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畫的事情過後,雲芷在書店的生活多了一項內容:修復舊物。
許星辭將那個樟木箱搬到了二樓工作間,裏面除了破損的字畫,還有一些老舊的信札、線裝書、甚至幾把折扇。雲芷像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領域,每天除了學習現代生活常識,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這些“老物件”裏。
她修復東西有自己的章法:先研究,再動手,寧可慢,不可錯。每修復一件物品,她都會在筆記本上詳細記錄過程——用什麼材料,遇到什麼問題,如何解決。那本子是許星辭給她的,她用工整的小楷寫得密密麻麻,圖文並茂。
許星辭發現,雲芷不僅手巧,心更細。她能分辨出不同年代紙張的質地差異,能識別各種礦物顏料的來源和特性,甚至能根據墨色的濃淡和滲透程度,判斷書寫的大致年代。這些知識顯然不是短期內能學會的,只能來自長期熏陶和系統學習。
“你以前……經常接觸這些嗎?”一次晚飯時,許星辭忍不住問。
雲芷正在小口喝湯,聞言動作頓了一下,點點頭:“家中有一藏書樓,藏有些許古籍字畫。幼時頑皮,常溜進去翻看,有時不小心弄破了書頁,便被父親罰着跟管家學習修補之術。後來……倒成了習慣。”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許星辭能想象出那樣的場景:一個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在滿是書香的老宅裏,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修補破損的書頁。那畫面既遙遠,又莫名地動人。
“你父親……一定很疼你。”許星辭說。
雲芷的筷子停在半空,很久沒有說話。她的眼眶微微發紅,但很快眨了眨眼,將情緒壓下去。
“嗯。”她只應了一個字,便低頭繼續吃飯。
許星辭沒有再問。每個人心裏都有不願觸碰的角落,他能做的,只是給這個角落一個安靜的、不受打擾的空間。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幾天。雲芷漸漸適應了現代生活的節奏,學會了使用電飯煲、微波爐、洗衣機等基本家電,說話時也盡量用白話,雖然偶爾還是會冒出“可否”、“勞煩”這樣的詞,但已經自然了許多。
她甚至還學會了用手機——許星辭給她買了一個便宜的智能機,教她基本的操作。雲芷對這個小方塊充滿了好奇和敬畏,尤其是發現它能查資料、看視頻、甚至和遠方的人“說話”時,那種震驚的表情讓許星辭忍俊不禁。
“這‘手機’……真乃神物也。”她曾這樣感嘆,眼睛亮晶晶的。
周末的下午,陽光很好。書店裏沒什麼客人,許星辭在樓下整理一批新收的舊雜志,雲芷在樓上彈琴——那是許星辭允許的,說“琴就是要彈的,放着才是浪費”。
琴聲很輕,悠悠地從二樓飄下來,是《平沙落雁》的片段。雲芷彈得不算嫺熟,斷斷續續,但那份清越空靈的意境,卻透過琴音傳達出來,給這間滿是舊書的書店添了幾分古意。
許星辭聽着琴聲,手中的動作慢了下來。他忽然覺得,這樣的午後很好。陽光,書香,琴音,還有一個安靜陪伴的人——即使那個人來自遙遠的時空。
就在這時,店門的風鈴響了。
走進來的是兩個年輕女孩,看起來像是大學生,背着帆布包,手裏拿着相機。她們顯然是被書店的裝修風格吸引進來的,一進門就東張西望,小聲說着“好有感覺”、“像電影裏的場景”。
許星辭起身招呼:“隨便看看,需要找什麼書可以問我。”
女孩們點點頭,開始在書架間走動,不時拿起一本書翻看,或用手機拍照。許星辭也不打擾,繼續整理雜志。
過了一會兒,樓上的琴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是一小段泛音練習,空靈剔透,像水滴落在玉石上。
兩個女孩同時抬起頭。
“咦?有琴聲?”其中一個短發女孩驚訝道。
“好像是古琴!”另一個戴眼鏡的女孩眼睛一亮,“是從樓上來的!”
