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聯的人走了。
出大院的時候,還在門口跟幾個熟識的婦女叮囑:“回頭窗台再擦一擦,別落灰。”
腳步聲、笑聲、翻本子的“沙沙”聲,一點一點遠了。
大院門口那扇鐵門“哐當”一合,外頭的聲音一下被隔出去。
院子裏卻沒安靜下來。
剛才還端着臉陪笑的人,這會兒一個個鬆了勁兒似的,湊到一起小聲嘀嘀咕咕。
“嚇死我了,剛才還以爲要翻炕呢。”
“你緊張什麼?你家平時就打掃得幹淨。”
“可誰知道她們看得多細啊,連被子褶子都看……”
有人說着說着,目光順勢往陸家那邊一轉。
地上的水沈梨擦幹了,灶台也擦得發亮,可陸母的臉色沒好過一刻。
婦聯主任在本子上寫字時的眼神,沈梨也記得——沒有太重的責怪,卻帶着一點她看不太懂的憐惜。
那點憐惜反而讓她更難受。
她不想被憐惜……
她只是不想被趕回去。
·
“都散了,都散了。”
有人笑着打圓場,“該回家做飯的做飯,該洗衣服的洗衣服,別都擠在這兒。”
話雖這麼說,湊在人堆裏的幾個女人,腳下卻沒真動。
她們離陸家門口不遠不近站着,有人假裝在擦鞋泥,有人扯着別人袖子說話,眼神卻不約而同往這邊飄。
——事情還沒完。
婦聯走了,可真正的“檢查”才開始。
“你給我過來。”
陸母一直站在堂屋門口。
婦聯一走,她就扯下腰上的圍裙,甩在椅子靠背上,目光像刀子一樣唰地一聲掃出去。
那眼神精準地落在沈梨身上。
沈梨幾乎是本能地往身後縮了一點。
可院子裏沒牆,只有晾衣繩,她無處可躲。
她只好攥着抹布,小心翼翼地挪過去,在堂屋門檻下停了停:“媽?”
“你還有臉叫我媽?”
陸母冷笑一聲,聲音拔得很高,故意不壓着,“你方才那副德行,別人沒看見,我還看不見?”
堂屋不大,門卻敞得大開。
大院風往裏灌,把她的話吹得更遠。
旁邊院子裏,有人停下手裏洗衣服的動作,側着耳朵聽。
“炕單抻不平,抹布拿不穩,一盆水都能灑一地。”陸母一句一句數,“婦聯來檢查家務,你給我整個這個?你知不知道她們本子上記的什麼?”
沈梨垂着頭,視線落在自己鞋尖上。
剛才擦地的時候,溼水濺了她一腳,布鞋上那一圈水印還沒幹。
她努力把自己聲音放得更小:“對不起,是我……我太緊張了。”
“緊張?”陸母像是聽見什麼笑話,“你緊張你就別嫁過來!婦聯是來看你緊張的,還是看你幹活的?你把我兒子這幾年臉往哪兒擱?”
這句話,一字一頓,像一塊塊石頭砸在她頭頂。
“你就是來給我兒子丟臉的!”
最後那句,陡然音調一抬,從堂屋裏炸出去。
院子裏瞬間安靜了半拍。
幾個原本低聲聊天的婦女對視一眼,誰也沒接話。
她們嘴上不說,心裏卻都冒出一個念頭——陸家老二的媳婦,今兒是真被拿出來當衆訓了。
“我……”
沈梨唇瓣抖了抖。
她想解釋,她也不想丟臉,她剛才是真想把每一塊磚都擦幹淨的。
眼眶不受控制地發酸。
那酸一上來,就像春天突然化開的冰,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她死死攥着手裏的抹布,抹布本來就溼,被她攥得更緊,水從她指縫裏一點一點滲出來,悄無聲息滴在地上。
“還想哭?”
陸母看見她眼睛一紅,火氣更騰騰往上竄,“你哭給誰看?給我看,還是給院裏的人看?你眼淚值幾個錢,能換回今天丟的臉嗎?”
