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陸野聽見了。
他動作一頓,猛地轉過身。溼漉漉的頭發貼在頭皮上,水珠順着那剛毅的下頜線往下滴。
他沒想到牆頭上會冒出個人頭來,那雙在暗夜裏亮得嚇人的招子眯了眯,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放在井台邊的剔骨刀。
待看清是葉蘭,他手上的動作才停住,眉頭擰成個疙瘩,沒好氣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大半夜的,趴牆頭裝鬼嚇人?”
雖然嘴上凶,但他還是幾大步走了過來。
走得近了,葉蘭才發現這人實在是高。
哪怕她踩着石墩子,也才勉強能和他平視。
一股濃烈的雄性荷爾蒙氣息,混着井水的清冽和還沒散去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葉蘭臉更紅了,也不敢亂看,只把手裏的大海碗往前遞了遞:“這個……給你。”
陸野垂眼一瞧。
滿滿一碗紅燒肉,油赤紅亮,還在冒着熱氣。
那股霸道的肉香直接把他肚子裏的饞蟲給勾了出來。
他這人糙,平時吃飯就是爲了填飽肚子,哪見過這麼精細的吃食。
“啥意思?”陸野沒接,抱着胳膊,視線從肉移到葉蘭臉上。
“這是你下午給的那塊肉。”
葉蘭小聲說,聲音軟糯,“我沒別的本事,就做了這一碗。你嚐嚐,趁熱。”
陸野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本來想說“老子不吃嗟來之食”或者“給了你就是你的”,可看着葉蘭那雙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眼睛,還有那小心翼翼討好的模樣,那些硬邦邦的話就堵在了嗓子眼。
他要是拒絕了,這女人估計今晚能難受得睡不着覺。
陸野沒接那碗肉。
他那雙黑沉沉的招子在葉蘭臉上刮過,又落在那還在冒着油花的大海碗上。
紅燒肉燒得極好,糖色炒出了琉璃般的質感,顫巍巍的肥肉連着皮,瘦肉吸飽了湯汁,在這半明半暗的月色底下,香得霸道,簡直是在挑戰人肚子裏那點定力。
喉結上下滾了兩遭,陸野硬是把那口快要溢出來的唾沫給咽了回去。
他沒急着動,反倒是從褲兜裏摸出那盒皺巴巴的大前門,抽出一別在耳朵後頭,身子往土牆上一靠,語氣聽不出喜怒:“那四眼狗在屋裏沒?”
葉蘭愣了一下,捧着碗的手緊了緊,指尖被燙得發紅也沒鬆開。
“沒。”
她垂着眼皮,聲音輕得像夜風裏的柳絮,卻又透着股少見的快意,“聞見肉味兒,想吃又怕你那把刀,剛才罵罵咧咧地跑出去了,說是去圖書館,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個橋洞底下吹風呢。”
“呵。”
陸野從鼻孔裏噴出一股嗤笑,帶着幾分意料之中的輕蔑。
他伸手抹了一把下巴上掛着的水珠,那動作粗魯卻透着股野勁兒。
“算他跑得快。要是讓老子知道他敢伸那一筷子,老子今晚就能把他那兩顆門牙給敲下來當下酒菜。”
說完,他站直了身子,那如鐵塔般的身板投下的陰影,把牆頭那點月光遮了個嚴實。
葉蘭見他不接,心裏有些急,又把碗往前提了提,那濃鬱的醬香順着熱氣直往陸野鼻子裏鑽。
“陸大哥,你快拿着吧。這碗沉,我……我胳膊酸。”
她是真沒力氣了。
白天推了一天的磨,又在集市上站了一下午,這會兒還要踮着腳尖舉着這滿滿一海碗的肉,兩條胳膊都在細細地打顫。
陸野眉頭一擰,看着她那細得像麻杆似的手腕,那上面還有幾道白天磨豆腐留下的紅印子。
這女人,瘦得不像話。
那件寬大的碎花短袖穿在她身上,空落落的,風一吹就能看見那突出的鎖骨。
就這身板,別說一百斤豆子,就是這一碗肉,都怕要把她給壓垮了。
“等着。”
陸野扔下兩個字,轉身大步流星地回了屋。
沒多會兒,他又折了回來。
這回手裏多了一只粗瓷碗,邊沿還缺了個指甲蓋大小的口子,看着有些年頭了。
他單手撐着牆頭,身子探過來大半,直接伸手從葉蘭手裏接過那只大海碗。
葉蘭手上一輕,心裏卻是一沉。
她以爲陸野嫌棄,或者是想把碗拿過去倒騰。
誰知陸野本沒把碗拿走。
他一手托着那只大海碗,一手拿着自己的破瓷碗,手腕一抖,極爲精準地從海碗裏撥了大概五六塊肉到自己碗裏,又稍微傾斜碗口,倒了一小勺湯汁。
然後,他停了手。
那只大海碗裏,肉還是滿滿當當的,像是本沒少過一樣。
而陸野那只破碗裏,就只有孤零零的幾塊肉,連碗底都鋪不滿。
“行了。”
陸野這一手,把葉蘭給整懵了。
她捧着那只依舊沉甸甸的大海碗,看着陸野手裏那只有碗底一層油星子的破碗,急得眉頭都蹙了起來,腳尖在石墩子上怎麼也站不穩。
“這怎麼行?陸大哥,這肉本來就是你的,我不過是借花獻佛,哪有自個兒留大頭的道理?”
