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鈺眸色微沉,“讓他進來。”
劉墉一進檔案室,見着半身隱沒在黑暗中傅長鈺,心裏隱隱打鼓。
即便在官位上,京兆府尹高出大理寺丞兩品,但在官場摸爬滾打時間長了,便知道家族權勢可比品級重要得多。
他拱手作揖,“世子,有消息了。”
傅長鈺沒出聲,只用指節輕叩桌沿,示意他繼續往後說。
“沈府後人領了房契地契,只不過……”劉墉頓了頓,沉聲,“來人並非沈小姐。”
傅長鈺抬眸,冰冷聲色中夾雜質疑,“沈家還有其他後人?”
感受到上位者的壓迫,劉墉用官服袖口擦拭額邊汗水,“此人是被沈家婢女抱入府衙,乃是沈小姐親子,名喚沈鈞昊,自也符合告示上血脈相連要求。”
他瞳孔發黑,指節有些僵硬,“她的……親子?”
劉墉點頭,“是個年僅三歲的男童,與畫像上沈小姐模樣六分相似,絕不會有錯。”
“三歲。”他聲色漸寒,夾雜些許嘲諷,“她寧願讓無知小兒探路,也不肯親自露面,真是膽小如鼠。”
劉墉神情焦灼,硬着頭皮往後說:“沈家婢女告知,此行並非沈小姐不想來,而是她已身死異鄉,無力前行。”
“啪嗒。”
玉石碎裂的聲音。
男子掌心不知覺握成拳,沒能收住力道,成色上佳的玉扳指,猛得四分五裂,浸泡着血水往下砸……
一滴。
兩滴。
將陳年舊案染得通紅。
他臉上依舊沒表情,唯一不同的是,身形有些不穩當。
復而發問,“死了?”
簡簡單單兩字,透着難以置信。
屋中氣氛凝重逼人,劉墉大氣也不敢出,忙回道:“沈小姐離京途中感染風寒,長途跋涉落下病根。生產時舊疾復發,熬到今歲春日,便……便香消玉殞。”
一段漫長沉默。
屋內靜得只能聽見風聲,和血漬砸落聲。
劉墉還保持着屈身姿勢,不敢怠慢,不敢鬆懈。
特別是他察覺到眼前這位朝堂新貴,臉色如烏雲壓境,陰沉至極,更不敢出聲了。
他可不想觸貴人黴頭。
過了許久。
傅長鈺掃落玉粉,用娟帕纏住掌心,“退下吧。”
劉墉立馬應答:“下官先行告退。”
他連連後退出門,直到行至庭院中,才猛得鬆口氣。
活着真好。
玄穆走進,“此事虛實還有待勘察,我去沈府盯梢,可以探……”
“不必。”傅長鈺擺擺手,“既是他人婦,我何必白費心思。”
光從窗台往屋中傾瀉,落在男人桀驁不馴的側臉上,顯現出冷漠無情。涼薄唇色泛白,看不出一絲悲傷之意。
若非桌上殘餘血痕,好似一切都未發生。
玄穆沒再多言。
他向來不懂爺的心思。
有時覺得他對那人恨之入骨,這麼多年沒放棄尋她蹤跡,只爲將她挫骨揚灰,報當年侮辱之仇。有時又覺得他從未恨過,支撐他走到今日,就是找到她的信念。
沒想到,劉墉帶來如此驚人噩耗,爺還能如此淡定。
玄穆退了出去。
屋中恢復平靜。
傅長鈺視線落回卷宗,隨意一扯,蓋着通紅印章的判卷書,映入眼簾。
京城知州沈巍與琅琊將軍有書信往來,通敵賣國,謀逆之罪,證據確鑿,大理寺建議判處滿門抄斬,不留活口。
他嘴角微抿,眸色深沉。
三年前,沈家謀逆案,父親視而不見,仿佛從未與沈巍相識。
琅琊是他一生宿敵,未能替大煙收回失地是他終生遺憾。得知沈巍通敵賣國,恨不能推波助瀾,讓他盡早上斷頭台。
卷宗還特意將書信內容復刻上,其中就京城兵馬司人數、皇宮防衛進行交流,還附帶守衛圖,清晰標注通道出入口。
傅長鈺眉頭微蹙。
區區從五品知州,根本沒機會和權利獲得皇宮守衛圖,況且此人不過是粗莽武夫,無仇無怨的,怎會有腦子提及“擒賊先擒王”謀略。
他猶豫片刻,朝外吩咐。
“備馬,去才子巷。”
-
拿回房契後,老田立馬將孔雀屏風在黑市變賣,屏風雖沒有墜寶石翡翠,卻得益於珍稀手工活,賣出五百兩高價。
這筆銀錢直接解了沈璃的燃眉之急,既能支付工錢,也可將祠堂翻新,爲爹娘請上紫檀木制的牌位。
沈璃詢問道:“完成修繕的工期要多久?”
“快的話一個月,慢的話三個月也說不準……”
“爲何要這麼久?”
老田嘆口氣,“相國大人將京城能工巧匠全部叫走,建他女兒新婚宅院。小姐想要的規制較爲繁復,只有高級工匠能做。所以要等他們工期結束,我們府邸才能開工。小姐若實在着急,興許可換批中等工匠。”
他將祠堂繪圖給沈璃看,“若這裏的仙鶴規制通通不要,中等工匠便能完成。”
沈璃垂眸,眉頭深深皺起。
她知道京城能工巧匠衆多,有才之人見慣達官貴人,更會見風使舵。
今日若侯府有需,工匠所立馬會派能人前來修繕。但她不過是個罪臣之女,身份敏感,不被人砸菜葉子和臭雞蛋就不錯了,怎能要求這麼多。
可是爹娘已然曝屍荒野,若祠堂還敷衍了事,她心難安。
“那就等等吧。”
一個月,她還是等得起的。
老田退下後,青兒端着茶盞走近,在她面前沖了杯花茶。
沈璃見她身旁無人,疑惑道:“阿昊呢?”
青兒應答,“歇息去了。”
“青天白日的,怎麼又睡了?”
沈璃無語,阿弟這得了瞌睡症吧。
青兒很無奈,“小少爺歸京後,沒有先生管束,性子散漫許多。奴婢也擔心日子久了,少爺會養成懶惰脾性,連先前倒背如流的《三字經》都要忘光。”
聽這番話,沈璃眉頭重重擰上。
若工期拖上一兩個月,豈不是耽誤沈鈞昊的功課。若把阿弟養成不學無術的廢人,她實在沒有臉面去見九泉之下的爹娘。
“你去街上租賃馬車,我要出府一趟。”
“小姐要去哪裏?”
“黃金屋。”
青兒一聽,便知沈璃說的,是才子巷最有名的黃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