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外,周野看着手機屏幕上彈出的信息,起初只是漫不經心地劃開。
當他看清那幾行字時,瞳孔驟然緊縮,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
「周野,那年的領養機會,是我跪下來求院長讓給你的。十歲的你,值得一個完整的家。現在看來,你活得很好,真好。祝你……永遠幸福。」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烙印進他的靈魂裏。
不是孤兒院的選擇……不是她不要他……
是她……跪下來……求來的機會……
他眼前瞬間閃過被領養那天,她異常平靜的臉,那雙過於安靜的眼睛深處,原來藏着他從未讀懂的海嘯與犧牲。
他當時只覺得那是冷漠,是解脫,如今才驚覺,那平靜之下,是親手將他推開、獨自墜入深淵的絕望。
他一直以爲自己是被拋棄的那個,靠着這份被遺棄的恨意和不甘,拼命掙扎向上,他要成功,要站到足以讓她仰望後悔的高度。他
帶着一身榮耀和積攢了二十多年的怨恨回來,用施舍般的姿態,用他最在意的金錢和前程,來換取她一顆腎,作爲對她當年“背叛”的最殘忍的懲罰。
原來,他恨錯了人。
原來,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安穩的童年,優質的教育,創業的基石……
所有光鮮亮麗的現在,都始於她二十二年前那卑微的一跪,和她此後二十多年孤寂的等待。
而他回報了她什麼?
一份冰冷的協議,一場正在進行的、掠奪她健康的手術!
“不——!”
一聲嘶啞的、近乎野獸般的低吼從他喉嚨裏擠出。
他猛地從長椅上彈起來,像一頭失控的困獸,瘋狂地沖向那扇緊閉的、亮着“手術中”紅燈的大門。
“停下!停止手術!開門!給我開門!”
他用拳頭砸着堅硬的門板,聲音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絕望,那雙在商場上運籌帷幄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猩紅的混亂。
裏面的手術,不是在救他的未婚妻,而是在凌遲他的救命恩人,他年少時唯一的光!
醫護人員聞聲趕來,試圖阻攔他。
“周先生,請您冷靜!手術已經開始了!”
“冷靜?我怎麼冷靜!裏面是我……”
他哽住,是什麼?是他辜負了一生的人。
“是我最重要的人!停止手術!立刻!馬上!一切後果我來承擔!”
他的暴怒和近乎崩潰的狀態驚動了醫院高層。
在強大的壓力下,手術室的燈,在進行了不到三分之一時,熄滅了。
我是在一陣劇烈的腰部疼痛和混沌的意識中醒來的。
麻藥的效果正在褪去,感官逐漸回歸。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醫院病房慘白的天花板。
然後,我聽到了一個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在小心翼翼地喚我:“桑桑……”
我艱難地側過頭,看到了周野。
他站在床邊,頭發凌亂,眼窩深陷,西裝皺巴巴的,哪裏還有半點電視上的意氣風發。
他看着我,眼神裏是濃得化不開的悔恨、恐慌,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小心翼翼。
“感覺怎麼樣?還疼嗎?醫生說你只被取了一部分……還好,還好阻止得及時……”
他語無倫次,想要伸手碰我,卻又像觸電般縮了回去。
我閉上了眼睛,不想看他。
真相大白了,然後呢?
能改變他帶着目的回來找我的事實嗎?
能抹去他爲了林薇來要我的腎的決絕嗎?
“桑桑,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你……”他聲音顫抖,帶着哽咽,“我以爲是你不要我了……我恨了你這麼多年……”
我依舊閉着眼,聲音虛弱卻平靜:“現在知道了,然後呢?周野,手術雖然停了,但同意書我籤了,部分腎髒組織也已經取走。我們,兩清了。”
“不!不清!”他猛地提高音量,又立刻壓低,帶着哀求,“桑桑,我們之間永遠不清。是我欠你的,我用一輩子還你。”
我睜開眼,看着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扯出一個極淡的、帶着嘲諷的弧度:“還?用什麼還?周野,你的錢,還是你那……即將屬於別人的婚姻?”
他身體猛地一僵。
這時,病房門被推開,林薇在保姆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她五官精致,臉色蒼白,帶着病容,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周野,然後落在我身上。
“秦小姐,謝謝你。”她聲音輕柔,帶着真誠的感激,“也……對不起。周野他……是因爲我的病,才……”
“林小姐不必道歉。”我打斷她,聲音沒有什麼起伏,“捐腎是我自願籤的字,雖然沒完成。祝你早日康復。”
我的平靜和疏離,像一堵無形的牆,將周野所有的悔恨和痛苦都隔絕在外。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一場漫長的折磨。
周野幾乎放下了所有工作,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房外,處理着因單方面暫停手術而引發的與林家的矛盾。
他動用了所有的資源和手段,尋找最好的醫生和藥物,只爲讓我盡快恢復。
他會笨拙地想喂我喝水,會被我一個冷淡的眼神定在原地,會一遍遍地說着蒼白無力的“對不起”和“我會補償你”。
補償?多麼可笑的詞。
他給我請了最好的護工,送來了無數昂貴的補品和衣物,都被我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我能下床活動的第一天,就提出了出院。
他堅決反對,說我需要靜養。
我看着他,只說了一句:“周野,看見你,我這裏的傷,好得更慢。”我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最終頹然地讓開了路。
我回到了那個破舊的小區。
然而,周野的“補償”無孔不入。
我的家門鎖被換成了最高級的指紋鎖,他錄入了我的指紋。
房間裏悄無聲息地添置了昂貴的空氣淨化器、恒溫飲水機,冰箱裏永遠塞滿了進口的新鮮食材。
他不敢再輕易出現在我面前,卻每天雷打不動地出現在樓下,坐在車裏,一待就是大半夜。
他會讓助理定時送來各種東西,從名貴藥材到當季最新款的奢侈品,甚至還有……我們小時候在孤兒院饞了很久卻買不起的糖果。
我看着那些包裝精美的糖果,只覺得諷刺。
他試圖用金錢和物質填補過去的虧空,卻不知道,那個會爲了一顆糖而開心半天的秦桑,早就死在了他開口要腎的那一天。
我開始計劃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