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解決完橋梁模型的難題,回到宿舍的林淵還沒來得及徹底平復心緒,腦海中,“小太初”那稚嫩的聲音突然又冒了出來,這次卻帶着一絲明顯的、與童音不符的疲憊感,像是電力不足的電子設備:
“宿主,能量警報……你那位土木工程系的同學——岑子墨,她頸間佩戴的‘鎮魂玉’殘片,其本源線索與完整器體的感應,就指向她故鄉的‘守拙古鎮’……那裏,藏有你現階段急需認主的一件完整古器……得盡快去……系統備用能源快撐不住深層掃描了……”
林淵正擰開一瓶水,聞言差點嗆到。他放下水瓶,心裏掀起波瀾:這總是神出鬼沒的“小太初”,之前還高冷得很,現在居然主動透露關鍵信息,還顯得這麼“虛弱”?他試探着在腦中追問:“你沒開玩笑吧?子墨她家……會有法寶線索?還有,完整古器是什麼意思?”
“……能量不足……進入強制休眠補充模式……”“小太初”的聲音越來越弱,斷斷續續,最後徹底沉寂下去,任林淵如何在心中呼喚,都再無回應,只剩那片淡藍色的基礎界面還在意識角落隱隱發光。
窗外的夜色漸濃,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着玻璃窗。林淵靠在床頭,白天實驗室裏的一幕幕在眼前回放——岑子墨頸間那塊淡青色古玉,在冷白燈光下泛着的溫潤光澤,當時“小太初”鑑定爲“鎮魂玉殘片”。現在,它又指向她家族的根源之地……
看來,無論是爲了弄清這系統的真相,還是應對那所謂的“能量”需求,抑或是內心深處對那個清冷女生的一絲好奇,他都得找個合適的契機,探一探這“守拙古鎮”的虛實了。
幾天後的傍晚,天色陰沉得厲害,暴雨在憋悶了一下午後終於傾盆而下,雨水如瀑布般沖刷着校園。林淵剛從圖書館舊資料室出來,懷裏抱着幾本泛黃的、關於江南古村落建築形制的文獻,撐着一把搖搖欲墜的傘往宿舍趕。
途經學校後巷那條平時就少有人走的石板路時,雨幕迷蒙,能見度極低。突然,林淵身體深處微微一震——那是加載《天功造化冊》後,逐漸蘇醒的對萬物細微能量波動的感知力(他暫且稱之爲“炁感”)。此刻,這股炁感敏銳地捕捉到前方不遠處,傳來一絲混雜着痛楚、驚慌與泥水腥氣的混亂波動。
“那邊好像有狀況?”林淵皺眉,頂着雨緊走幾步。
繞過一叢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的芭蕉,只見巷子低窪處的排水溝已被落葉和淤泥堵塞,渾濁的泥水積了半尺深。岑子墨那輛熟悉的淺藍色自行車歪倒在泥水裏,而她本人半坐半陷在溝邊,臉色蒼白,貝齒緊咬着下唇,右腳踝被一塊滑落溝中的景觀石死死壓住,泥水已經漫過了她的腳腕。
“子墨!”林淵心裏一緊,扔掉傘沖了過去。
雨水瞬間將他澆透。他蹲下身,看清情況:石頭不大,但棱角陷在泥裏,憑蠻力硬抬恐怕會造成二次傷害。危急關頭,他幾乎是本能地調動了腦海中《魯班書》機關營造篇裏記載的一種基礎巧勁法門——“移石解縛手”。這法門原本用於工匠在狹窄空間巧妙挪動重物,此刻被他活學活用。
林淵屏息凝神,手掌並未直接去抬石頭,而是五指如鉤,精準地扣入石頭與地面、以及與岑子墨腳踝之間的縫隙。指腹傳來泥水的冰涼和石頭的粗糙,他體內那股微弱的“炁”隨着意念流轉至指尖,不是硬頂,而是如同流水般滲入受力點,感知着石頭最微妙的平衡與重心。
“鬆!”他低喝一聲,巧勁一吐。
那石頭竟像是自己滾動了一下,輕巧地離開了岑子墨的腳踝,歪倒在一旁。
岑子墨悶哼一聲,額頭上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
“能動嗎?”林淵顧不上驚訝這“巧勁”的效果,急忙查看她的腳踝,已經紅腫起來。
岑子墨試了試,搖搖頭,疼得吸氣。
“得罪了。”林淵脫下自己溼透的外套裹住她的傷腳,然後轉身,小心翼翼地將她背起。少女的身體很輕,隔着溼透的衣衫傳來微涼和輕微的顫抖。雨水打溼了她的長發,幾縷發絲貼在他頸側,散發出一種清苦的、類似蘭草被雨水浸透後的氣息,這氣息奇異地與他此刻高度活躍的、感知草木之氣的“炁感”隱隱交融。
去診所的路上,雨聲喧囂,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岑子墨伏在他背上,沉默了很久,直到診所的燈光在前方出現,她才極輕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剛才挪石頭的手法,很特別。”
林淵腳步微頓,沒有回答。
……
岑子墨的腳踝只是扭傷,並未傷骨,但需要靜養幾日。兩天後,她拄着臨時拐杖,帶着一個精致的食盒來到了林淵的宿舍。食盒裏是還溫熱的桂花糕,甜香撲鼻。
“家裏寄來的,手藝一般,別嫌棄。”她將食盒放在林淵略顯凌亂的書桌上,目光卻落在他攤開的那些古建文獻上,隨即轉向他,清冷的眸子帶着直白的好奇,“林淵,那天你挪開石頭的手法……還有之前解決模型問題時的那種‘靈感’……我感覺,那不像是普通的‘靈光一閃’。”
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卻更清晰:“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或者說,有了什麼不尋常的……能力?”
