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風帶來的消息像一塊冰，投入陳默心底剛剛燃起的火苗中，刺啦一聲，白霧彌漫，寒意刺骨，卻也讓那被短暫溫暖麻痹的神經驟然繃緊。
流言已起，暗處的眼睛增多……這意味着他們連這短暫的喘息之機都可能失去。被動躲藏，終非長久之計。
顧兄所言極是。陳默的聲音因緊張而有些幹澀，但眼神卻異常清醒，我們必須盡快有所動作。他目光轉向那簡陋的手搖石磨和角落裏藏着的白糖，我們需要更有力的籌碼。
顧長風微微頷首，對陳默能迅速抓住重點表示認可：某會繼續設法查探，弄清究竟是哪路牛鬼蛇神在背後伸手，西市那些貨棧的底細，也會再探。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屋內，你們……務必小心，非必要，絕不可外出。食物和清水，某會設法送來。
多謝顧兄。陳默鄭重道謝，心中那份愧疚與感激愈發沉重。
顧長風不再多言，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去，再次融入坊間的暗流之中。
屋內重歸寂靜，但氣氛已然不同。之前的專注帶着一絲實驗般的探索，此刻卻充滿了與時間賽跑的緊迫感。
哥哥……小丫擔憂地看向陳默。
別怕。陳默揉了揉她的頭發，語氣堅定，顧大哥去查那些壞人了，我們要做的，就是趕緊把更好的糖做出來。只有我們手裏的東西足夠好，才有說話的本錢。
他拉起小丫，再次蹲到那簡陋的手搖石磨前。之前的成功雛形帶來了希望，但效率太低，必須改進。
問題出在哪裏？陳默仔細觀察。石盤之間的縫隙不均勻，導致碾壓效果差；搖柄太短，費力且轉速慢；底座不穩，轉動時整個結構都在晃。
需要調整。他拿起木炭，在箱蓋上飛快地畫着修改草圖。縫隙需要墊片來微調？用什麼材料？碎陶片？還是硬木片？搖柄需要加長，最好能找到更合適的木棍。底座需要加固，或許可以砌個簡單的石頭台座。
小丫，幫我把那些碎瓦片都找出來，挑最硬最平的。還有，看看那堆破爛裏有沒有長一點的木棍。
哎！小丫立刻行動起來，小小的身影在雜物堆裏仔細翻撿。
兄妹倆再次投入枯燥卻關鍵的改進工作。陳默負責設計和核心調整，小丫則負責篩選材料、打磨墊片、遞送工具。失敗了一次又一次，石盤卡住、搖柄折斷、墊片碎裂……但每一次失敗都讓他們離目標更近一步。
汗水浸溼了陳默的鬢角，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他不得不時常停下來喘息。小丫的臉頰也蹭滿了黑灰，手指被碎瓦片劃了幾道小口子，她卻毫不在意，眼神亮晶晶地追隨着哥哥的每一個指令。
終於，在經過不知多少次嚐試後，新的手搖石磨組裝完成。墊片用薄而硬的碎陶片小心嵌入，調整了縫隙；搖柄換成了一根從破掃帚裏拆出的、相對結實的長木棍；底座用幾塊較大的石塊壘砌，縫隙用泥土填塞夯實。
陳默深吸一口氣，將一小把粗骨炭顆粒倒入石磨中心。小丫，試試。
小丫雙手握住加長的搖柄，用力轉動。嘎吱嘎吱——聲響依舊刺耳，但比之前平穩了許多！石盤勻速轉動，骨炭顆粒被迅速碾磨，細密的炭粉從均勻的縫隙中緩緩溢出！
成功了！哥！這次快了好多！也細了好多！小丫興奮地壓低聲音叫道，手下越發用力。
陳默仔細查看磨出的炭粉，顆粒細膩均勻，遠勝之前手工搗碎的效果！他心中激動，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好！太好了！小丫，你真是幫了大忙！
他立刻取來之前熬制好、尚未經脫色處理的糖漿，分成兩等份。一份加入新磨的細骨炭粉，另一份則加入之前手工搗碎的粗炭粉作爲對照。
