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乾被押入地牢的第三天,蘇霖回來了。
消息像一陣帶着暖意的風,吹散了雜役院上空積鬱多日的沉重陰霾。
她月白色的身影穿過肅殺的坊市時,不少惶恐不安的雜役都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偷偷張望,眼神裏帶着一種近乎本能的依賴和期盼。
這位內門師姐素來待人和善,行事公正,與執事堂那些冰冷的面孔截然不同。
林厭正在百草園最東側的角落,蹲在一株葉片有些萎蔫的“七星寧神草”旁,眉頭微蹙,指尖凝着一縷極細微的、近乎本能的灰黑靈力,正在猶豫是否要嚐試刺激一下這靈草的根系。
這是他最近研究血玉簡中吞噬法門時,偶然發現的對草木生機的某種反向感知,或許能用於救治。
就在他指尖靈力將觸未觸的刹那,園外小徑上傳來那陣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他的動作瞬間凝滯,指尖靈力無聲潰散,快得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迅速收回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水瓢,舀起半瓢清澈的泉水,神情專注地澆灌在寧神草的根部,仿佛從一開始就在做這件事。
竹籬門被輕輕推開。
“林厭師弟。”
林厭聞聲,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訝異,隨即是毫不掩飾的欣喜。
他放下水瓢,站起身,用搭在肩頭的舊布巾擦了擦手——這個動作他練習過很多次,顯得自然又帶着點少年人的隨意。
“蘇師姐!您回來了!”
他的聲音清朗,帶着真誠的喜悅,快步迎上前幾步,又在距離蘇霖三尺處停下,恭敬地行了一禮。
抬起頭時,那雙總是努力澄澈的眼睛裏,映滿了她的身影,亮得驚人。
蘇霖看着他,一路奔波帶來的些許疲憊,似乎被這雙眼睛裏純粹的欣喜驅散了不少。
她的目光習慣性地先落在他身上,仔細逡巡,當看到他左臂衣袖完好無損,氣色也尚可時,眼底深處那縷一直繃着的擔憂才緩緩化開。
“嗯,剛回來。”
她聲音溫和,走近了些,幾乎能聞到少年身上沾染的淡淡泥土和草木清氣,混合着一絲極淡的、屬於陽光曬過舊布的味道。
“一回來就聽說了雜役院的事……”她的語氣沉了沉,目光落在他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關切,“你遇襲了?有沒有受傷?”
林厭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臂,那個早已不存在的破口位置,臉上浮現出一絲後怕,但很快又被一種“不想讓她擔心”的倔強掩蓋過去。
“讓師姐掛心了。只是虛驚一場,孫乾那一下沒抓實,只扯破了衣袖。皮肉都沒傷着。”
他甚至還扯了扯那處衣袖,證明其完好,然後露出一個略顯靦腆的笑容,“倒是嚇得不輕,好幾晚沒睡踏實。”
這坦誠裏帶着點依賴的抱怨,遠比一味逞強更讓人心疼。
蘇霖眉頭微蹙,又靠近半步,幾乎能感受到少年身上傳來的、因緊張或後怕而略顯急促的體溫。
“人沒事就好。那種場面……任誰都會害怕。”她輕聲安慰,眼神裏帶着憐惜,“孫乾此人,心志早已扭曲,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你不必因此自責或恐懼。”
“嗯。”
林厭低低應了一聲,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顯得格外溫順,也格外……脆弱。
他頓了頓,像是鼓足了勇氣,抬眼看向蘇霖,眼神裏帶着純粹的擔憂,“師姐這次回來……是因爲這件事嗎?會不會很麻煩?我聽說……外門執事堂那邊壓力很大。”
他先問的是她,而非自己。這份下意識的關切,讓蘇霖心中微微一暖。
“此事確實棘手。”
蘇霖沒有隱瞞,輕輕嘆了口氣,眉宇間籠上一層凝肅,“十七條人命,衆目睽睽下行凶,影響極壞。外門執事堂人手和經驗都有些不足。我已稟明師尊,暫時留下,協助調查此事。”
林厭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來了。
他臉上適時地露出混合着驚訝、欽佩和更深擔憂的神情。
“師姐要親自查?那……豈不是要直面危險?孫乾雖已被抓,可萬一……”
他沒說下去,但緊抿的嘴唇和眼底的憂慮說明了一切。
蘇霖看着他毫不作僞的擔憂,心中那點因宗門任務而生的沉重感,似乎被這縷來自他人的溫暖關切沖淡了些許。
她甚至輕輕彎了彎唇角,那是一個極淡卻真實的笑容,帶着安撫的意味:“放心,我自有分寸。宗門律法森嚴,執事堂也不是擺設。況且……”
她頓了頓,看着林厭清澈的眼睛,語氣多了幾分鄭重,“此事關乎甚大,不僅僅是爲了捉拿凶手,更是要給那些無辜死去的同門一個交代,還雜役院一個安寧。我既然知曉了,便不能置身事外。”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內門精英弟子特有的責任感和凜然正氣。
陽光透過竹葉縫隙灑在她身上,給她月白的衣裙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邊,整個人仿佛都在發光。
林厭望着她,有一瞬間的失神。
那光如此耀眼,如此……純粹。
他心底那處冰冷堅硬的地方,似乎被這光芒灼燙了一下,泛起一絲陌生的、帶着刺痛感的漣漪。
他迅速垂下眼,掩去眸中瞬間的復雜,再抬頭時,只剩下滿滿的崇敬和一絲猶豫:“師姐心懷大義,弟子佩服。只是……弟子修爲低微,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盼着師姐一切小心。”
蘇霖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和緊握的拳頭,忽然心中一動。