她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循着琴聲向樓梯口走去。許星辭見狀,正要出聲提醒樓上有人,但想了想,又停下了。
雲芷彈得專注,沒有注意到樓下有人上來。她正嚐試彈《酒狂》的片段,這首曲子節奏明快,需要較強的指力,她彈得有些吃力,但神情認真,手指在琴弦上勾挑抹剔,雖然偶有錯音,卻自有一種笨拙的可愛。
兩個女孩停在樓梯轉角,探出頭,看到了坐在窗邊彈琴的雲芷。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正好落在雲芷身上。她穿着那身淡青色長裙,長發用木簪鬆鬆綰起,側臉沉靜,手指在琴弦上起落。光影在她身上流轉,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柔和的光暈裏。
那一幕,美得像一幅古典工筆畫。
戴眼鏡的女孩下意識地舉起了手機,調成靜音,拍了幾張照片。短發女孩則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靜謐的畫面。
雲芷彈完一小段,停下來,輕輕舒了口氣,這才注意到樓梯口有人。她轉過頭,看到兩個陌生女孩,先是一愣,隨即臉上浮現出些許慌亂,站起身,不知該說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戴眼鏡的女孩趕緊放下手機,“我們不是故意偷看的!就是聽到琴聲很好聽,所以……”
“沒、沒關系。”雲芷小聲說,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這是她第一次在沒有許星辭在場的情況下面對陌生人,明顯有些緊張。
短發女孩走上前,眼睛亮晶晶的:“你彈的是古琴吧?真好聽!你是這家店的……?”
“她是我表妹,”許星辭的聲音從樓下傳來,他走上樓,對雲芷投去一個安撫的眼神,“暫時住在這裏,喜歡彈彈琴。”
“表妹啊,”戴眼鏡的女孩笑道,“你們家基因真好,氣質都這麼好。這書店也好有感覺,像穿越了一樣!”
許星辭笑了笑,轉移話題:“你們是學生?”
“對,美院大二的,”短發女孩說,“今天出來采風,沒想到遇到這麼有味道的地方。老板,我們能多待一會兒嗎?想畫點速寫。”
“當然可以,隨便坐。”
兩個女孩高興地下了樓,從包裏掏出素描本和鉛筆,開始在店裏找角度畫速寫。她們畫得很認真,偶爾低聲交流幾句,不時抬頭看看二樓——雲芷已經重新坐下,但沒再彈琴,只是安靜地看着窗外。
許星辭給她們倒了水,然後走到雲芷身邊,低聲說:“嚇到了?”
雲芷搖搖頭,又點點頭:“有一點……不知道該怎麼和她們說話。”
“沒關系,慢慢來。”許星辭說,“她們沒有惡意,只是覺得這裏很美。你彈琴的樣子,確實很好看。”
雲芷的臉微微泛紅,低下頭:“我彈得不好……”
“好不好不重要,”許星辭說,“重要的是你喜歡。”
樓下,兩個女孩畫了大約半小時,然後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臨走前,戴眼鏡的女孩又拿出手機,對着書店整體環境拍了幾張照片,還特意拍下了樓梯轉角那個角度——能看到二樓一角,以及窗邊雲芷的側影。
“老板,你們店有社交媒體賬號嗎?”短發女孩問。
“沒有,”許星辭搖頭,“我就開個店,沒弄那些。”
“那太可惜了,”戴眼鏡的女孩說,“這麼有特色的地方,應該讓更多人知道。不過沒關系,我拍的照片可以發在我的賬號上,幫你們宣傳宣傳!”
許星辭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書店生意一直不溫不火,有點宣傳也不是壞事,便笑着說:“那就謝謝了。”
兩個女孩離開後,書店恢復了寧靜。許星辭繼續整理雜志,雲芷則重新開始彈琴,這次聲音更輕了,像是怕再引來陌生人。
許星辭以爲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當他打開書店門時,發現門口已經站了三四個年輕人,有男有女,都拿着手機或相機,正對着書店招牌拍照。
“請問……是‘時光匣書店’嗎?”一個扎着馬尾的女生問。
“是的,”許星辭有些疑惑,“你們是……”
“我們在網上看到照片,說這家書店特別有感覺,還有會彈古琴的小姐姐,所以就找過來了!”另一個男生興奮地說,“老板,我們能進去看看嗎?”
