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的夜,總是格外漫長。
林厭盤膝坐在冰冷的蒲團上,窗外的月光吝嗇地漏進幾縷,勉強勾勒出屋內簡陋的輪廓。
他閉着眼,引氣訣運轉得滯澀艱難,體內那股由血玉簡功法修出的灰黑氣旋,正像一頭不耐煩的困獸,不斷沖撞着正統靈力的微弱防線。
飢渴。
這個感覺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尖銳。
它不再僅僅是丹田氣旋的某種抽象需求,而是滲透進四肢百骸,變成一種生理性的燒灼感。
喉頭發幹,指尖冰涼卻又微微顫抖,胃部空虛得發疼——但尋常的食物根本無法緩解這種“餓”。
他需要的是血,是魂,是生命最本源的那一口精粹。
劉麻子的血氣早已消化殆盡,那點能量如同杯水車薪,反而更激起了更深層的渴望。
氣旋核心那抹血色愈發明顯,旋轉時發出的不再是微弱的嘶嘶聲,而是隱約的、仿佛無數細碎嗚咽的低鳴。
他抬起手,借着微光看去,指甲根部似乎縈繞着一圈極淡的、不祥的青黑色。
反噬的先兆,玉簡裏模糊提到過。
修爲停滯,心魔滋長,氣血逆行,最終軀體神魂都會被這貪婪的功法徹底吞噬。
他不能再等了。
阿土、李老頭、王煥……
三個名字在黑暗中沉浮。
殺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試圖淹沒白日裏被蘇霖那縷清暉照亮的片刻恍惚。
他需要做出選擇,一個最安全、最不易察覺、能最快填補這可怕空虛的選擇。
王煥?
不行。
雖然孤僻,但畢竟曾是煉氣二重,即便傷了根基,無故失蹤也可能引起執事堂的注意。
在沒有把握完全掩蓋其死亡痕跡前,風險偏高。
阿土?
礦洞那夜的驚險記憶猶新。這個傻小子雖然背景簡單,但看守礦洞畢竟算個有固定地點的職責。
突然不見,難保不會有人問起。
而且……他太年輕,那雙憨厚的眼睛,總讓他想起村裏那些同樣懵懂、卻對他釋放過零星善意的孩子。
殺意掠過時,心底那絲細微的抗拒,比面對王煥時更清晰些。
李老頭。
林厭緩緩睜開眼,目光投向窗外棚戶區的方向。
一個掃了幾十年茅廁、無親無故、風燭殘年的老雜役。
他的生命就像秋末的殘葉,搖搖欲墜,無聲無息。
他的消失,大概就像一片葉子最終落入泥濘,連最輕微的漣漪都不會有。
氣血衰敗?
沒關系,現在他只需要“進食”,來穩住這瀕臨失控的功法,質量不夠,或許數量……可以稍稍彌補。
安全,隱蔽,幾乎零風險。
就是他了。
目標一旦確定,那股燒灼般的飢渴似乎都找到了出口,變得更加具體、更加迫不及待。
林厭站起身,走到牆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些新鮮的抓痕。石屑簌簌落下。
他需要計劃,一個幹淨、利落、不留痕跡的計劃。
李老頭每日寅時末起床,前往第一批需要打掃的茅廁。
他腿腳不便,走得慢,通常會選擇一條固定的、偏僻的小路。
那條路會經過一片廢棄的柴火堆,那裏堆積着歷年修繕房舍替換下來的廢舊木料,常年無人打理,是個絕佳的動手地點。
時間:寅時末到卯時初,天色最暗,人跡最罕至。
地點:廢棄柴火堆後的死角。
方法:從背後突襲,用重物擊打後腦或脖頸,迅速致死,避免過多流血和掙扎。屍體用準備好的舊麻袋裝好,直接運回地窖處理。
理由?