宿舍裏只有他們兩人,窗外是午後安靜的陽光。林淵看着她那雙仿佛能洞悉秘密的眼睛,知道瞞不過去,也無法再敷衍。他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幹澀:“算是吧……有點……奇遇。我也還沒完全搞明白。”
出乎意料,岑子墨眼中閃過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而非驚訝或懷疑。她從隨身的帆布包裏,拿出一個用素絹仔細包裹的長條狀物件。解開絹布,裏面是一本紙張泛黃、邊緣磨損的線裝手抄筆記,封皮上用遒勁的毛筆字寫着《匠道心得·守拙錄》。
“其實,”岑子墨撫摸着筆記封皮,語氣平靜,“我家……可能也有些‘不尋常’的東西。這本筆記,是我曾太祖爺爺,岑守拙老人留下的。他是一位木匠,一輩子都住在守拙古鎮。筆記裏除了常規的營造法式,還提到了一種他稱之爲‘木靈之感’的天賦——能感知器物的‘生機’與‘病氣’,能聽見木料呼吸,能看到結構‘疲勞’的顏色……聽起來,是不是和你的一些感覺有點像?”
她抬起眼,直視林淵:“筆記的後半部分,還模糊地提到,鎮子裏祖輩相傳,秘藏着三件與魯班先師淵源極深的古器,是岑家‘匠魂’傳承的憑證,也是守護古鎮的根基……”
守拙古鎮。三件古器。魯班傳承。
這幾個關鍵詞像閃電一樣劈中林淵。他猛地想起“小太初”休眠前那句斷續的話——“完整古器……守拙古鎮……”
“你家……是守拙古鎮的?”林淵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緊。
岑子墨點點頭:“我爺爺還住在那裏。如果你有興趣……或者說,如果你的‘奇遇’需要線索,或許我們可以……回去看看?”
她的邀請很委婉,但眼神裏的探究和某種默契般的理解,讓林淵無法拒絕。
……
周末清晨,兩人搭上了前往那座深藏在江南丘陵腹地的小鎮的班車。車子在盤山公路上蜿蜒,窗外景色從城市的規整逐漸變爲山野的蒼翠。當班車最終在一個簡樸的站牌停下時,一股混合着陳年木材、青苔、泥土和淡淡煙火氣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
守拙古鎮依山傍水而建,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如鏡,蜿蜒於參天古木與白牆黛瓦之間。溪流穿鎮而過,水聲淙淙。林淵剛踏上鎮口的石板,體內的“炁感”便不由自主地活躍起來,像一條蘇醒的小溪,歡悅地流淌、擴張,敏銳地捕捉着空氣中濃鬱而純淨的“生氣”——那是百年古木沉澱的渾厚,是溪水流動帶來的清新,是青苔覆蓋的牆根處滋長的陰潤,是家家戶戶嫋嫋炊煙裏夾雜的人間暖意……這是系統加載《本草綱目》萬物氣性辨以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強烈地感知到自然環境本身蘊含的、層次分明的“氣機”。
他們在一座院牆爬滿薜荔、院門虛掩的院落前停下。院子裏堆着半人高的刨花,空氣裏彌漫着鬆木的清香。一位須發皆白、穿着洗得發白深藍布衫的老人,正背對着院門,坐在小凳上,就着天光,慢條斯理地打磨一個榫頭。他的動作極其緩慢,每一個推拉都像是凝滯了時光,帶着一種與周圍自然韻律渾然一體的節奏感,仿佛他打磨的不是木頭,而是歲月本身。
“爺爺。”岑子墨輕聲喚道。
老人動作未停,直到那個榫頭的弧線在他手中變得光滑如脂,才緩緩轉過身。他的臉龐布滿深壑般的皺紋,但一雙眼睛卻清澈明亮,如同孩童,又似古井,深不見底。目光先是溫和地落在岑子墨身上,隨即轉向林淵,上下打量了一番。
“墨丫頭回來了。這位是?”
