教訓。
蕭絕默然。他何嚐不是身處更大的漩渦?
“本王的毒,”他轉移了話題,聲音裏帶着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極輕微的希冀,“你所謂的‘緩解’,能做到何種程度?”
“若調理得當,可減輕毒發時的痛苦,延長毒發間隔,固本培元,延緩毒素侵蝕心脈的速度。”雲寄瑤據實以告,“但根除,需要找到‘相思引’的配方,或是其獨門解藥。否則,終是治標不治本。”
這已是半年來,蕭絕聽到的、關於他體內劇毒最“樂觀”的消息。太醫院那些人,除了讓他“靜養”,便是開一些無關痛癢的補藥。
“你需要什麼?”蕭絕問得言簡意賅。
“信任,以及配合。”雲寄瑤回答得也幹脆,“王爺需嚴格按照妾身制定的方子飲食、用藥、施針,不可間斷。另外,”她補充道,“妾身需要一間安靜的藥房,以及采買藥材的自主之權。”
她必須擁有完全掌控的藥材來源,才能確保藥效,也防止有人從中作梗。
“準。”蕭絕幾乎沒有猶豫。既然選擇了相信她的醫術,那便信到底。這是他行事的一貫風格。“韓衛會全力配合你。府中庫房的藥材,你可隨意取用。若有缺漏,列出單子,讓韓衛去辦。”
“多謝王爺。”雲寄瑤微微頷首。談判比預想中順利。
“若無他事,妾身先行告退,去爲王爺準備今日的針灸。”她起身告辭。
蕭絕點了點頭。
聽着那沉穩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院外,蕭絕才緩緩抬手,無意識地撫上覆眼的錦帶。
眼前依舊是一片無盡的黑暗。
但這一次,黑暗中,似乎隱約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帶着一身清冽的藥香,和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
雲寄瑤……
他在心中再次默念這個名字。
或許,這場被強加的、始於絕望的婚姻,並不全然是死局。
至少,她爲他帶來了一線生機,破開了這漫長痛苦中的一絲黑暗。
而這,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