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沉默和雨聲中緩慢流淌。
許星辭看着雲芷抱着毛巾,像受驚小鹿般警惕地環視四周,最終,目光在他和那堆幹衣物之間逡巡許久後,似乎艱難地做出了決定。她極其緩慢地、一步一頓地挪到藤椅邊,伸手碰了碰那件棉質襯衫,指尖傳來幹燥柔軟的觸感,與身上冰冷溼黏的絲綢形成鮮明對比。
她抬頭看了許星辭一眼,許星辭立刻領會,轉身走向書店另一側,背對着她,假裝整理書架上的書籍,給予她一點換衣的私密空間——盡管他知道,隔着層層書架,他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但這個姿態是必要的。
身後傳來極其細微的窸窣聲,衣料摩擦的聲音,偶爾夾雜着一聲壓抑的、因爲碰到冰冷皮膚而發出的抽氣聲。過程很慢,許星辭能想象她面對這些完全陌生的衣物(扣子?拉鏈?鬆緊帶?)時的手足無措。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聲音停止了。
許星辭輕聲問:“好了嗎?”
沒有回答。
他等了幾秒,慢慢轉過身。
雲芷已經換上了他的舊襯衫和運動褲。襯衫過於寬大,罩在她身上空蕩蕩的,袖口卷了好幾折才露出手腕;運動褲的褲腰被她用不知哪裏找來的細繩(可能是原來衣裙上的系帶?)緊緊扎住,褲腿也長出一大截,堆在腳踝處。她溼漉漉的長發用毛巾胡亂包着,幾縷發絲黏在蒼白的臉頰邊。這身裝扮不倫不類,甚至有些滑稽,卻奇異地淡化了她身上那種令人不安的古舊感,多了幾分屬於“人”的脆弱與真實。
她赤着腳站在地毯上,原來的繡鞋和羅襪浸透了泥水,被她脫在一邊。一雙腳白皙秀氣,腳趾因爲寒冷微微蜷縮着。
許星辭移開目光,從櫃台下找出一雙幹淨的棉襪(也是他自己的備用物品)和一雙拖鞋,放在她面前:“先穿上這個,地上涼。”
雲芷低頭看着襪子和拖鞋,眼神裏再次浮現出那種研究陌生器物的專注與困惑。她先拿起襪子,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又看了看自己的腳,嚐試着套上去,動作笨拙但認真。穿好襪子,她又盯着那雙塑料拖鞋,似乎不明白這硬質的東西該如何“穿”。
許星辭無聲地嘆了口氣,走過去,將自己的腳伸進另一雙拖鞋示範了一下:“這樣,穿進去,走路。”他走了幾步。
雲芷學着他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將腳放入拖鞋。塑料的觸感和微微的涼意讓她瑟縮了一下,但很快就適應了。她試着抬腳走了兩步,拖鞋不太跟腳,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在安靜的書店裏格外清晰。她似乎覺得這聲音有趣,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臉上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好奇。
許星辭心裏稍稍一鬆,能學就好。“樓上,我住的地方,有衛生間——就是……出恭和沐浴的地方。”他盡量用她能理解的詞匯,指了指樓梯,“你需要……清洗一下嗎?熱水。”
“沐浴”這個詞似乎觸動了她。雲芷的眼睛亮了一下,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即使隔着寬大的襯衫,恐怕也能聞到雨水、泥土和冷汗混合的狼狽氣息。她輕輕點了點頭,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
“好,跟我來。”許星辭拿起那條她用過的、已經半溼的毛巾,又抓過櫃台上一塊全新的香皂,帶頭向樓梯走去。
雲芷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趿拉着不合腳的拖鞋,跟在他身後,保持着兩三步的距離。
樓梯是木質的,有些年頭了,踩上去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許星辭走得很慢,時不時回頭確認她跟上。雲芷扶着樓梯扶手,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被樓梯轉角處一個小窗外的景象吸引——雨夜中模糊的城市輪廓,遠處高樓上閃爍的霓虹燈光,對她而言,恐怕又是無法理解的奇景。
二樓是許星辭的住所,一室一廳一衛的簡單結構,裝修樸素,但收拾得整潔幹淨。客廳裏擺着沙發、茶幾、書櫃和電視,臥室門關着。許星辭直接將她帶到衛生間門口。
他推開衛生間的門,按下門口的開關。
“啪。”吸頂燈亮起,將小小的衛生間照得透亮。
白色瓷磚牆面,潔白的陶瓷洗手池、馬桶、浴缸,閃亮的水龍頭,玻璃淋浴房,鏡子,以及各種瓶瓶罐罐——典型的現代衛生間景象。
雲芷站在門口,再次僵住了。她的目光迅速掃過這個狹小卻設施齊全的空間,每一樣東西對她而言都陌生至極。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許星辭硬着頭皮,開始了他這輩子最尷尬的“使用指南”。
他先指着洗手池和水龍頭:“這裏,洗手,洗臉。”他擰開冷水龍頭,水流譁譁而出;又擰開熱水龍頭,熱氣蒸騰起來。他伸手試了試水溫,“冷,熱,可以調。”
雲芷看着那“自涌”的清水,眼睛微微睜大,但有了之前“無根之火”的沖擊,這次她似乎鎮定了一些,只是緊緊抿着唇。
接着,許星辭指向馬桶。這是最大的難關。
“這個……是……如廁用的。”他說出這個詞時,感覺臉頰有點發燙,但他強迫自己保持表情自然,語氣學術,“坐上去,用完之後,按這裏,”他指了指沖水按鈕,“水就會把……污物沖走,很幹淨。”他實在說不出更直白的詞了。
雲芷的視線落在那個潔白的、帶着蓋子的陶瓷馬桶上,臉上寫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窘?她走近兩步,仔細看了看,甚至還彎腰看了看馬桶內部的水面,然後抬頭看向許星辭,眼神裏是純然的不解。
“此……此玉盆……”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因爲羞怯和不確定而斷斷續續,“作何用途?盛水……抑或……”
許星辭瞬間石化。
玉盆?!她以爲這是洗臉盆或者……盛水容器?!
