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說兩句怎麼了?”陸母被他那眼神一盯,心裏一虛,嘴上卻還堵不住,
“你看看她做的好事。婦聯來檢查,她弄一地水,炕單抻不平,被子底下亂七八糟——你以後在隊裏抬得起頭?”
“我們家丟不丟臉,是我的事。”
男人的聲音低下去,冷得像是剛從風裏帶回來的,“不是她一個人的。”
“你——”
陸母像被人噎着,臉一下漲紅。
她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被兒子當場攔住。
“你還知道是你一個人的?”她扯高嗓子,“要不是你娶她,家裏能多這個麻煩?你看看這幾天,街坊四鄰怎麼說我們家?‘陸家又娶個知青’——他們嘴上不說,心裏不笑?”
她說話的時候,眼角餘光已經留意到門外那幾張臉。
那些人,有的是老街坊,有的跟她一起開會,有的平時正事不多,嗑瓜子嗑得多。
她知道他們在看。
她也知道,自己剛才那幾句狠話,已經讓人聽了個七七八八。
可越是這樣,她越不肯收口。
她覺得自己如果退一步,就成了理虧的那一個。
“你看看她。”她手一抬,指向沈梨,“這點小事都幹不好,整天只會哭。婦聯剛走,她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往下掉。你以爲別人看不見?全院都在看——都在看笑話!”
那“笑話”兩個字,重重砸出來。
院子裏有人下意識低頭。
誰沒在背後議論過兩句?
可真被點破“看笑話”,多少心虛一點。
“誰在看笑話?”
一道更冷的聲音在她話尾壓住。
陸鐸邁進屋裏。
軍靴踏在地磚上,“噠”地一聲,比剛才婦聯的腳步聲都重。
他走到沈梨身側,停下,抬眼慢慢掃過門口那些人。
目光像刀子,一寸寸刮過去。
剛還豎着耳朵聽的人,被他這麼一掃,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往後縮了縮,有的人幹脆轉身就走,裝作去院子另一頭晾衣服。
“平時沒事多幹點活。”他淡淡道,“別總在別人門口站着。風大,小心着涼。”
話說得不算難聽,可被他那雙眼睛一盯,臉皮薄的已經紅成一片。
“我……我還沒洗完衣服。”有人訕訕笑了一聲,趕緊退遠。
院子裏的人,散了一半。
還有兩三個自認膽子大的,嘴上嘟囔一句“當兵的就是沖”,卻也不敢再往屋裏看,只在院子裏繞來繞去。
“你跟他們凶什麼?”
陸母火氣又被勾了起來,“我教我媳婦,輪不到外人插嘴。你現在倒好,別人一句話不敢說,這屋裏的,你也要替她撐腰?”
“媽。”
他轉頭看向她。
“她不是你媳婦?”陸母冷冷,“還是我聽錯了?”
“是。”他沒有否認,“是我媳婦。”
這幾個字,從他嘴裏吐出來的時候,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他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人。
沈梨還站在那裏,雙手死死揪着圍裙。
她眼眶紅得厲害,睫毛上還有一兩點沒掉幹淨的水光,臉卻努力往後縮,仿佛恨不得自己變成一片牆皮,貼在後頭,別打擾誰。
她的小臂還在微微抖。
他看見她手背上那塊被燙過的紅印,又新添了一道被磚地蹭出來的小口子——大概是剛才跪地擦水的時候磕的。
胸腔裏,有什麼東西一點一點漲起來。
不是那種一沖就過的火。
是被壓了很久的一口氣,悶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把人憋得生疼。
“我沒說不要她。”
他的聲音更低了一點,“你也別總當着外人罵她。”
“我當着外人罵她怎麼了?沒外人的時候,我罵得還少?”陸母火氣上頭,“你心疼她,你給她擦眼淚去!反正現在你眼裏只有她,沒有我這個媽了。”
“誰說的?”他皺眉,話到一半,他頓住了。
他一向不擅長說這種話。
部隊裏,命令就是命令,哪有這麼多繞來繞去的心思。
有些事對,有些事不對。
比如——
“今天這事,她沒給你丟臉。”
他一字一頓地說,“你說她笨也好,手腳慢也好,那是你私下教她的事。婦聯來檢查,別人都在,你把她當衆罵成這樣——丟臉的是她,還是你?”
這話一出,堂屋裏空氣像是被凍了一下。
“你再說一遍?”陸母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媽。”他的聲音沒有抬高,卻冷得很,“你可以罵我。覺得我沒本事,覺得我娶了麻煩,你沖我說,我聽着。可她剛進門,啥都不懂,你一出聲就是‘給我兒子丟臉’。”
他看了看門口,“全院都聽見了。”
那麼多雙耳朵,那麼多雙眼睛。
他們聽見的,是婆婆當衆罵新媳婦,還是別的什麼?