“我不是……”她下意識搖頭,睫毛卻忍不住顫,“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陸母冷笑,“你做的一件事,有哪件像是有心的?我讓你擦桌子,你能把水滴得到處都是;我讓你抻被子,你褶子抻不平;我讓你擦灶台,抹布都不會擰幹——我們家娶你回來,是娶個祖宗供着?”
有人在門外輕輕“嘖”了一聲,像是看熱鬧看到精彩處。
沈梨的耳朵根“騰”地漲紅,臉卻一點點褪了血色。
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院裏有人在看。
那些視線像一雙雙手,扒着門框往裏探,把她整個人扒拉給他們看。
她覺得自己像被脫光了扔在衆人面前,被一點一點挑剔——
“看,這就是陸家的新媳婦。”
“手腳笨得很,啥也不會。”
“又是個麻煩。”
她不想當麻煩。
可現在,所有人都當她是。
堂屋裏空氣悶得很。
爐子早熄了,殘餘的熱氣混着菜湯的油膩味,壓得人胸口發悶。
陸母訓着訓着,腦子裏止不住往以前的事上拐。
以前那個,一開始誰不誇一句懂事?
勤快,嘴甜,會哄人,手腳又麻利。
結果呢?
最後弄得全院都在笑她,笑她養了個好兒媳。
她心口那口舊堵越想越硬。
“我當初就不該答應。”她越說越重,“下鄉回來的,誰知道帶多少亂七八糟的毛病?我兒子是什麼人?當兵的,在外頭風裏雪裏滾幾年,好不容易混出個人樣,你一進門,先是叫他下廚房,再是叫婦聯來看笑話——”
她越說越狠,眼睛裏仿佛有火在燒,“你要真心疼他,就別拖他後腿!你有那個本事嗎?”
“……”
沈梨眼裏那點水,總算再也壓不住。
“啪”地一聲。
一滴眼淚從她睫毛上掉下來,砸在手背上,又滑到抹布上。
她沒出聲,就是眼眶紅得厲害,整個人縮得更緊了。
圍裙系在她腰上,被她抱在懷裏,揪得皺巴巴的。
那副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搶男人的狐狸精,倒像是被拎錯地兒放在這屋裏的。
院子裏,不知誰輕聲說了一句:“陸嫂也太……說得重了點吧。”
“噓,你小聲點。”
有人立刻把她胳膊扯了一下,“你忘了以前那個?她心裏有疤的。”
那聲音很低,卻還是飄進堂屋裏。
沈梨怔怔地聽着,不敢看任何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更緊地抓着圍裙。
自己才進門沒多久,婆婆恨她,恨的可能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身上那層“城裏來的、下鄉回來”的殼。
可知道歸知道,被這樣一刀一刀劃,她還是疼。
疼得心口發麻,腿都有點發軟。
她幾乎要站不穩了。
“媽。”
一道低沉的聲音,突然從門外插進來。
不高,卻像一塊鐵,冷不防砸在水裏,把所有細碎的竊語都砸散了。
堂屋裏瞬間一靜。
沈梨咬着唇,猛地抬眼。
院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
陸鐸就站在門口。
他穿着軍裝,衣襟扣得一絲不苟,肩章冷冷地閃着。
外頭風不小,他肩上的雨點還未來得及拍幹,帽檐壓得很低,陰影把他半張臉遮在陰影裏。
他站在堂屋門口,視線從院子裏那些湊熱鬧的臉上一滑而過,最後落在堂屋中間。
先看見的是女人整個人蜷縮着,抱着圍裙發抖的肩膀。
然後,他看見她眼角那一圈紅——眼淚剛擦過的痕跡還沒幹。
喉嚨裏,有什麼東西猛地一緊。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陸母愣了一下,火氣被壓住一點,“你都聽見了?”
“剛到院口。”
他聲音不高,卻比剛才任何一聲笑都壓得更沉。
“聽得夠多了。”
院子裏的幾個女人對視一眼,心裏暗叫一聲不好。
陸家老二平常在大院裏是什麼樣的?
話少,臉冷,見誰都點個頭算打招呼,連笑都難得笑一個。
他從來不在誰家門口多站半刻,有話直說,沒話走人。
更別說在院裏當衆頂嘴。
可現在,他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