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長春宮籠罩在靜謐的月色中。沈璃月卻無甚睡意,白日裏的喧囂與暗涌在腦海中盤旋。她起身,披上一件素色的鬥篷,對值夜的婉娘輕聲道:“陪我出去走走,熟悉下環境,不必驚動旁人。”
主仆二人悄無聲息地出了怡然軒,沿着宮牆下的陰影緩步而行。夜色下的宮廷褪去了白日的繁華,顯露出其肅穆幽深的本相。高牆聳立,飛檐如獸,月光將影子拉得老長,寂靜中只聞風吹過檐角鈴鐺的細微聲響,更添幾分孤寂與森然。
行至一處偏僻的、靠近冷宮方向的宮苑夾道時,一陣若有若無的低泣聲順着風飄了過來。那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悲切與絕望,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瘮人。
婉娘下意識地抓緊了沈璃月的胳膊,聲音發顫:“小……小姐,好像有人在哭?”
沈璃月停下腳步,凝神細聽。哭聲似乎是從前方廢棄的“靜思苑”方向傳來。那地方聽說前朝死過不少獲罪的妃嬪,早已荒廢多年,平日裏宮人都繞着走。
“過去看看。”沈璃月低聲道,聲音鎮定。
“小姐,那地方不幹淨!咱們還是回去吧?”婉娘有些害怕。
“深宮之內,裝神弄鬼者,遠多於真正的鬼魅。”沈璃月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率先朝着聲音來源走去。
繞過幾處殘破的假山,靜思苑那扇搖搖欲墜的院門出現在眼前。哭聲變得更加清晰,是從院內一口枯井邊傳來的。借着朦朧的月光,只見一個身着灰撲撲舊宮裝的女子背對着她們,跪在井邊,肩膀劇烈地聳動着,哭聲淒厲。
正是白日裏選秀時沈璃月注意到的那個陰鬱女子——周答應。
“誰在那裏?”沈璃月出聲問道。
哭聲戛然而止。周答應猛地回過頭,月光照亮了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和那雙布滿血絲、充滿刻骨仇恨的眼睛。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向沈璃月,讓婉娘嚇得後退了一步。
“是你?”周答應的聲音嘶啞幹澀,帶着濃濃的恨意,“新來的貴人?呵……又一個來送死的。”她臉上淚痕未幹,表情卻扭曲得如同惡鬼,“這口井……這口井裏淹死了多少人?她們都穿着華服,戴着珠翠,最後都變成了枯骨!你也一樣!你們都一樣!這吃人的地方,誰都逃不掉!哈哈哈……”她突然發出一陣癲狂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裏回蕩,格外刺耳。
沈璃月心頭微震,面上卻不動聲色:“周答應?夜深露重,此地不宜久留。你心中若有苦楚,不妨說來聽聽?”
“苦楚?”周答應止住笑聲,眼神怨毒地盯着沈璃月,“我的苦楚,就是看着你們這些光鮮亮麗的新人,一步步走進這地獄!看着那些害得我家破人亡的賤人,依舊高高在上!告訴你?告訴你有什麼用?你能幫我殺了蕭皇後嗎?能幫我殺了那個構陷我父親的蕭睿嗎?你不能!你們都是一丘之貉!”她猛地站起身,指着沈璃月,聲音尖利,“滾!給我滾!別在這裏假惺惺!小心下一個被推下井的,就是你!”
她說完,如同幽魂般,轉身踉踉蹌蹌地消失在黑暗的廢墟深處,只留下那充滿詛咒的話語在夜風中飄蕩。
婉娘心有餘悸:“小姐,這……這人怕是瘋了!”
