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二十三年暮春，一場突如其來的急詔打破了翰林院的寧靜。傳旨太監高抬着拂塵，尖細的嗓音在文淵閣內回蕩：“陛下有旨，西南蠻族遣使入朝，雖稱臣服，卻言語傲慢，暗含挑釁。着翰林院即刻擬一篇《平蠻頌》，既要彰顯天朝威儀，又要暗喻恩威並施之意，三日後早朝呈遞，供陛下御覽後賜給蠻族使者！”
話音落下，滿閣編修皆面露難色。《平蠻頌》這類文體，看似是歌功頌德，實則暗藏機鋒。既要寫得氣勢磅礴，讓蠻族使者敬畏天朝實力；又不能過於張揚跋扈，以免激起逆反之心；還要兼顧文采，符合翰林院的水準，短短三日完成，難度極大。
李東陽眉頭微蹙，目光掃過衆編修：“此乃陛下欽點的差事，關乎國體，諸位務必上心。誰願牽頭草擬？”
話音剛落，周明軒便迫不及待地站了出來，臉上帶着志在必得的神情：“李大人，晚輩願往！家父曾處理過西南夷務，晚輩耳濡目染，對蠻族習性略知一二，定能寫出令陛下滿意的《平蠻頌》。”
他心中打着如意算盤：這《平蠻頌》若是能得到陛下賞識，不僅能在翰林院站穩腳跟，還能爲父親臉上增光，屆時沈硯那點風頭，自然會被他壓下去。
李東陽略一沉吟，點了點頭：“也好，周編修既有經驗，便由你主筆，其餘人輔助搜集資料，務必精益求精。”
周明軒心中狂喜，得意地瞥了沈硯一眼，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功成名就的景象。沈硯對此毫不在意，只是低頭繼續整理《國朝通志》的史料，心中卻對這《平蠻頌》有了幾分思慮。西南蠻族地處偏遠，民風剽悍，朝廷多年來對其采取安撫與壓制並行的策略，此次使者入朝，表面臣服，實則是想試探朝廷的虛實。這篇頌文，若只一味誇耀國力，反而會顯得心虛；若過於溫和，又會被視作軟弱，分寸的拿捏，至關重要。
接下來的兩日，周明軒閉門造車，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他引經據典，堆砌了大量華麗的辭藻，從三皇五帝寫到本朝盛世，極力渲染天朝的威嚴與富庶，字裏行間透着一股居高臨下的傲慢，卻對蠻族的處境與朝廷的安撫之策只字不提。
第三日清晨，周明軒將寫好的《平蠻頌》呈給李東陽，語氣中帶着幾分炫耀：“李大人，晚輩已完成初稿，還請您過目。”
李東陽接過文章，逐字逐句地品讀，臉色卻漸漸沉了下來。文章文采尚可，卻通篇空洞無物，只知誇耀，不懂變通，若是真的賜給蠻族使者，非但不能彰顯天朝氣度，反而可能激化矛盾。他放下文章，語氣嚴肅：“周編修，此文過於張揚，缺少恩威並施之意。蠻族使者本就心存芥蒂，見此文章，怕是會誤以爲朝廷欲要興兵討伐，這並非陛下想要的結果。你需重新修改，午時前務必拿出新的稿子。”
周明軒臉上的得意瞬間僵住，他沒想到自己耗費兩日心血寫的文章，竟然被李東陽如此否定。他不服氣地辯解：“李大人，蠻族蠻夷之地，唯有彰顯天朝威嚴，才能讓他們俯首稱臣。若過於溫和，他們怎會敬畏陛下？”
“敬畏並非懼怕，而是心悅誠服。”李東陽眉頭皺得更緊，“陛下要的是‘安撫’，而非‘震懾’。你若不懂其中的分寸，這差事，怕是難以勝任。”
就在兩人爭執不下時，一名小吏匆匆跑了進來，神色慌張：“李大人，內閣傳旨，陛下臨時決定，今日巳時在文華殿召見翰林院衆官，親自審閱《平蠻頌》，讓您帶着稿子即刻前往！”
“什麼？”李東陽和周明軒同時一驚。原本約定三日後呈遞，如今突然提前，且要當面審閱，周明軒根本來不及修改，這可如何是好？
周明軒臉色慘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他知道，自己這篇稿子若是直接呈給陛下，定然會惹龍顏大怒，到時候不僅自己前途盡毀，還可能連累父親。
衆編修也都慌了神，紛紛議論起來：“這可怎麼辦？巳時就召見，根本沒時間修改了！”“周編修的稿子確實不妥，可現在換誰來寫都來不及啊！”“這《平蠻頌》難度太大，倉促之間，怕是沒人能寫出符合要求的文章。”
李東陽急得團團轉，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語的沈硯身上。他想起沈硯之前寫的《春耕勸農詔》，既懂民心，又知君意，或許，他能創造奇跡？但轉念一想，時間如此緊迫，從現在到巳時，不過一個時辰，要寫出一篇符合要求的《平蠻頌》，簡直比登天還難。
