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個疲憊的老人，拖着血紅的殘影緩慢沉向西邊天際。福利院背後那條狹長的胡同，提早浸透了深秋的暮色。這裏平日少有人走，是附近垃圾場的必經之路，坑窪不平的土路上堆滿了煤灰渣、腐爛的菜葉和凍硬的狗糞塊子，氣味復雜刺鼻。兩旁歪斜的紅磚牆皮剝落得厲害，像得了爛瘡的皮膚，幾根頑強挺立的枯草在寒風中簌簌發抖。
徐龍小小的身影在垃圾堆的陰影裏忙碌着，被暮色勾勒成一個輪廓模糊的黑點。他身上那件臃腫的藍棉襖沾滿了灰土，尤其兩個膝蓋和大腿外側，蹭得黑乎乎一片。他微微弓着背，左手拎着一個洗得發白、邊緣磨損得露出棉絮的破舊布袋，右手在一堆散發着餿味、被凍硬的爛菜葉和廢棄紙箱雜物裏翻揀着。動作很慢，卻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專注和韌勁兒。
他在找硬紙板，厚點的紙盒，或者光滑點的塑料瓶蓋——這些能拿去回收站換幾個錢。指頭在冰冷的垃圾堆裏翻弄久了，凍得像十根紅通通的胡蘿卜，關節僵硬得有些發木。他毫不介意，小心翼翼地揀出一塊裂開的厚紙板，吹掉上面的灰塵煤渣，折好放進布口袋。袋底已經有幾塊卷起的硬紙殼和一個有些變形的綠色塑料瓶。
夕陽最後一縷餘暉徹底被高牆吞沒。胡同裏的陰影愈發濃重、陰冷。風打着卷兒鑽進衣領，帶着垃圾堆深處漚爛的酸敗味兒，刮在人臉上跟小刀子似的。
“喲——嗬！”
一道不懷好意的、拖着長腔的怪叫，突兀地撕裂了胡同死寂的寒意。
胡同口，三個半大黑影橫着堵死了狹窄的去路，輪廓被暮色塗抹得只剩下囂張跋扈。當頭一個染着一頭刺眼的黃毛，手裏夾着燃了半截的煙卷，點點猩紅在昏暗中跳動着。正是刀疤臉阿飛，他歪着嘴，斜叼着煙，流裏流氣地杵在那裏，故意擋住光線，整個人裹在陰影裏，只有那口黃牙咧着，像某種準備噬人的獸。
“哎呦喂！這不是咱們院裏的‘啞巴神龍’嘛！”阿飛怪腔怪調，噴出一口濃重的劣質煙草味，煙霧混着哈氣迅速在冷空氣裏凝成白汽，“摸黑翻垃圾堆兒？找錢買糖吃呢？”
他身後的胖墩李強嗤笑一聲，肥厚的嘴唇咧開，露出被蟲蛀了一半的大板牙：“飛哥！看他那布袋兒，鼓鼓囊囊的！肯定有好貨！”說着就要往前湊。
精瘦得像個猴的小六沒說話，兩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徐龍手上拎着的布口袋和腳邊垃圾堆上亂掃，眼神賊亮，帶着赤裸裸的探詢和貪婪。
徐龍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沒抬頭，只是維持着半弓腰翻揀的姿勢，拎着布袋的左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袋口。風灌進後頸，吹起後腦勺細碎的短發，冰冷刺骨。他微垂着頭，夕陽的光早已消失，他的臉陷在更深的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喂！啞巴龍！”阿飛往前又踩了一步，鞋底踩碎一塊凍硬的泥渣，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跟你說話呢！聾了還是啞巴了？”他嗓門拔高，帶着點被無視的不爽。