這孩子心性純善,又對雜役院各處極爲熟悉,更是此事的直接“受害者”……或許,他能成爲一個不錯的助力,也能讓他從這次驚嚇中真正走出來,做些有意義的事。
“林厭,”她忽然喚他名字,語氣比剛才更溫和,也更正式。
林厭抬眼,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你對雜役院各處熟悉,心思也細。”蘇霖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坦誠,“我初來乍到,許多細節未必清楚。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林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邀請來了,比他預想的更快,更直接。
他臉上瞬間浮現出受寵若驚的愕然,甚至有些無措地後退了小半步,“師姐……我?我能做什麼?我不過是個煉氣三層的雜役弟子,怕是會耽誤師姐正事……”
“不必妄自菲薄。”
蘇霖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溫和力量,“並非要你沖鋒陷陣。只是替我多留意雜役院內的風聲,留意孫乾往日可能接觸過的人,或者廢料場附近有無其他不起眼的異常。將你所見所聞,如實告知我即可。你在此生活日久,有些東西,或許比我們這些外來者看得更清楚。”
她頓了頓,補充道,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私心:“而且,你親身經歷了孫乾的襲擊,或許能注意到一些我們忽略的、關於他行爲或動機的細節。此事了結,對你心境也是一種歷練和解脫。”
林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她的話,也似乎在權衡。最終,他抬起頭,眼神變得堅定起來,之前的猶豫和怯懦被一種“重任在肩”的鄭重取代。
“既然師姐信重,弟子……願盡綿薄之力!定當竭盡全力,不負師姐所托!”
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亮光,蘇霖心中欣慰。
她點了點頭,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白玉令牌,上面刻着簡練的雲紋和一個清雋的“蘇”字。
她將令牌遞過去,“這是我的隨身手令。調查期間,你可憑此令,在戒嚴區域內通行,方便行事。若有緊急發現,也可憑此令直接到外門執事堂臨時劃撥給我的靜室尋我。”
通行無阻!直接尋她!
林厭壓下心頭的悸動,雙手鄭重地接過那枚尚帶着她指尖溫度和淡淡清香的令牌。玉質溫潤,觸手生溫。“弟子明白了。”
公事交代完畢,園中氣氛似乎輕鬆了些。蘇霖目光掃過園內鬱鬱蔥蔥的藥草,最後落回林厭身上,語氣恢復了往常的柔和:“這些日子,園子照看得很好。那幾株月見草,長勢比我在時還要精神些。”
林厭臉上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是師姐走前交代得仔細。弟子只是按部就班,不敢懈怠。”
“不是客套話。”
蘇霖走近那株他剛才伺弄的七星寧神草,仔細看了看,“這株草前幾日我看時還有些萎靡,你用了什麼法子?根系似乎穩了不少。”
林厭心中微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露出靦腆的笑:“弟子也是瞎琢磨。見它根莖處有些板結,就用竹籤小心鬆了鬆土,又兌了點沉底的雨水澆灌,不敢用新打的井水,怕太涼傷了根。許是誤打誤撞了。”
他解釋得合情合理,帶着少年人特有的、對喜愛事物的專注和嚐試。
蘇霖不疑有他,贊許地點點頭:“你很用心。草木有靈,你待它們好,它們自然回饋於你。這點道理,與修行亦是相通。”
“師姐教誨的是。”
林厭恭敬應道。
蘇霖又在園中稍稍停留,問了問他這幾日的修煉情況,可有遇到疑難。林厭早有準備,挑了兩個不痛不癢、卻顯露出他“勤思”的問題請教。
蘇霖耐心解答,語氣溫和,偶爾還會因他某個略顯稚嫩卻角度獨特的想法而露出訝異和鼓勵的微笑。
陽光靜靜流淌,園中藥香馥鬱。
兩人一站一立,一問一答,氣氛安寧得仿佛外界的戒嚴和血腥從未存在。
只有林厭懷中那枚溫熱的令牌,和丹田內緩緩旋轉的灰黑氣旋,提醒着他現實的冰冷與復雜。
末了,蘇霖看了看天色,道:“我還要去執事堂查閱卷宗,今日便不多留了。你且按我剛才說的,多加留意,一切小心。”
“是,師姐慢走。”
林厭將她送出園門,目送那抹月白身影消失在曲折小徑盡頭,直到再也看不見。
他緩緩收回目光,低頭看着掌中那枚白玉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微凸的雲紋,觸感溫潤細膩,仿佛還殘留着她握過的痕跡。
光回來了。
不僅回來,還帶來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一份足以讓他在這風雨飄搖之際,暫時棲身的“庇護”。
他將令牌小心收起,與那枚青霖符放在一處。一溫一涼,卻同樣帶着她的氣息。
轉過身,他臉上那溫順靦腆的笑容漸漸淡去,眼底深處,一片幽深的平靜。
他走回那株七星寧神草旁,蹲下身,指尖再次凝聚起那縷微不可察的灰黑靈力,輕輕點向草葉。
這一次,靈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精神一振,萎靡的葉片稍稍舒展,色澤也鮮亮了一分。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眼神莫測。
光與影,從未如此刻般,在他身上交織得緊密無間。
而狩獵,將以一種全新的、更加隱蔽的方式,悄然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