攪拌、靜置、過濾、二次熬煮、結晶……
等待的過程顯得格外漫長。兄妹倆圍在小小的陶罐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當罐底終於開始析出結晶時，結果顯而易見！使用新磨骨炭粉處理的那一份，結晶速度更快，析出的糖晶色澤更加潔白純正，顆粒均勻細膩，幾乎看不到明顯的雜質！而對照的那一份，雖然也有改善，但明顯遜色不少！
質的飛躍！
哥哥！小丫看着那雪白細膩的糖晶，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我們成功了！這個……這個比之前的都好！
陳默重重地點了點頭，疲憊的臉上綻放出巨大的喜悅和成就感。效率提升，意味着單位時間內能產出更多的高品質白糖！這意味着他們擁有了更重的談判籌碼！
但喜悅之後，他立刻冷靜下來。還不夠！這只是材料預處理環節的改進。整個制糖流程還包括榨汁（或用粗糖融化）、熬煮、脫色、結晶、分蜜等多個環節，每一個環節都存在效率瓶頸。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父親那幾張簡陋的草圖，特別是那幅“連環鍋”的示意圖。如果能有不同溫度的鍋同時工作，預處理糖漿、濃縮、結晶分開進行，效率必將大大提升！
還有“澄槽”，如果能做出多級過濾吸附的裝置……
想法很多，但現實制約更大。他們缺少工具，缺少材料，更缺少場地和能源（足夠的柴火）。在這破敗小院裏，每一步都艱難無比。
就在陳默對着草圖苦苦思索如何利用現有條件實現“連環鍋”的簡化版時，外出打探的顧長風去而復返，這次他的臉色比上次更加凝重。
他帶來的消息讓陳默剛剛火熱起來的心瞬間涼了半截。
某查到些眉目。顧長風聲音壓得極低，眼神銳利，西市那幾家有問題的貨棧，背後似乎都有將作監某些小吏的影子，甚至可能牽扯到軍器監的人。
將作監？軍器監？陳默的心猛地一沉。這是官方機構！雖然可能只是底層小吏利用職權牟取私利，但一旦牽扯到官府，性質就完全不同了！這意味着對方的能量和手段遠超尋常商賈或地痞！
而且，顧長風補充道，語氣沉重，某在查探時，似乎引起了對方警覺。如今坊內巡查的武侯鋪兵丁，似乎也比平日多了些，盤查也嚴了不少。他目光掃過陳默，他們或許還沒找到這裏，但……我們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壓力如山般襲來。官方背景的對手，嚴密的盤查……他們就像被困在逐漸收網的籠中之鳥。
陳默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越是這樣，越不能自亂陣腳。他看向顧長風：顧兄，能否再幫我弄一口小一點的陶鍋？還有，能不能想辦法弄些泥巴和耐火土來？不需要太多。
顧長風眼中閃過一絲疑問，但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某盡力。明日此時。
顧長風再次離去。陳默走到那堆新制的白糖前，小心地取出一小部分，用最幹淨的油紙包好，遞給小丫：小丫，把這個收好，藏到最隱蔽的地方。這是我們最後的底牌。
然後，他拿起木炭，看着父親那幅“連環鍋”的草圖，眼神變得無比專注。
官方背景？嚴查？既然躲不過，那就只能迎難而上，在他們找到這裏之前，造出能讓自己擁有談判底氣的利器！哪怕只是最簡陋的版本。
簡陋的土坯房裏，微弱的燈火再次亮起，映照着少年蒼白卻執着的臉龐和女孩信任的眼神。窗外，夜色漸濃，暗流洶涌，而屋內的微光，卻倔強地燃燒着，試圖照亮一條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