不需要理由。
一個老雜役,死了就是死了。
或許會被認爲是舊病復發,倒在路上,被野狗拖走了也說不定。
每一個細節在腦海中反復推演,冰冷精確得像在策劃一場與自己無關的狩獵。
那股因蘇霖而起的短暫柔軟和遲疑,被更強大的生存本能和力量渴望碾得粉碎。
他走到床邊,從底下拖出一個破舊的包裹,裏面是一些看似尋常的雜物:幾段結實的麻繩,一塊邊緣粗糙的厚實青磚,一個顏色暗沉、打着補丁的大號麻袋。
他撫摸着青磚粗糙的表面,想象着它砸碎顱骨時的觸感和聲響。丹田內的氣旋興奮地微微震顫。
就在他準備將工具重新包好時,手指觸到了懷裏一個硬物。
是那個裝着凝露花露的小玉瓶。
蘇霖給的。
動作微微一頓。
玉瓶冰涼,但在指尖摩挲下,似乎又泛起一絲白天陽光殘留的暖意。
那清冽的香氣仿佛透過瓶身,絲絲縷縷鑽入鼻腔,與他此刻周身彌漫的陰冷殺意格格不入。
他皺了皺眉,心頭掠過一絲煩躁。
將玉瓶掏出,想隨手扔到角落,但舉起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片刻,最終還是塞回了懷裏。
不過是件尋常玩意兒。
他對自己說。
沒必要刻意丟棄,反而顯得心虛。
將包裹藏好,他重新坐回蒲團,強迫自己靜心,等待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到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色濃稠如墨。
林厭像一尊石雕,只有眼中偶爾閃過的幽光,顯示着他內心的不平靜。
飢渴感在等待中發酵,變得更加難熬。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緩慢流動的聲音,聽到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渴望地搏動。
寅時三刻。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換上另一套更破舊、顏色更深的衣服,將臉用灰土略微抹暗。拿起準備好的包裹,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推開石門,溜了出去。
棚戶區沉睡在凌晨的寒意中,連狗吠聲都稀少。他熟悉這裏的每一條小路,每一個轉角,避開偶爾亮着昏暗燈光、傳出咳嗽或囈語的棚屋。空氣裏彌漫着劣質煤炭、夜露和貧窮特有的渾濁氣味。
很快,他來到了那條預定的小路附近,隱藏在了一堵半塌的土牆後面。
前方不遠處,就是那片黑黢黢的、如同怪獸骨骸般的廢棄柴火堆。小路從柴堆旁蜿蜒而過,另一側是長滿荒草的斜坡。
萬籟俱寂,只有風穿過木料縫隙的嗚嗚聲。
林厭屏住呼吸,雖因功法變得陰邪,但感知力反而有所增強的靈識,盡可能外放,捕捉着周圍的任何動靜。
手中的青磚冰冷沉重,麻繩纏在腰間,麻袋疊好放在腳邊。
寅時末將盡,卯時初臨。
來了。
極其緩慢、拖沓的腳步聲,伴隨着壓抑的、仿佛從破風箱裏擠出的咳嗽聲,由遠及近。
一個佝僂瘦小的身影,拄着一根充當拐棍的粗樹枝,在蒙蒙的天光下,像一片移動的陰影,慢慢挪了過來。
是李老頭。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顯得吃力,那條跛腿在地上拖出沙沙的輕響。他低着頭,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病痛和即將開始的無盡勞役中,對近在咫尺的死亡毫無所覺。
林厭的身體微微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殺意如同出鞘的冰刃,清晰而鋒利。就是現在。
等他走到柴火堆的死角,就從背後……
李老頭越來越近,咳嗽聲在寂靜的凌晨格外刺耳。他走到了柴火堆的側面,再有幾步,就將進入那個視覺死角。
林厭握緊了青磚,肌肉蓄力,準備暴起——
突然!
“嗚……嗚哇……”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嬰兒啼哭聲,從柴火堆另一側的荒草坡下傳了上來!