沈璃月望着周答應消失的方向,月光在她清冷的眸子裏映出深深的思慮。瘋?不,那眼神裏的恨意太清醒,太濃烈。這深宮的水,比她想象的還要渾濁冰冷。周答應的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心湖。蕭皇後,蕭睿丞相……原來這深宮裏,還埋藏着這樣血海深仇的冤魂。
“回去吧。”沈璃月攏了攏鬥篷,轉身離開。夜風更冷了,她心中那份初入宮時僅存的天真與僥幸,也在這一夜,被徹底凍結。她知道,從踏入宮門的那一刻起,平靜就已是奢望。蕭玉瑤的刁難不過是開胃小菜,周答應的詛咒才是這深宮地獄的真實寫照。她必須更快地清醒,更謹慎地觀察,更縝密地籌謀。長春宮的燈火在望,卻仿佛隔着一層無形的、布滿荊棘的網。前路艱險,唯有步步爲營,方能在這吃人的地方,掙出一條生路。
長春宮的生活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沈璃月深知蕭玉瑤的刁難只是表象,真正的風暴尚未到來。她每日除了按規矩向皇後、貴妃請安,便深居簡出,看書習字,或是帶着婉娘在御花園偏僻處散步,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後宮格局和各色人等。那份初入宮時的清冷疏離,漸漸淬煉出一種更深邃的沉靜。
婉娘成了沈璃月在宮中的耳目,她用沈璃月帶來的體己銀子,謹慎地打點着長春宮上下以及一些看似不起眼卻消息靈通的底層宮人。很快,各種碎片化的信息便匯聚到沈璃月耳中:葉貴妃近日因蕭皇後對沈璃月的關注而頗感不悅;蕭皇後表面上安撫侄女,實則約束其行爲;柳德妃一如既往地溫和親切,常去皇後宮中走動;趙貴人如魚得水,在各宮之間穿梭,賣弄着不知真假的消息;李常在依舊一副天真爛漫模樣,卻在御花園“偶遇”皇帝的次數明顯增多……
這日午後,沈璃月正臨窗描摹一幅寒梅圖。婉娘端着一個小巧的食盒進來,面色凝重:“小姐,昭陽宮的雪舞姑娘方才送來了這個,說是葉貴妃新得的江南點心,念及各位姐妹情深,特意分送各宮嚐嚐。”
沈璃月放下筆,目光落在食盒上。盒身是上好的紫檀木,雕着繁復的纏枝蓮紋,盒蓋縫隙處透出些許甜膩的香氣。單看外表,的確是份體面的賞賜。
“哦?葉貴妃有心了。”沈璃月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她示意婉娘打開。盒內是幾塊精致的芙蓉酥,色澤粉嫩,形如花瓣,香氣撲鼻。
“聞着倒是香甜。”婉娘說着,卻不敢去碰,只用銀籤撥了撥,“只是……小姐,奴婢總覺得不妥。葉貴妃素來與蕭才人親厚,前幾日蕭才人才在咱們宮門口吃了虧,這突然的‘姐妹情深’,未免太刻意了些。”
沈璃月走近,仔細端詳着點心。她伸出手指,並未觸碰點心,而是輕輕拂過食盒內壁墊着的錦緞。指尖傳來細微的、不同於絲綢的粉末感。她不動聲色地捻了捻,湊近鼻端一嗅——一股極淡、幾乎被糕點香氣掩蓋的、帶着一絲辛辣的古怪氣味。
“麝息粉?”沈璃月眸色驟然冰冷。這是一種極其陰毒的宮廷禁藥,研磨成粉後無色無味極難察覺(若不細觸粉末本身),少量混入食物或熏香中,短期會使人精神亢奮、面色紅潤如同受寵,實則侵蝕內腑,尤其傷及女子根本,長則半年,短則月餘,便可致人絕育甚至纏綿病榻而亡。因其生效慢且隱蔽,常被用於暗害得寵妃嬪。
好狠毒的手段!不僅僅是爭寵打壓,而是要徹底斷絕她的後路甚至性命!這絕不是蕭玉瑤那種段位能想出的,背後必有高人指點。蕭皇後?亦或是葉貴妃身邊的那個雪舞?
“小姐?”婉娘見沈璃月神色不對,緊張地問道。
“這點心,碰不得。”沈璃月迅速收回手,低聲吩咐,“取我那只試毒的金簪來。”
婉娘聞言臉色煞白,立刻去取了沈璃月陪嫁妝奩裏一支特制的空心金簪。簪頭尖銳,內有玄機。
沈璃月用銀籤小心地挑起一小塊芙蓉酥的酥皮,置於窗邊小幾上。她拔下金簪簪頭,露出裏面一根細如牛毛的銀色探針。這是沈家爲防不測,特意尋巧匠打造的暗器兼試毒針,能驗百毒。
銀針輕輕刺入酥皮內部,停留片刻。婉娘屏住呼吸,緊緊盯着。只見那原本銀亮的針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一層詭異的幽藍色!
“果然有毒!”婉娘驚呼出聲,聲音帶着顫抖和後怕,“是……是什麼毒?”
“極厲害的陰損之毒,絕育傷身。”沈璃月聲音冰冷,眼神銳利如刀,“好一個‘姐妹情深’!好一招殺人不見血!”
她迅速將銀針收回簪內,小心處理掉沾毒的酥皮和銀籤,然後對婉娘耳語道:“此事絕不可聲張,裝作無事發生。點心……收起來,我有用。”
婉娘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依言將食盒蓋好,藏入不起眼的角落。
窗外,陽光明媚,鳥語花香。長春宮內卻彌漫着一股無形的肅殺寒意。沈璃月重新拿起畫筆,筆尖懸在潔白的宣紙上,卻久久未曾落下。宣紙上的寒梅,仿佛映襯着她此刻冰封的心境——溫柔的表象下,是凜冽的殺意。她不再是被迫卷入旋渦的世家小姐,她已是這修羅場上,一個必須拿起武器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