“同學,林淵。學土木工程的,對古建築很感興趣,也想……請教一些事情。”岑子墨介紹道。
林淵上前,恭敬地問好,並委婉地說明了來意——對古鎮傳統技藝和古器的好奇。
岑守拙老人聽完,手裏依舊摩挲着那個榫頭,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林淵的皮囊,看到了他體內那尚未完全馴服的、躁動的“炁”,以及腦海中那片淡藍色的光影。
“土木工程……嗯,蓋房子,搭橋,是門實在手藝。”老人聲音蒼老而平穩,“心思活絡,眼光準,是好事。但娃娃,你知道咱這地方,爲啥叫‘守拙’嗎?”
不等林淵回答,老人繼續道:“匠道一途,千變萬化,歸根結底,講究一個‘守拙’。心不定,氣則浮;氣浮,則眼高手低,看得見拿不起。你那點剛醒的‘靈覺’,跳脫得很,像沒馴好的野馬駒。心性未定,氣脈未沉,就想碰那些老夥計?”他搖了搖頭,指向古鎮深處祠堂的方向,“它們認主,認的不是本事大小,是心性‘分寸’。你呀,火候還差得遠。”
首次嚐試,在岑子墨的引領和岑守拙老人的默許下,林淵得以靠近鎮中祠堂偏殿內供奉的“魯班三寶”——一柄古舊斑駁的魯班尺,一只墨線已幹涸的乾坤墨鬥,一面銅鏽滿布的陰陽羅盤。三件古器靜靜躺在鋪着紅絨的供桌上,看似尋常,但當林淵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伸出手,試圖去觸碰那柄魯班尺時——
“嗡……”
一股沉重如山的無形力場驟然從尺身彌漫開來,並非排斥,更像是一種沉睡巨獸無意識的領域。林淵的手指在距離尺身還有寸許時便再也無法前進半分,仿佛面前是一堵看不見的、柔韌卻絕對無法逾越的牆壁。同時,腦海中的淡藍色界面劇烈閃爍了一下,“小太初”強制休眠前殘留的一絲感應發出警報:“宿主心境未達‘守靜歸樸、分寸自在’之境,與古器靈韻隔閡,無法建立認主連接。”
林淵只得收手,心頭震撼之餘,也生出一股不服。難道空有寶山,卻只能望而興嘆?
……
三日後,連日的陰雨讓古鎮溼氣氤氳。這天午後,鎮中心那座最古老、也是全鎮精神象征的岑氏祠堂,突然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不祥的“嘎吱”聲。
鎮民驚慌聚集。只見祠堂正廳那根兩人合抱粗的百年柏木脊梁巨柱,因地基在連綿陰雨下發生細微不均勻沉降,導致柱身與頂部橫梁的榫卯結合處發生錯位,整個柱子微微傾斜,沉重的屋頂重量壓得榫頭嘎吱作響,眼看就有徹底脫榫、導致局部坍塌的危險!