聲音很輕,斷斷續續,但在林厭高度集中的靈識感知中,卻如同驚雷!
李老頭顯然也聽到了。他猛地停下腳步,警惕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望向聲音來源的方向,咳嗽都暫時止住了。
林厭的心跳幾乎漏了一拍!
怎麼回事?
這種地方怎麼會有嬰兒?!
是棄嬰?
還是……陷阱?
他瞬間壓下動手的沖動,將身體更深地縮進土牆的陰影裏,靈識小心翼翼地探向荒草坡。
不是陷阱。
靈識反饋回來的,是一個極其微弱的、屬於新生不久嬰孩的生命氣息,還有一個……幾乎已經消散的、成年女性的殘餘魂魄波動,充滿了絕望、不甘和最後一點母性的守護執念。
女人已經死了,就在坡下不遠,嬰兒被她用身體和破爛衣物勉強遮擋着,啼哭聲越來越微弱。
是逃難者?
被劫掠的凡人?
還是宗門底層某個女雜役不堪重負後的選擇?
林厭無法判斷,也不關心。
他只知道,這個意外打亂了他全部的計劃!
李老頭在原地站了幾息,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他拄着拐棍,竟然朝着荒草坡的方向,一步一挪地走了過去!他要去查看!
該死!
林厭眼底掠過一絲狠戾。
如果李老頭發現了嬰兒,甚至抱回去,必然會引起更多人的注意,這片區域短期內都不會再“安靜”。
而且,一個瀕死的嬰兒……那微弱的生命精元,雖然遠不如成年人,但對此刻飢渴到極點的他來說,是否……
一個更黑暗、更瘋狂的念頭瞬間閃過腦海。
但李老頭已經撥開荒草,看到了坡下的情景。他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隨即是更劇烈的咳嗽。他笨拙地試圖滑下斜坡,想去觸碰那個嬰兒。
不能再等了。
林厭當機立斷,放棄了原計劃。
李老頭現在心神被意外吸引,正是撤退的好時機。他悄無聲息地向後移動,準備沿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他後退第三步時,腳下踩到了一段半埋土中的、腐朽的木板。
“咔嚓。”
一聲輕微的、但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的斷裂聲。
李老頭猛地回頭,渾濁的眼睛瞬間對上了土牆陰影中林厭還沒來得及完全隱去的身影!
四目相對!
李老頭臉上先是茫然,隨即是驚愕,最後變成了一種深切的、屬於底層掙扎求存者的本能恐懼。
他認出了林厭,這個偶爾在棚戶區邊緣沉默走過的年輕外雜役弟子。但他不明白,對方爲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在這裏,還躲在暗處。
林厭的心沉到了谷底。
被看見了!雖然天色未明,距離也不近,李老頭老眼昏花未必看得真切,但……這是一個巨大的變數!一個活着的、可能產生懷疑的目擊者!
殺意再次沸騰,比之前更凶猛!現在動手,連嬰兒一起……不,嬰兒的啼哭可能會引來更早起的雜役。風險太大。
李老頭似乎被林厭眼中那一閃而逝的冰冷殺意嚇住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喊,卻又被劇烈的咳嗽堵住,身體因恐懼而微微發抖,手中的拐棍差點脫落。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林厭做出了選擇。
他沒有上前,也沒有試圖解釋,那毫無意義,而是猛地轉身,將速度提升到極致,如同受驚的夜梟,朝着與石屋相反的另一條岔路疾掠而去,幾個起伏便消失在了棚戶區更深的黑暗裏。
留下李老頭一個人,站在原地,驚魂未定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回頭看看坡下那微弱啼哭的嬰兒,劇烈的咳嗽再次爆發,佝僂的身軀顫抖得像風中的枯葉。
林厭沒有直接回石屋。
他在外門更偏僻、靠近後山亂石崗的地方繞了一大圈,確認無人跟蹤後,才像一道影子般溜回自己的小屋。
關上門,背靠着冰涼的石壁,他才允許自己微微喘息。
不是累,是後怕,是計劃被打亂的憤怒,以及……那股因爲意外受阻而變得更加狂暴的飢渴。
失手了。
因爲一個莫名其妙的棄嬰!