許星辭明白了——是昨天那兩個女孩發的照片起作用了。
他點點頭,讓開身:“請進,不過請保持安靜,書店需要安靜的環境。”
幾個年輕人魚貫而入,一進門就發出低低的驚嘆聲。他們四處張望,拍照,小聲議論,目光不時瞟向樓梯方向——顯然,他們是沖着“彈古琴的小姐姐”來的。
許星辭走上樓,雲芷正在工作台前修補一本破舊的《詩經》線裝書。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
“樓下……好像來了很多人?”她有些不安地問。
“嗯,是昨天那兩個女孩發了照片,引來的。”許星辭說,“你今天最好別下樓,就在樓上待着。如果他們問起,我就說你不在。”
雲芷點點頭,但眼中還是流露出擔憂:“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不會,”許星辭安慰道,“有人來是好事,書店也需要人氣。只是你……”
他話沒說完,樓下就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老板!樓上那位小姐姐今天在嗎?我們想聽聽她彈琴可以嗎?”
許星辭和雲芷對視一眼。
“我去應付。”許星辭說。
他下樓,對那幾個期待的年輕人說:“不好意思,我表妹今天不太舒服,在休息。而且彈琴需要安靜的環境,人太多會影響。”
“這樣啊……”幾個年輕人有些失望,但也沒強求,開始在書店裏逛起來。
這一天,書店的客流量明顯增加了。陸陸續續來了十幾撥人,大多是年輕人,有的單純來看環境,有的確實想買書,還有的就是沖着“網紅書店”的名頭來打卡拍照的。
許星辭忙得團團轉,既要招呼客人,又要防止他們打擾到樓上的雲芷。雲芷則一整天都沒敢下樓,連午飯都是許星辭端上去的。
傍晚,最後一個客人離開後,許星辭關上店門,長長舒了口氣。他走上樓,看到雲芷正站在窗邊,望着樓下漸漸散去的幾個還在拍照的年輕人。
“他們……都是來看我的嗎?”她輕聲問。
“一部分是,”許星辭實話實說,“但也不全是。書店本身環境好,有人喜歡很正常。”
雲芷轉過身,眉頭微蹙:“可是……這樣會不會太引人注目了?萬一……”
她沒有說完,但許星辭明白她的擔心。萬一有人刨根問底,萬一有人懷疑她的來歷,萬一……
“別想太多,”許星辭說,“今天來的都是普通遊客,拍拍照就走了。我們小心一點,不會有事。而且……”
他頓了頓,看着雲芷:“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是一個機會?”
“機會?”
“嗯,”許星辭說,“你不想一直躲在樓上,對吧?你想正常地生活,和人交流,做你喜歡的事。現在有那麼多人喜歡這裏,喜歡這種氛圍,也許……我們可以慢慢地、小心地,讓你出現在大家面前。當然,不是以‘穿越者’的身份,而是以‘書店老板的表妹,會彈古琴、懂傳統文化’的身份。”
雲芷的眼睛微微睜大,似乎從未想過這種可能性。
“我可以……嗎?”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不確定。
“可以,”許星辭肯定地說,“但我們需要計劃。比如,你可以偶爾在樓下彈彈琴,但要有時間限制,不能讓人隨便打擾。你可以和人交流,但話題要控制在安全範圍內。我們可以一點點來,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隨時可以停下來。”
雲芷沉默了很久。窗外,夕陽的餘暉將她的側臉染成暖金色。
“我想試試。”她終於說,聲音雖然輕,卻很堅定。
許星辭笑了:“好,那我們就試試。”
從那天起,“時光匣書店”漸漸在本地年輕人的社交圈裏有了名氣。有人說這裏是“隱藏在老街裏的寶藏書店”,有人說“書店裏有個彈古琴的仙女姐姐”,有人說“氛圍好得讓人想在這裏待一整天”。
客流量增加了,營業額也有了起色。更重要的是,許星辭發現,很多來書店的年輕人是真的對傳統文化感興趣,他們會問關於古琴的問題,會想買毛筆字帖,會對那些修復好的舊物件嘖嘖稱奇。