他身後的李強和小六也默契地左右分開，像兩只盯上獵物的鬣狗，隱隱形成一個鬆散的半包圍圈，堵住徐龍可能挪移的空間。
沒有回應。胡同裏只有寒風的嗚咽。
阿飛徹底被這無言的沉默激怒了。這死啞巴，每次都是這副死人樣，看得人心頭發毛！他丟掉煙頭，煙頭在冰冷的地上彈跳了一下，濺起幾點火星，被風卷着吹走了幾步遠。他兩步沖到徐龍側面，粗暴地伸手就去抓徐龍右手手腕邊那塊剛發現的、灰撲撲但看起來頗爲厚實的泡沫塑料板。
“拿來吧你！小崽子也配撿……”
他那帶着濃重煙味和痞氣的手剛伸到一半——
“啪嗒！”
一聲清脆的、東西掉落的微響。
徐龍一直攥在右手裏的一塊圓溜溜、沾滿煤灰、被遺忘在垃圾堆深處的紅色塑料小瓶蓋（類似藥瓶蓋，能換兩分錢），在他剛才被風凍得僵硬、又突然應激般繃緊手指的動作下，從他指間滑落下來，滾進旁邊一堆凍硬的爛白菜梆子縫隙裏。
就在瓶蓋滑落脫手的那一瞬——
徐龍那始終僵在垃圾堆上空的右手，似乎被瓶蓋脫落的失重感牽動了一下，也或許只是巧合，那彎曲、沾滿污垢的手指猛地一蜷！
一根僵硬的食指指尖，極其突兀地，帶着一股無意識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狠勁兒，如同被觸碰反擊的毒蠍尾針！
“哧！”
指甲邊緣瞬間劃過阿飛伸過來的手腕內側！
那地方皮肉最薄！
一道又細又長、不足一厘米的口子，伴隨着皮膚被硬物摩擦撕裂的細微感覺，陡然出現在阿飛黝黑肮髒的手腕上！
傷口太淺了，甚至只滲出一點幾乎看不見的腥紅。
這點微末痛感放在平時，阿飛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但在這個被死寂和無名邪火拱着的時刻，在目標本該是個任人拿捏的弱者的地方，被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塑料瓶蓋牽引出來的、近乎羞辱的“反抗”……
“嘶——你他媽敢撓我？！”
阿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炸毛了！暴怒的低吼在狹小的胡同裏如同驚雷！他根本沒去管那微不足道的傷口，伸出的手變抓爲扇，帶着凌厲的風聲，五指怒張，就要朝徐龍低垂的臉頰狠狠摑下去！
同一瞬間！
徐龍那一直僵持、似乎在搜尋垃圾堆的僵直身體，隨着手指的反擊動作，如同被驟然收緊的弓弦！整個微弓的脊背猛地挺直繃緊！像一根驟然被拉滿的彈簧！那一直緊攥着布袋的左臂也因爲身體本能的防御性收緊而猛地向後一縮！
這純粹的應激反射動作，極其短暫，爆發力也有限。但對阿飛來說，這就是閃避！就是挑釁！
他蓄滿了勁兒的巴掌扇了個空！空氣在指尖劃過時發出短促的呼嘯！帶着劣質煙草味和惱怒的掌風堪堪擦過徐龍後腦的短發梢！
阿飛因爲慣性往前踉蹌了半步才穩住，臉上的表情由暴怒瞬間扭曲成了被強烈羞辱的狠戾！他那雙痞氣十足的眼睛在昏暗暮色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操你媽的啞巴！找死是吧！”