葉蘭聲音發急,手就要往回伸,想把肉給他撥回去,“你力氣活,得吃肉補補,我一個女人家,吃這麼好那是糟蹋東西。”
“讓你拿着就拿着,哪那麼多廢話!”
陸野沒接,反而往後退了一步,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掛着幾分不耐煩,手裏那雙不知道哪找來的竹筷子敲了敲碗沿,發出“梆梆”的脆響。
“老子是豬的,還能缺這一口肉吃?這肉我都吃膩歪了,給你那是替我省了喂狗的功夫。”
他話說得難聽,粗聲粗氣的,可那雙隱在陰影裏的眼睛卻沒那股子凶煞勁兒,反倒在那大海碗冒出的熱氣裏,顯得有些深沉。
視線越過那碗肉,落在葉蘭那截露在月光下、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脖頸上。
太瘦了。
跟只沒長開的小鵪鶉似的,也不知道李文才那個狗東西平裏是怎麼刻薄她的。
這身板,別說扛一百斤豆子,就是晚上那什麼……怕是稍微使點勁兒都能給她壓散架了。
陸野喉嚨有些發癢,他掩飾性地低咳了一聲,把那夾在耳朵後的大前門拿下來,在那粗糙的大拇指肚上碾了碾。
“再說了,”他頓了頓,語氣裏帶上了幾分糙老爺們的渾勁兒,“瞧你瘦得那排骨樣,抱着……看着都硌得慌。趕緊拿回去吃了,養出二兩肉來,看着也喜慶。”
葉蘭臉“騰”地一下就紅透了。
“那……那我回屋了。”
葉蘭不敢再跟他那雙狼一樣的眼睛對視,慌亂地應了一聲,抱着那碗肉,顫巍巍地從石墩子上退了下來。
牆那邊,陸野看着那個倉促消失在灶房門口的身影,端起手裏那幾塊肉,也沒那講究,直接上手抓了一塊塞進嘴裏。
肥而不膩,入口即化,甜鹹適口。
“這手藝……”
陸野嚼了兩口,嘴角咧開個弧度,那是真香。
陸野剛咂摸出嘴裏那塊肉的滋味,院那扇本就不怎麼結實的木板門就被拍得山響。
“陸哥!陸哥你在家不?我看見你屋裏亮燈了!”
破鑼嗓子,不用看都知道是二柱。
這小子跟他在屠宰場搭檔有些年頭了,專門負責按豬蹄子,力氣不小,就是那張嘴沒個把門的,整天叭叭個沒完。
陸野眉頭一擰,把那是缺了個口的粗瓷碗往身後一藏,順手抄起搭在井台上的那件工裝背心,胡亂往身上一那套。
“叫魂呢?門沒鎖,自個兒滾進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二柱探頭探腦地鑽進來。
他手裏還提溜着兩瓶散裝白酒和一包油炸花生米,看樣子是打算來蹭頓酒喝。
剛一進院子,二柱那鼻子就跟裝了雷達似的,猛地抽動了兩下。
“豁!啥味兒啊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