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的時光，就在王銳的寫寫畫畫中過去了。
直到廠裏的播音喇叭響起了“滴滴滴噠、滴滴噠噠”的鈴聲，原本報紙看得津津有味的蔣勇，立刻放下報紙，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飯盒，快步走了出去。
王銳這才發現是到了吃飯時間。
八一廠是有一頓中飯提供的，雖然夥食不怎麼樣，一年到頭肉食都比較少見，但工人們還是會選擇在廠裏吃。
畢竟餐費廠裏會補貼70％。實際發放的價值1毛的餐票，廠裏會補貼7分，剩下的3分在工資裏扣，這是八一廠爲數不多的一項福利了。
今天食堂提供的是青菜，紅燒豆腐，洋蔥，紫菜湯。
王銳看了一眼，就沒了胃口。
他隨便打了一點，找了個角落坐下來，邊吃邊看廠裏這些人，根據記憶對號入座。
剛坐下沒多久，一個女孩端着飯盒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手上拿着一個裝滿菜的玻璃瓶，在王銳眼前晃了晃，笑眯眯的道：“銳叔，猜猜我今天帶的什麼？”
女孩相當年輕，扎着兩個麻花辮，穿着廠裏的藍色工作服，帶着套袖，雖然穿着打扮跟其他廠裏的女工無二樣，但她膚白貌美，一笑臉上就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滿滿的都是青春與活力。
她在王銳旁邊坐下，宛若磁鐵一般，周邊桌子坐的人馬上就多了起來。
基本都是年輕男工人。
還有人笑着打趣道：“幼薇，你帶的菜不能只給你叔吃啊，我們也想嚐嚐你的手藝！”
“按年齡來說的話，我們都是你叔叔！”
“想得美！”女孩沖周邊做了個鬼臉，把玻璃瓶打開，將裏面的菜倒了一半在王銳的飯盒裏：“銳叔，快嚐嚐，我自己做的鹹菜，早上用豬肉炒的，很下飯的。”
炒好的辣椒鹹菜，因爲氣溫不高，豬油已經凝固了，但味道確實不錯。
“真好吃！”
王銳嚐了嚐，不但胃口瞬間打開，塵封的記憶也滾滾而來。
女孩叫宋幼薇，跟他其實沒有半點的親戚關系，她是夏玲的親戚，按輩分來說要叫夏玲爲姨媽。
宋幼薇的父親和王銳、夏玲的父親一樣，都是市機械廠的職工。
王銳小時候很調皮，見宋幼薇叫夏玲爲阿姨，也想嚐嚐做長輩的滋味，他就哄宋幼薇，讓她也叫自己爲叔叔。
宋幼薇年齡小，就真的一口一個銳叔，叫的沁甜。
當然，叔叔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早些年，宋幼薇的父親因爲言論問題被打成了右派，再加上有點拐彎抹角的海外關系，挨了不少的批鬥，還被下放到了農場改造。
宋幼薇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因爲出身問題，哥哥們也很早就下鄉再鍛煉去了，她小時候沒少挨廠裏孩子的欺負。王銳既然當上了叔叔，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他小時候沒少給這個“侄女”出頭。
長大後，王銳又和夏玲處起了對象，宋幼薇對他的稱呼也就一直沒改。
去年八一廠辦公室剛好需要一個文書，而宋幼薇高考落榜，寫的一手好字，王銳就跟蘇振華說了下情況，把她給招進來了。
宋幼薇雖然還不到十九歲，但長相甜美，性格溫和，是名副其實的廠花。不管是廠裏的職工還是廠外的青年，喜歡她的人不在少數。
但她全部心思都在復習上，根本都沒有談對象的想法。
雖然劃爲老右後，夏玲父母爲了自保跟宋幼薇家劃清了界限，夏家和宋家逐漸成了表面親戚，但王銳和宋幼薇的私交還是挺不錯的。只是上輩子，宋幼薇在今年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學，畢業後就出國了，幾年之後把全家都帶了出去，從此再未見過。
“那我明天還帶這個！”得到王銳的誇獎，宋幼薇開心極了，連忙道：“銳叔，你把菜埋到飯裏面，等菜熱了，再攪一攪，更好吃！”
王銳按照宋幼薇的方法操作了一番，滾燙的米飯被辣椒油浸之後的確很下飯，吃完碗裏的二兩米飯後，又起身加了一次。
飯後，王銳又回到了辦公室裏忙碌。
他不但把錫市那邊的廠長承包改革的方案寫出來；還寫了一份自己的競選方案。
趕在下班前，他將兩份方案一並交給了蘇振華。
信頁密密麻麻的寫了十幾頁。
在辦公室掛了幾乎一天的長途電話之後，蘇振華也終於打聽到了錫市的情況。
但看到王銳的競選方案時，他還是有些愣住了：“小王，你這個有點激進了吧，我得到的反饋，錫市那邊的企業籤訂的利潤都是按比例上繳啊，你這個……保證四金充足的前提下，頭年上繳街道的管理費和合作基金不低於3萬，之後每年不低於5萬？而且這合同，一籤就是五年？”