老族長和幾位匠人圍着柱子急得團團轉,卻束手無策。柱子本身並未腐朽,但榫卯錯位卡死,在重力作用下形成一個危險的力學死結。強行校正,力道稍有偏差或時機不對,就可能導致榫頭斷裂或旁邊構件崩壞,後果更不堪設想。
岑守拙老人也被請來。他繞柱緩緩走了一圈,枯瘦的手掌貼在冰冷的木柱上,閉目片刻,搖頭嘆息:“柱子沒朽,是‘力’走了岔路,卡在筋節上了。就像人岔了氣,堵在胸口。解法有,需要極精妙的巧勁,在它自己‘鬆勁’的刹那,順水推舟,把‘岔了的氣’導正。”他睜開眼,看向自己枯瘦顫抖的雙手,“我老了,氣血衰了,手穩不住那刹那的‘火候’,心也跟不上那變化的‘節奏’了。”
絕望的氣氛蔓延。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現場唯一的“外人”——林淵,以及他身邊對古建結構了然於胸的岑子墨身上。
林淵感受到那一道道或期待或懷疑的目光,壓力如山。他深吸一口氣,摒棄雜念,將全部心神沉入那種奇妙的“狀態”。眼中淡金色光絲再現,沿着巨柱的紋理蔓延,清晰“看”到內部力流的走向、阻塞的節點、榫卯結合處那微妙至極的應力分布。《魯班書》中的結構力學精義與眼前實景飛速對照、演化。
幾乎同時,岑子墨已迅速鋪開隨身攜帶的紙筆,憑借扎實的古建築學知識和對自家祠堂結構的熟悉,飛快地勾勒出柱、梁、榫、卯的簡化結構圖,大腦如同精密計算機,根據林淵提示的“力感”,演算着力矩、支點、最佳施力角度。
空氣凝固,只有雨聲和木材不堪重負的呻吟。
“在這裏!榫頭左下方三寸七分,是主承力點,也是現在最‘僵’的點!”林淵忽然睜眼,指向柱身某處。
“同意!但垂直施力會加劇扭力,需要有一個向左前方約22度的側向分力,同時向上托舉,時機必須在屋頂荷載因結構微顫出現周期性波谷的瞬間!”岑子墨筆下一條輔助線畫出,語速飛快。
兩人對視一眼,瞬間明白了彼此的方案,竟驚人地互補、契合!
然而,或許是急於證明自己,或許是想在衆人面前一舉解決難題的心魔作祟,當林淵指揮幾名健壯鄉鄰在指定位置架上撬杠、準備發力時,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因緊張和興奮而拔高,手勢也帶上了幾分急促:“聽我口令!三、二、一——用力!”
“嘎啦——!!!”
一聲刺耳無比、令人心悸的木材撕裂聲!
並非來自目標榫頭,而是旁邊一根輔助承重的老料,因爲配合的鄉鄰在林淵急促的口令下發力稍顯參差,導致力道傳遞出現微小偏差,加上林淵自己那不夠圓融沉穩的“炁”的間接影響,竟應聲裂開一道觸目驚心的長縫!
時間仿佛靜止了。雨水順着瓦檐滴落的聲音變得異常清晰。所有人都呆住了,看向那根裂開的老料,又看向面色瞬間慘白的林淵。
功敗垂成,甚至雪上加霜。
岑守拙老人緩步上前,蒼老的手掌輕輕撫過那道新鮮的裂縫,如同撫摸受傷的子孫。他轉過身,看着冷汗涔涔的林淵和緊抿嘴唇的岑子墨,眼中沒有責備,只有深深的惋惜和洞明一切的淡然。
“眼力,到了。”老人聲音平靜,卻字字千鈞,“你看得到‘病’在何處,算得出‘藥’該如何下。子墨丫頭也懂‘形’,能畫出‘方’。”
“但手力,心勁兒,沒到。”他目光如炬,看向林淵,“農事講究‘不違農時’,匠道追求‘恰到好處’。力用十分,是莽夫,是摧折;用到七分,留三分餘地給材料本身的‘活性’,給變故的‘餘量’,才是成全,才是‘匠’。”
“你有‘術’,”老人指了指林淵的腦袋,“卻失了‘度’。”又看向岑子墨,“丫頭懂‘形’之穩,未悟其‘神’之活。你們倆啊,就像還沒磨合好的新榫卯,看着配,一動真格的,就卡殼,就傷着彼此,傷着手裏的活計。”
老人望向祠堂外煙雨迷蒙的古鎮,緩緩道:“‘守拙’二字,守的不是笨,不是懶。是知道自己斤兩,是敬畏手中材料,是等得起那個對的‘時機’。心沉下去,氣穩下來,手才能跟得上眼,勁才能合得上理。”
“這柱子,今天先撐着吧。你們……”他收回目光,重新變得像一個普通的鄉下老木匠,“回去想想。啥時候心裏那杆‘尺’量準了自己的分寸,啥時候手底下那點‘氣’能跟着材料呼吸走了,再來試。”
雨繼續下着。祠堂裏的危機暫時用粗木斜撐緩解。林淵和岑子墨站在雨中,看着那道刺目的裂縫,看着老人佝僂着背緩緩走回堆滿刨花的小院,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匠道”二字,遠比他們想象的更加深邃、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