沈硯看出了李東陽的爲難，主動站了出來，拱手道：“李大人，事不宜遲，晚輩願一試。”
“沈編修，你……”李東陽又驚又喜，“可只剩下一個時辰了，你能來得及？”
“晚輩盡力而爲。”沈硯目光堅定，“《平蠻頌》的核心在於‘恩威並施’，既要讓蠻族知曉天朝的強大，又要讓他們感受到陛下的仁德。晚輩心中已有幾分腹稿，或許能趕在巳時前完成。”
周明軒聞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帶着幾分嫉妒與不甘：“沈硯，你可別逞強！這可不是寫勸農詔，若是寫不好，連累的是整個翰林院！”
沈硯沒有理會他的嘲諷，只是對李東陽道：“李大人，煩請給晚輩準備筆墨紙硯，再派人取來西南蠻族的風土人情、歷年朝貢記錄等資料，晚輩即刻動筆。”
李東陽連忙吩咐下去：“快，給沈編修備最好的宣紙和狼毫筆，把相關資料全部找來，不得有誤！”
很快，筆墨紙硯和一疊厚厚的資料被送到了沈硯面前。沈硯沒有急於落筆，而是快速翻閱着資料，目光如電，迅速捕捉着關鍵信息：西南蠻族依山而居，以農耕和狩獵爲生，多年來與朝廷時有摩擦，但也渴望得到中原的絲綢、茶葉等物資；本朝先帝曾對蠻族采取“寬柔政策”，允許他們自由貿易，蠻族一度安居樂業，後來因地方官員苛待，才再次生亂。
這些信息與沈硯的猜測不謀而合。他閉上眼，腦海中迅速構思文章的框架：開頭先描繪西南的山川地貌，肯定蠻族的生存智慧，以示尊重；接着追溯本朝與蠻族的交往歷史，強調先帝的仁德與蠻族的感恩之心；然後筆鋒一轉，點明朝廷的實力，並非不能用兵，而是不忍百姓遭受戰亂之苦；最後以陛下的仁德號召蠻族珍惜和平，臣服天朝，共享太平盛世。
思路理清，沈硯睜開眼，眼中精光一閃，拿起狼毫筆，蘸飽濃墨，筆尖落在宣紙上，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他的書法，時而雄渾有力，如高山峻嶺，彰顯天朝威儀；時而溫潤流暢，如春風化雨，體現帝王仁德。文字之間，既有“天朝上國，幅員遼闊，兵甲精良，糧草充足”的霸氣，又有“陛下以仁德治天下，不忍刀兵相加，生靈塗炭”的悲憫；既點明了“若敢負隅頑抗，朝廷大軍一到，必當犁庭掃穴”的威懾，又給出了“若誠心臣服，朝廷將一如既往，許以通商之利，賜以安居之策”的恩惠。
整篇文章，氣勢磅礴卻不盛氣凌人，文采斐然卻不晦澀難懂，字字珠璣，句句切中要害，完美詮釋了“恩威並施”的精髓。
周圍的編修們都圍了過來，屏息凝神地看着沈硯寫作。他們只見沈硯筆下生花，速度極快，卻字字工整，毫無塗改，不由得暗自驚嘆。吳子墨更是看得連連點頭，眼中滿是敬佩。
周明軒站在人群外圍，看着沈硯揮毫潑墨的樣子，心中五味雜陳。他既希望沈硯能寫好，幫翰林院渡過難關，又嫉妒沈硯的才華，怕他再次出風頭。
半個時辰後，沈硯放下毛筆，長舒一口氣。一篇千餘字的《平蠻頌》已然完成，墨跡淋漓，墨香撲鼻。
李東陽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拿起文章細細品讀。起初他還只是平靜地翻閱，可越看，臉上的神色越是激動，到最後，他忍不住拍案叫絕：“好！太好了！沈編修，此文堪稱千古佳作！既揚天朝之威，又顯帝王之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比老夫預想的還要好！”
衆編修紛紛傳閱，看完後無不驚嘆不已。“這文采，真是絕了！‘威而不猛，仁而不弱’，說得太妙了！”“沈編修不僅才華出衆，心思更是縝密，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寫出如此精準的文章！”“有了這篇《平蠻頌》，蠻族使者定然會心悅誠服，陛下也定會龍顏大悅！”
周明軒接過文章，看完後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不得不承認，沈硯的這篇《平蠻頌》，無論是文采、格局，還是對帝王心思的揣摩，都遠超他的作品。他引以爲傲的家世與才華，在沈硯面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巳時將至，李東陽帶着沈硯和《平蠻頌》，匆匆趕往文華殿。文華殿內，天啓帝蕭曜端坐於御座之上，兩側站着內閣首輔、兵部尚書等幾位重臣，氣氛莊嚴肅穆。
“臣李東陽，攜翰林院編修沈硯，恭呈《平蠻頌》，請陛下御覽。”李東陽躬身行禮，將文章遞了上去。