而雲芷,在許星辭的陪伴和鼓勵下,開始嚐試走下樓。
起初,她只是坐在二樓樓梯口的琴桌前,彈十五分鍾琴,然後立刻上樓。後來,她會在彈完琴後,留在樓下幫忙整理書架,或者安靜地坐在角落看書。有客人搭話,她會禮貌地回應,但話不多,總是帶着淡淡的疏離感——這種疏離感反而更添了她的神秘氣質。
許星辭教她如何應對常見的問題:
“小姐姐,你彈琴多久了?”——“從小開始學的。”
“你是專業學音樂的嗎?”——“不是,只是愛好。”
“你穿的衣服好特別,是漢服嗎?”——“是改良的,比較舒服。”
“你表哥這家書店開了多久了?”——“好幾年了。”
簡單,安全,不會出錯。
雲芷學得很快。她天生有種沉靜的氣質,不笑的時候有種清冷感,笑起來又溫柔靦腆,很討人喜歡。很多客人成了回頭客,有的甚至專門挑她在樓下的時候來,就爲了聽她彈一曲,或者和她說幾句話。
許星辭看着雲芷漸漸適應了這種有限度的社交,心裏既欣慰又復雜。
他知道,雲芷正在努力地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爲自己尋找一個位置。這個過程很艱難,需要小心翼翼,需要不斷學習,需要隱藏真實的自己。
但至少,她在往前走。
而他能做的,就是走在她身邊,在她需要的時候伸出手,在她猶豫的時候說“可以試試”,在她害怕的時候說“沒關系”。
一個周日的下午,書店裏人不少。雲芷彈完一曲《秋風詞》,幾個客人鼓起了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準備上樓。
“小姐姐等一下!”一個二十出頭的男生叫住她,“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雲芷停下腳步,看向許星辭。許星辭對她點點頭。
“請說。”雲芷輕聲說。
“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我好像在哪個古裝劇裏聽過,但又不完全一樣,”男生說,“能告訴我是什麼曲子嗎?還有,你學古琴是跟誰學的啊?感覺特別有味道,和我在培訓班裏聽到的不一樣。”
這個問題有點深入了。
雲芷頓了頓,按照許星辭教的說:“是《秋風詞》,一首古曲。我是跟家裏的長輩學的,他們喜歡這些老東西。”
“家學淵源啊!”男生感嘆,“怪不得氣質這麼好。那……你還會其他傳統技藝嗎?比如書法、國畫之類的?”
雲芷又看向許星辭。許星辭走過來,笑着說:“她會的還挺多的,不過今天時間不早了,她該休息了。你們要是感興趣,可以看看店裏這些修復好的字畫,很多都是她的手筆。”
他巧妙地將話題轉移到了作品上,既展示了雲芷的才能,又避免了過多的個人信息透露。
幾個客人立刻圍到櫃台邊,看那些修復好的小品。他們嘖嘖稱奇,問這問那,許星辭一一解答,雲芷則趁機上了樓。
晚上,書店打烊後,兩人坐在客廳吃晚飯。
“今天那個男生的問題,”雲芷忽然說,“讓我有點緊張。”
“很正常,”許星辭給她夾了一筷子菜,“以後可能還會遇到更多類似的問題。我們要提前想好怎麼回答,既不會露餡,又能滿足他們的好奇心。”
雲芷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我不討厭這樣。”
“嗯?”
“有人喜歡聽我彈琴,有人欣賞我修的東西,有人願意和我說話,”雲芷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晰,“這讓我覺得……我在這裏,好像也有了一點用處。”
許星辭放下筷子,認真地看着她:“你一直都有用處,雲芷。你的價值,不需要別人來證明。”
雲芷笑了,那笑容裏有些許釋然:“我知道。但被人認可的感覺……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