看着少女認真求索的眼神,許星辭尷尬得腳趾摳地,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他該怎麼向一個疑似從古代來的少女解釋抽水馬桶的原理和用途?!難道要現場演示嗎?!打死他也做不到!
他深吸一口氣,避開她的目光,盯着馬桶蓋,用最快最簡潔、盡可能避免細節的語言解釋:“不是盆!是……解決內急的器具!人坐在上面,完事之後,按這個,水沖走,下面有管道通到外面,非常……衛生!”他着重強調了“衛生”兩個字,希望她能聯想到清潔的概念。
雲芷聽完,愣了好幾秒。她的目光在許星辭尷尬到通紅的臉、那個“玉盆”、以及他手指的沖水按鈕之間來回移動,似乎在努力消化這個驚世駭俗的信息。坐上去?解決內急?水沖走?管道通到外面?
漸漸地,一層薄薄的紅暈從她的脖頸蔓延到臉頰,甚至連耳尖都染上了粉色。她似乎終於明白了這個“玉盆”的真正用途,並且意識到了剛才自己的發問有多麼不合時宜。
她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許星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過長的襯衫袖口,整個人羞得幾乎要冒煙。
許星辭也尷尬得要命,趕緊轉移話題,指向淋浴房:“沐浴在這裏。這個是花灑,水從上面下來。冷熱水開關和剛才洗手池一樣。這個,”他拿起香皂,“香皂,清潔身體用的,沾水搓出泡沫,塗在身上,然後再用水沖掉。”
他快速演示了一下如何打開花灑(調到溫水),如何塗抹香皂,然後立刻關上水。“沐浴露和洗發水今天先不用,你用這個香皂就行,頭發和身體都可以。”
雲芷順着他的指引,看向那個銀色的、有着許多小孔的“蓮蓬頭”(花灑),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塊方方正正、散發着淡淡清香的“香膏”(香皂),眼神依舊茫然,但更多的是對“自上而下的雨”和“能起泡的香膏”的戒備。
許星辭看她依舊雲裏霧裏,知道自己這番“教學”效果有限。但他實在沒法再進行更深入的“實操指導”了。他將香皂放在洗手池邊,毛巾掛在架子上,然後退到衛生間門外。
“你……自己試試看?水溫和開關我都調好了,你進去,關上門,脫衣服,然後打開這個開關就行。”他指了指淋浴房內的一個旋鈕,“洗完用毛巾擦幹,穿上幹淨衣服出來。我就在外面客廳,有事……你就喊一聲。”他實在說不出“叫我”兩個字。
說完,他幾乎是逃也似地退出了衛生間,並體貼地(或者說,迫不及待地)幫她帶上了門。
“咔噠。”門鎖輕輕合上的聲音。
門外,許星辭靠在牆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像是打了一場仗,身心俱疲。臉上依舊滾燙,腦海裏不斷回放着少女那句“此玉盆作何用途”,以及她後來羞窘無措的模樣。
門內,雲芷站在明亮的衛生間中央,被無數陌生冰冷的器物包圍。她看着緊閉的門,又環顧四周,最後目光落在那個被稱爲“如廁之用”的潔白“玉盆”上,臉頰再次不受控制地燒了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淋浴房玻璃門前,探頭看了看裏面那個銀色的“蓮頭”,又看了看洗手池邊的“香膏”。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清潔劑和香皂混合的味道。
猶豫了很久,寒冷和身上黏膩的不適感最終戰勝了恐懼與羞怯。她按照記憶中許星辭的動作,擰開了洗手池的熱水龍頭。溫暖的水流涌出,流過她的指尖,帶來真實的暖意。
或許……可以試試?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轉身走向淋浴房,開始研究那個旋鈕。
而一門之隔的許星辭,聽着衛生間裏隱約傳來的、小心翼翼的水流聲和器物碰撞聲,懸着的心終於落下一半。至少,她開始嚐試了。
他走到客廳沙發邊坐下,揉了揉眉心。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一些,但夜色依舊深沉。
今晚發生的一切,都太不真實了。這個突然出現的少女,她的衣着,她的語言,她對電燈和馬桶的反應……每一個細節都在指向那個最荒誕、最不可能,卻又似乎唯一合理的解釋。
許星辭靠在沙發背上,閉上眼,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以及一種奇異而強烈的預感——
他撿回來的,恐怕不僅僅是一個“麻煩”。
而是一個真正的、來自另一個時空的……
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