他不在乎自己被說什麼。
他在乎的是,沈梨的名字,以後會不會被人當成笑話掛在嘴上。
“……你這是在教訓我?”
陸母胸口一起一伏,臉紅得像被火烤過。
她眼裏有怒,也有委屈。
這麼多年,她一個人在家裏撐着:做飯、洗衣、伺候老人、照顧孩子,上頭還有一個老娘要養,底下還有個三個兒女要管。
丈夫在外頭,兒子在部隊。
她咬牙把這個家扛了這麼久,什麼時候輪到誰來教她做事?
“陸鐸,你好了翅膀硬了是吧?”她冷笑,“爲了個剛進門幾天的媳婦,你當着大院人的面頂我?你長能耐了!”
“不是爲了她。”他皺眉,“是爲了這個家。”
“這個家?”她像是聽見什麼荒唐話,“要是爲了這個家,你就不會娶她!你看你哥——現在都不敢回這個院子,就怕看見別人眼神。你呢?學得倒快,剛娶進門就要重蹈他的覆轍?”
“你別拿大哥那事說她。”他的眉心壓得更深,“那不是她的錯。”
“當然不是她的錯!”陸母像被戳中什麼痛處,“從來都不是她們的錯,全是我們家認命!你爸認命,你哥認命,現在輪到你給人當冤大頭了!”
她說着,眼睛裏竟慢慢有點發紅。
“我早就說過,我再也不要這樣的人進門。偏偏你——偏偏你就認準了她。”
“是你說的,讓我去看一看。你說,‘鄉下那個姑娘挺可憐,你要是能幫就幫一幫。’”
陸母被他一句話噎住。
那天的情景,在她腦子裏閃了一下。
是她聽大隊幹部提起那姑娘事。
說城裏下去的,差點被人賣去磚窯,若不是上頭來人,說不定現在在哪個黑窯裏哭都沒人聽見。
那天,她心裏也軟過。
“幫一幫,不是叫你娶回來!”她梗着脖子,“誰知道你非要往自己頭上攬?”
“但是她已經是我媳婦了。”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這件事,不會變。”
堂屋裏,再一次靜下來。
連窗外風吹動樹葉的“譁啦”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沈梨站在他身邊,一句話都不敢插。
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場對話——
婆婆沖她喊,說她給兒子丟臉;男人站在她身前,擋着所有指責,說:
——她是我媳婦。
她聽得手心發燙,耳朵裏嗡嗡直響。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像個累贅。從她點頭說“願意嫁”那天起,她就知道這一點。
她抓住了這條線,讓自己從泥裏爬出來。
也因此,她一開始就沒敢奢求太多。
回城,活下去,不要再被賣掉。
可現在——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她不是一個被順帶“接”回來的戶口,不是被隨手拎回的一張票據。
她是——“陸家媳婦”。是“他媳婦”。
這身份沉沉地壓在她肩上,也在某個角落,悄悄生出一丟丟暖意。
只是一想到自己讓他們母子吵成這樣,那點暖意又像被冷水撲滅了一半。
“別說了……”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扯了扯陸鐸的袖子。
手指碰到的是布料下緊繃的肌肉。
她聲音小得像一縷風:“算了,真的……是我不好。”
男人低頭,看了她一眼。
“你閉嘴。”他沒凶她,語氣卻不容反駁。
“我——”她一怔,下意識閉了嘴。
“看見沒。”陸母冷冷一笑,“你現在連她一句‘不好’都舍不得聽。那以後呢?我說什麼你都要護着她?”
“不是護着她。”他抿唇,“是護這個家一點臉面。”
“臉面?”她像是被刺到笑點,“我在這院裏活了大半輩子,都沒你會講臉面!”
說着,她猛地把椅子上的圍裙一抓,往桌上一丟。
“好,好得很。”她咬着牙,“從今天起,你說不用她幹,那以後你們小兩口就自己過。我不管了。家裏要是再有人笑話,丟的就都是你們自己的臉!”
她說完這句,再也壓不住那股翻涌的委屈和怒,一把推開裏屋的門。
“砰——”
門在她身後重重合上。
堂屋裏的空氣,像是被這一聲震得抖了一下,又慢慢歸於死靜。
院子裏看熱鬧的人,終於找到了撤退的理由。
“哎呀,這天咋又陰了。”
“我得回去燒鍋水。”
幾句話,一陣腳步聲,大院恢復了原來的嘈雜。
只是沒人再敢站在陸家門口往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