李老頭看見了他。雖然那老眼未必能看清什麼,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近期內,絕不能再去動李老頭,甚至要盡量避免出現在那片棚戶區。
那嬰兒……還有那個死去的女人……宗門執法堂或許很快就會介入調查,雖然多半只是例行公事,但也會讓雜役院底層區域氣氛緊張一段時間。
計劃全亂了。
丹田內的氣旋因爲情緒的劇烈波動和極度渴望得不到滿足,開始瘋狂鼓蕩,陰冷的氣息不受控制地外溢,石屋內的溫度似乎都下降了幾度。
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甚至閃過血色的幻影,耳邊仿佛響起無數淒厲的慘嚎——那是玉簡中隱約提及的、被吞噬者的殘念反噬?
他踉蹌走到床邊,掏出那個裝着凝露花露的玉瓶,拔開塞子,狠狠嗅了一口。
清冽冰涼的氣息直沖顱頂,帶着一絲蘇霖身上特有的、幹淨的藥草香氣,竟真的將他從瀕臨失控的邊緣稍稍拉回了一絲。
那狂暴的陰寒被這股清正之氣一激,雖然更加躁動,卻也讓他混亂的神智得到了片刻的清明。
他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握着玉瓶,胸口劇烈起伏。
不行……必須盡快找到新的“材料”。李老頭不行了,王煥風險未明,阿土……
阿土。
礦洞那夜的憨厚笑容和驚險記憶交織閃過。
或許……可以再觀察一下。
如果能找到一個萬無一失的機會……
但在這之前,他必須想辦法壓制這越來越嚴重的反噬和飢渴。
也許……可以嚐試去獵殺低階妖獸?
後山深處偶爾有未入品或一品下階的妖獸出沒,雖然妖獸血氣狂暴,不易吸收,且獵殺妖獸本身也有風險,但總好過在宗門內頻繁出手。
可獵殺妖獸需要準備,需要時間,而他……可能等不了那麼久了。
清晨的光線,終於艱難地穿透了石屋小小的窗紙。
林厭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那抹血色,似乎又濃重了一絲。他將凝露花露的玉瓶小心塞好,重新放入懷中。
蘇霖給的安神糕早已吃完,那點微弱的寧神效果早已消失殆盡。
他站起身,走到水盆邊,掬起冰冷的清水撲在臉上。水珠順着他蒼白消瘦的臉頰滑落。
鏡中映出一張年輕卻陰鬱的臉,眼下的青黑如同污跡,眼神深處是化不開的冰冷和一種近乎實質的“飢餓”。
李老頭的事,需要暫時擱置。嬰兒和女屍的事,執法堂會處理,他要做的就是遠離。
當務之急,是找到下一個目標,盡快“進食”,穩住功法。
王煥……還是阿土?
或者,再冒一次險,去後山深處?
他擦幹臉,換上一身幹淨的灰布衣,推開石門。晨光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新的一天開始了。
對他而言,這只是又一輪狩獵的開始。只是這一次,狩獵與被狩獵的界限,在他心中已然模糊。
而懷中的那點清暉,能否繼續照亮他日益黑暗的前路,還是最終會被這無邊的飢渴徹底吞噬?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向前走,即使腳下已是萬丈深淵。
不遠處,百草園的方向,隱約有鍾聲傳來,清越悠揚,象征着一天的開始,也象征着那個光明世界的秩序與生機。
與林厭此刻所處的、充滿血腥計劃和飢渴掙扎的陰暗角落,恍如兩個世界。
而他,正站在兩個世界之間那道越來越窄、越來越模糊的裂隙邊緣,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