胖墩李強一見老大動手落空加被“撓”，立刻怪叫着撲了上來！他那兩條粗壯的胳膊直接合身抱向徐龍細瘦的上半身！試圖將這個礙事的沉默小子連人帶棉襖狠狠箍住！
小六也不甘示弱，像條跗骨之蛆般矮身向前，目標是徐龍放在腳邊、那個鼓囊囊的布口袋！嘴角咧開，毫不掩飾對裏面“值錢廢品”的垂涎！
三個半大少年形成的包圍瞬間縮小！暴戾的氣息和刺鼻的體味撲面而來！
徐龍那因爲應激反擊而猛然挺直、卻又在阿飛掌摑落空瞬間僵住的身體，被三面擠壓過來的龐大陰影和凶戾氣息徹底淹沒！
他的瞳孔在這驟然縮緊的包圍圈中，在那劈面而來的壓迫和污濁氣味沖擊下——
瞬間收縮！
針尖般緊縮！
如同被強光照射的貓眼！一股冰冷原始的、與生俱來的危機感像冰水一樣炸開了他的脊髓！轟然沖向大腦！
生理本能催動下，他那剛剛挺直的身體再次做出了遠超意識的動作！身體重心猛地下沉！像一顆被砸進泥裏的石子！
“唔！”
一聲從喉嚨深處擠壓出的、近乎窒息的低沉悶哼！
不是爲了反擊！是躲！
躲開李強的熊抱！更躲開再次逼近的阿飛！
動作迅捷！卻依舊狼狽！
右腿奮力蹬地向後！帶動整個上半身強行向後傾倒！後背幾乎擦着冰冷刺骨的垃圾堆邊緣！
砰！譁啦！
他沉重的身體撞翻了腳邊幾塊壘起的硬紙殼和破磚頭！硬物硌在後腰！劇痛！
同時！他那在躲避本能驅動下條件反射般胡亂向後揮舞格擋的右手臂！
剛巧！極其精準又極其巧合地！
猛地掃中了小六那只伸向他布袋口的、又瘦又髒的手！
“嗷！
小六猝不及防，瘦骨伶仃的手腕被徐龍那充滿慌亂力道的手臂掃個正着！那腕骨纖細得幾乎沒有緩沖！劇痛瞬間刺穿神經！小六發出一聲變調的、尖銳痛楚的嚎叫！像被踩了爪子的狗！觸電般縮回了爪子！
意外！混亂！糾纏！吼叫！圍堵！
所有暴戾的氣息在這個狹窄肮髒的死胡同角落壓縮到了極致！然後在徐龍那聲生理性的悶哼、身體狼狽後退撞翻垃圾和下意識格擋中轟然引爆！
阿飛的暴怒狂吼！小六的痛呼！李強撲空的失衡！還有那被撞翻的垃圾發出的譁啦巨響——
所有聲音混雜着刺鼻的惡臭和冰冷的殺氣！瞬間！如同無數把無形的錘子！狠狠砸向徐龍！
砸向他本就因高度緊張和消耗而極度脆弱敏感的神經末梢！
眼前的一切——昏暗的背景、模糊的人影、紛亂的惡意的面孔、沾滿污垢的拳頭——驟然碎裂！扭曲！拉長！
變成無數高速旋轉的、帶着尖銳棱角的黑暗漩渦！
漩渦中心！
是阿飛那張因暴怒和羞辱扭曲變形、青筋暴起、猙獰到了極致的臉！那雙瞪得幾乎要裂開的、燃燒着羞辱與純粹惡意的眼睛！正帶着摧毀一切的狂暴！死死鎖定了徐龍！
那張臉！那雙眼睛！如同地獄熔爐壁上烙刻的圖騰！
印入徐龍瞳孔最深處！
“呃啊——”
一聲非人的、極短促的、如同靈魂被利斧劈開般的慘烈氣音！
從徐龍痙攣般繃緊的喉嚨深處硬生生擠了出來！
隨即！他整個身體如同瞬間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和支撐！向後猛仰！
額頭失去支撐般無力地撞向身後冰冷、散發着惡臭的垃圾堆！
後腦勺！毫無防備地重重砸在凍硬板結、布滿碎石砂礫的冰冷地面上！
“噗！”
沉悶！短促！
骨頭與堅硬凍土碰撞的鈍響！
黑暗！
純粹的、沒有一絲光的黑色！
瞬間吞噬了他最後那點意識殘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