蕭曜接過文章，目光落在沈硯身上，帶着幾分審視與好奇。眼前的年輕人，身着青色官袍，身姿挺拔，神色平靜，既無諂媚之態，也無緊張之色，與他印象中“鋒芒畢露”的形象，似乎有些不同。
他收回目光，開始翻閱《平蠻頌》。起初，他的表情還很平淡，可隨着閱讀的深入，他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當看到“陛下以仁德綏遠，以兵甲衛民，蠻夷若順，則共享太平；若逆，則自取滅亡”一句時，他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笑容。
整篇文章讀完，蕭曜將其放在御案上，目光掃過殿內衆臣：“諸位愛卿，都看看吧，這篇《平蠻頌》，寫得如何？”
內閣首輔接過文章，與衆臣傳閱，很快，殿內便響起一片贊嘆之聲。“陛下，此文文采斐然，氣勢磅礴，堪稱佳作！”“沈編修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與才華，實乃我朝之幸！”“這‘恩威並施’四字，被沈編修詮釋得淋漓盡致，蠻族使者見之，定然不敢再心存挑釁！”
蕭曜看着沈硯，語氣中帶着幾分贊賞：“沈硯，此文是你所寫？”
“回陛下，正是晚輩拙作。”沈硯躬身答道。
“拙作？”蕭曜笑了笑，“這般佳作，若是拙作，那滿朝文人，怕是無一人敢稱自己有佳作了。你說說，你爲何會想到如此寫？”
沈硯從容答道：“陛下，蠻族地處偏遠，民風剽悍，若只揚威，恐激起逆反之心；若只施恩，又恐被視作軟弱。唯有恩威並施，讓他們知曉天朝的強大，又感受到陛下的仁德，才能讓他們真心臣服。再者，蠻族百姓與中原百姓一樣，皆渴望和平，安居樂業，此文也是想讓他們明白，陛下的心意，是願與天下蒼生共享太平。”
“說得好！”蕭曜贊道，“‘願與天下蒼生共享太平’，這正是朕的心意。沈硯，你不僅才華出衆，更有一顆愛民之心，難得，真是難得！”
他頓了頓，又道：“傳旨，賞沈硯黃金百兩，錦緞二十匹，升翰林院修撰，仍參與《國朝通志》編纂。這篇《平蠻頌》，即刻謄寫十份，一份賜給蠻族使者，其餘分送各部門傳閱，讓衆臣學學，何爲‘爲君立言，爲民請命’！”
“臣謝陛下隆恩！”沈硯躬身行禮，心中卻並未有太多欣喜。他能感受到，帝王的贊賞之中，仍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就像之前的嘉獎一樣，這次的升遷，既是榮耀，也是考驗。
李東陽等人也紛紛向沈硯道賀，臉上滿是欣慰。他們知道，沈硯的才華，終於得到了陛下的充分認可，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
文華殿的召見結束後，沈硯的名字再次傳遍了整個京城。無論是朝堂官員，還是民間文人，都對這位年紀輕輕、才華橫溢的翰林院修撰贊不絕口。“下筆成文驚四座”，成爲了人們對沈硯最貼切的評價。
翰林院之內，沈硯更是成爲了衆編修追捧的對象。不少人主動前來請教，希望能得到他的指點。吳子墨由衷地爲他高興，兩人的關系愈發親密。
而周明軒，則徹底陷入了消沉。他嫉妒沈硯的才華，痛恨自己的無能，卻又無可奈何。他知道，自己在翰林院，再也無法壓過沈硯的風頭了。但他並未就此放棄，心中反而滋生出更深的惡意，暗中盤算着，如何才能找到沈硯的把柄，將他徹底扳倒。
沈硯對此心知肚明，卻並未放在心上。他深知，在這朝堂之上，唯有不斷提升自己的實力，堅守本心，才能站穩腳跟。他依舊每日在文淵閣讀書、修史，閒暇之餘，便搜集民間疾苦的資料，爲將來的進諫做準備。
夜色漸深，文淵閣的燈火依舊明亮。沈硯坐在書桌前，翻開剛得到的賞賜——一本珍貴的《史記》孤本。他看着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抱負，心中感慨萬千。他知道，自己的路，還很長。前方有榮耀，有鮮花，更有荊棘與陷阱。但他無所畏懼，因爲他心中的理想，如同這文淵閣的燈火，永遠不會熄滅。
他的才華，已然驚四座；他的鋒芒，也已不可阻擋。但這京城的風，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一場圍繞着權力、才華與初心的更大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