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到才子巷有段距離,正值午後,街道兩旁都是擺攤攤販,傅長鈺不想誤傷百姓,騎馬速度沒有太快。
除去昨日狀元遊街,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走街串巷,不自覺將視線落到兩旁路人身上。
賣花攤前,身形纖細的粉衣女子,手中抱盆海棠花,正與花販討價還價。
女子伶牙俐齒,一口一個好姐姐叫着,哄得年過五十的花販喜笑顏開,將三兩一盆的價格降成一兩,臨走時還給她在發髻間別了支海棠,好不明媚。
傅長鈺將視線挪開,臉色越發陰沉。
大煙國制規定,牡丹國花,非皇室成員不能私有,因此近似牡丹的海棠成爲了暢銷品。
那個女人也甚愛海棠花。
昔年,他爲討她歡心,收集天下繁復海棠品種送到沈府,其中還夾雜一盆花王魏紫。
被她發現後,氣得擰他的耳朵,勒令他盡快把牡丹挪回去,若被他人知曉,後患無窮。
她與其他女人不同,靈動,明媚,活潑,匯集了世間最美好的形容詞,
當然,她也惡毒、拜高踩低、嫌貧愛富、偷懶耍滑、陰險狡詐……
像個雙面人。
可她,當真死了嗎?
……
“世子,我們到了。”
玄穆聲音響起,將男人拉回現實中。
映入眼簾的,是一家代寫信件的信廊,以替人寫家書爲生。
傅長鈺聽鄧謙之提及,廊中有位書生,擅仿人字跡,能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他命玄穆找到書生,取字帖指示書生仿寫家書,若能做到十成十相像,工錢翻五倍。
書生難得遇到財大氣粗的客人,惶恐不已,鋪平紙張,按要求謹慎提寫書信。
傅長鈺坐在廊道上,百無聊賴旋轉着掌心核桃。他的視線略過周邊,信廊對面是一家名爲黃金屋的書坊。
此店鋪取名源於“書中自有黃金屋”之意,裏頭書卷繁多,是除宮中藏書閣之外的京城第一書庫。
有輛輕簡馬車在門前停下,深藍粗布簾幔被素手揭開,頭戴氈帽、身着白裙的女子,從台階緩緩走下。
看不清面容,有種朦朧美感。
“爺,書信完成了。”玄穆遞過來。
傅長鈺收回思緒,垂眸看着上頭與沈巍一般無二的字跡,有了大致判斷。
他轉身往外,“付銀五倍。”
玄穆將工錢遞去,裏間書生感激涕零。
走出信廊,玄穆將馬拉來,正要將繮繩遞到傅長鈺手中,誰知他並未伸手接過,反而望着黃金屋出神。
“爺怎麼了?”
傅長鈺頓了頓,忽而問道:“上次劉墉說,她兒子是個三歲男童吧。”
玄穆點頭,“沒錯。”
他有些緊張,世子不會要斬草除根,把對沈小姐的怨恨發泄到孩子身上吧。
“三歲,正是讀書識禮的年紀。”
傅長鈺邁開腳步,往黃金屋中走去。
-
京城之中稍有名氣的教書先生,要麼在國子監或京學堂任職,要麼被高門大戶養在府邸教書,很難在街市上流通。
沈璃只能來黃金屋碰碰運氣。
興許是剛剛放榜的緣故,往日人滿爲患的黃金屋,今日顯得冷清許多。
“在這兒能找到教書先生?”青兒望着人才寥寥的屋內,有些擔憂,“小姐莫不是記錯地方了。”
沈璃並未回應,穿過層層書籍,悉心觀察偶然冒出的溫書學子。
許久,她將視線鎖定二樓角落。
那裏站着一位身着粗布麻衣,袖邊印有大塊補丁,正全神貫注看書的書生。
沈璃踏步上三樓,朝青兒吩咐,“去把他請來,記得道明來意,莫要招惹誤會。”
“小姐看中他?”青兒不可思議道:“他這打扮也就比街邊乞丐好一點,溫飽尚不能顧及,怎能做小少爺的教書先生。”
“按我說得做。”
“好吧……”
青兒沒再多言,下樓去請人。
書生有些驚訝,抬頭看一眼座上沈璃,思慮片刻,跟隨青兒走上來。
書生很有禮,先行拱手作揖,“裴寂見過沈小姐。”
沈璃起身回禮,“見過裴公子,想必青兒已將緣由告知,不知你可願入府做我兒的教書先生?”
裴寂臉上略過糾結,“裴某與沈小姐素不相識,你一不知我身份底細,二不知我才能學識,如何會選中我?”
沈璃溫聲道:“昨日狀元遊街,今日探花設宴,學子幾乎都去了千金樓。此時還在黃金屋看書的只剩兩種人,一種是看雜書志怪打發時間;另一種是像裴公子這樣,科考高中,來此熟識地方律法,以備來日奔赴上任。”
聽她這番話,青兒將視線挪到裴鈺手中書籍封面,還真是《大煙律法通錄》,頓時眼冒金星,佩服自家小姐的才智。
裴寂吃驚張嘴,“沈小姐才思敏捷,裴某佩服。我的確中榜,正在此留守等待朝廷任聘。待任書下達,我就要動身離京。可我不過二甲第七,名次靠後,實在不能爲你……”
“二甲第七,應會分派地方做知縣,路途遙遠,缺少盤纏怎麼行。”
沈璃打斷他的話,“新帝登基,百廢待興,若無朝堂親近關系,任書下達至你,少則十日,多則月餘。公子與其滯留京城等着坐吃山空,不如暫住沈府,一邊習讀大煙律法,一邊爲我兒溫書識字。如此便可一舉兩得。”
“公子一身才華,埋沒在此,豈不可惜?”
她這番話面面俱到,一針見血點出裴寂目前身處的困境,竟讓他找不到回絕理由。
客棧老板上午還揚言,再不支付房金,便要將他的東西全部丟出來。
他又不想拿着聘書去賒賬,實在有愧於讀書人的顏面。
裴寂思索片刻,抬手道:“裴某多謝小姐賞識,恭敬不如從命。”
沈璃嘴角微揚,“裴先生收整好行囊,明日便來府邸如何?”
“是不是太倉促了?”
她假意吸吸鼻子,“先生有所不知,我兒歸京無所事事,我擔心他日後回鄉跟不上學堂。若你遲來一日,他便多做一日弱智。”
這話說得太重,裴寂哪能拒絕,只能按她說得做。
待書生離開後,沈璃終於鬆口氣,至少阿弟讀書的事安排好了。
她帶着青兒往下走,轉到二樓樓梯口時,看見迎面走來一道銀白色身影。
透過白紗氈帽,隱約得見故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