如今這個年頭，街道企業的利潤是按四金一費來分配的。
四金就是生產發展基金、職工福利基金、職工獎勵基金、合作事業基金。
其中生產發展基金是重頭，這部分占比大概50-70％；職工福利基金占比大概15-25％；職工獎勵基金15-20％；合作事業基金5％。
一費就是街道管理費，這部分不固定。
如今這個年頭，百來人的小服裝加工廠，效益好的，一年利潤也就5-10萬元左右。
八一廠一直以來都是勉強糊口，哪有什麼錢上交？
蘇振華簡單算了算，王銳一年最起碼要將工廠的年利潤幹到60萬以上，才能完成這個目標。
“對，三萬！”王銳點點頭：“如果做不到，我願意引咎辭職，並且把自己全年的工資全部罰沒。”
王銳算了一番賬，按他的計劃，第一年賺個百來萬不是問題，第二年廠子擴產，利潤只會呈幾何指數上漲。
如果像錫市那邊按比例上繳，他反而覺得更不劃算。
見王銳信心十足，蘇振又詳細的問了一些細節，然後把他的方案裝進公文包，騎上自行車就興沖沖的走了。
沒多久，下班鈴聲響了。
八一廠離王銳家不算遠，步行十幾分鍾就的樣子，但外面卻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王銳正發愁之際，宋幼薇撐着一把雨傘湊了過來，笑咪咪的道：“銳叔，沒帶傘吧，一起走呀。”
蔣勇也沒帶傘，在一旁陰陽怪氣的說道：“喲，小王，你這個小侄女可真好啊，又是帶菜，又是送傘……”
王銳接過雨傘，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蔣勇，你要是嫉妒就好好想想，爲什麼沒人搭理你，是不是平時自己做人太差了。”
“誰做人差了！”蔣勇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樣，立刻大聲叫道：“我是讓你注意影響，都要結婚的人了，整天跟個小姑娘勾勾搭搭的像什麼樣……”
“你再放一句屁試試！”王銳眉頭一皺，大步走到蔣勇面前，冷聲道：“姓蔣的，是不是我平時不想搭理你，你就覺得我很好欺負了？”
王銳身材高大，而蔣勇連一米七都不到，還有點幹瘦。
而且王銳兩世爲人的氣場，讓蔣勇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色厲內荏的說道：“說了又怎麼樣……你……還想打人不成？”
走廊上有着許多人在躲雨，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見兩人起沖突了，立刻跑過來勸阻。
“王科長，你消消氣。”宋幼薇和王銳在廠裏的口碑很好，蔣勇的人品向來很差，其他同事紛紛過來抱不平：“蔣勇，確實是你不對，人家幼薇還是個小姑娘，你開玩笑也要注意分寸。”
“就是，你剛剛說的那叫什麼話，人家小王科長都快要跟幼薇的姨媽結婚了……”
“我只是提醒他們一下……”蔣勇討了個沒趣，有點害怕王銳借題發揮打他一頓，立刻訕訕的沖進了雨中。
宋幼薇臉微微有些紅，站到了傘下，還不忘瞪了蔣勇一眼：“這姓蔣的，真的有毛病。”
“確實病的不輕。”王銳笑着道：“平時懶得搭理他，還真以爲我好欺負。”
兩人共着傘來到廠門口，王銳發現廠門對面的一處屋檐下蹲了好幾個穿喇叭褲的男青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宋幼薇。
“幼薇！”
這幾個男青年叼着煙，一直注視着廠門口，一看到宋幼薇出來，其中一個馬上就站了起來，但似乎是因爲外面下雨，又似乎是看到旁邊的王銳，沒有過來，只是遠遠的招了招手，喊了宋幼薇一聲。
宋幼薇假裝沒聽到，反而輕輕扯了扯王銳的衣袖，悄然加快了步伐。
走出一段距離後，王銳低笑道：“你這追求者挺多啊！”
“呸！什麼追求者。”宋幼薇紅着臉呸了一口：“這些小混混看着都煩！”
王銳打趣道：“找我當擋箭牌，你是不得給點工錢哦！”
“好呀，我家剛好有好吃的，明天就給你帶過來！”宋幼薇認真的點了點頭，接着又歪頭看向了王銳：“對了，什麼時候能吃到你跟我小姨的喜糖啊？我聽長輩們說你們在商量婚事了唄。”
“別提了。”王銳搖了搖頭：“吹了！”
“吹……吹了？”宋幼薇眼睛猛的瞪圓了，結結巴巴的道：“不……不能吧？今天早上我都看到你倆在一塊啊？”
“比真金都要真，就今天早上吹的。”王銳嘆了口氣，不想再說夏玲的事。
如果沒出意外，夏玲現在應該和李春生已經領了結婚證。
看王銳心情不好，宋幼薇也不再多說了，一路上不斷的觀察王銳的臉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