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鎮上的山路,向華走了無數遍。
往常走這條路,只覺得又長又陡,塵土飛揚。肩上挑着山貨,腳下踩着破鞋,每一步都沉甸甸的,是生活的重量壓在背上。
可今天不一樣。
今天的路好像短了些,天藍了些,連吹過山坳的風,都帶着一股清爽的、說不出的甜味。
向華摸了摸懷裏。
那裏貼身放着個小布包,布包裏,是昨晚新摘下來的、幾棵小白菜。葉片飽滿緊實,莖潔白如玉,最奇的是那抹綠——綠得深邃,綠得鮮活,像把整個春天都揉碎了,濃縮在這幾片葉子裏。
這是他用靈泉水澆灌出的第一茬“試驗品”。
他沒敢多摘,只掐了最嫩的兩棵,小心翼翼地包好,藏在最裏頭。
剩下的那些,還有瓦罐裏剛冒頭的小苗,他都澆了水——這次沒敢用靈泉,用的是普通的井水。他想看看,被靈泉滋養過的菜,離了靈泉還能不能活,能活成什麼樣。
走到半路,碰見了村裏趕牛車的李老栓。
“華子,去鎮上?”李老栓叼着旱煙袋,眯着眼打量他,“空着手?不賣點啥?”
向華含糊地應了聲:“嗯,去看看。”
李老栓也沒多問,揮揮手讓他上車:“上來吧,捎你一段。”
牛車慢悠悠地走,軲轆軋過石子路,吱呀吱呀響。向華坐在車沿上,看着路兩邊的山和樹,心裏盤算着。
先去哪兒?
菜市場肯定不行。
鎮上就一個菜市場,在東頭。那裏魚龍混雜,擺攤的大多是附近的農戶,菜都是自家種的,賣相普通,價錢也賤。他這菜……太扎眼了。
而且,劉二狗的表舅就在市場裏管攤位費,去了準撞上。
不能去市場。
那……直接去飯館?
鎮上有幾家飯館,最大的那家叫“悅來酒樓”,在十字路口,三層小樓,聽說老板是縣裏人,有背景。那樣的地方,會看得上幾棵白菜嗎?
向華心裏沒底。
但他沒別的選擇。懷裏這幾棵菜,必須賣出去,必須賣個好價錢。母親需要抓藥,家裏需要米面油鹽,他需要錢去買更多的種子。
更多的種子,意味着更多的菜,更多的錢,更好的子。
頭升高時,牛車進了鎮。
鎮子不大,就一條主街,兩邊是店鋪,雜貨鋪、裁縫鋪、鐵匠鋪、藥鋪,還有幾家飯館。街上人來人往,大多是附近村裏來趕集的,挑着擔子,牽着牲口,吵吵嚷嚷。
向華跳下車,謝過李老栓,混入人流。
他沒急着去悅來酒樓,先在街上轉了一圈。
街口有家小面館,門口支着大鍋,熱氣騰騰。老板娘扯着嗓子招呼客人,案板上擺着幾棵蔫巴巴的小白菜,葉子發黃,蟲眼斑斑。
向華瞥了一眼,心裏定了定。
再往前走,是家包子鋪,門口蒸籠摞得老高。老板正彎腰撿地上掉的白菜幫子,蔫的、爛的,混着泥,就扔進旁邊筐裏,看樣子是要拿回去喂豬。
向華腳步沒停,心裏那點不確定,一點點沉下去,又一點點浮上來。
沉下去的是擔憂——普通白菜,就這品相,也就這待遇。
浮上來的是希望——他的菜,不一樣。
絕對不一樣。
他拐進一條小巷,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解開懷裏的布包。
白菜還是那兩棵白菜,但經過這一路顛簸,非但沒蔫,反倒像是……更精神了。葉片支棱着,綠瑩瑩的,在昏暗的巷子裏,竟像能自己發光。
尤其是那股味道。
離得近了,能聞到一種極其清新的、帶着微甜的草木香。不是香料的香,是那種雨後初晴,山野裏最新鮮的空氣,混着泥土和青草汁液的味道。
向華深吸一口氣,重新包好布包,塞回懷裏。
轉身,走出巷子。
目標明確——十字路口,悅來酒樓。
悅來酒樓確實氣派。
三層小樓,白牆青瓦,門臉敞亮。門口掛着紅燈籠,雖然白天沒點,但看着就喜慶。兩扇朱漆大門敞着,能看見裏頭擺着七八張八仙桌,擦得鋥亮。
正是飯點,裏頭坐了不少人。跑堂的夥計端着盤子穿梭,吆喝聲、劃拳聲、碗碟碰撞聲,混在一起,熱鬧得很。
向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他身上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褂子,褲子膝蓋處打着補丁,腳上一雙布鞋,鞋幫都磨毛了。和進出酒樓的客人比起來,寒酸得扎眼。
有夥計瞥了他一眼,沒搭理,轉身去招呼一個穿綢衫的胖子。
向華抿了抿唇,抬腳,邁過門檻。
“哎,你!”剛才那夥計扭頭看見他,皺了皺眉,“啥的?”
“我……”向華嗓子有點緊,“我有點菜,想問問你們收不收。”
“菜?”夥計上下打量他,眼神裏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我們這兒有固定的菜販子送,不收零散的。去去去,別擋着門。”
向華沒動,從懷裏掏出布包,打開一角:“兄弟,你看看,我這菜不一樣。”
夥計不耐煩地掃了一眼。
就這一眼,他愣住了。
那抹綠,太搶眼了。在昏暗的店堂裏,像一汪清泉,猝不及防撞進眼睛裏。
夥計遲疑了一下,湊近些,又看了看。
這回看清了。
菜葉子飽滿厚實,脈絡清晰,莖雪白,沒有一丁點蟲眼和枯黃。最奇的是那股味兒——清冽冽的,帶着甜,聞一下,好像五髒六腑都被洗過一遍。
夥計這行有些年頭了,見過的菜不少,可這樣的……
“你等等。”他臉色變了變,丟下一句話,轉身往後廚跑。
向華站在原地,能感覺到四周投來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不屑的。他攥緊了手裏的布包,指節微微發白。
不一會兒,夥計回來了,身後跟着個穿灰布短褂、系着圍裙的中年男人。男人個子不高,但很敦實,方臉,濃眉,手裏還拎着把菜刀。
“就他?”男人看向華。
“是,趙師傅,就他。”夥計點頭哈腰。
趙師傅——悅來酒樓的掌勺大廚,走到向華跟前,沒說話,先盯着他手裏的布包看。
“打開。”
向華把布包完全打開,露出裏頭兩棵水靈靈的白菜。
趙師傅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
他放下菜刀,伸手,拿起一棵,湊到眼前,翻來覆去地看。又湊到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他做了個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動作——
他掰下一小片葉子,沒洗,也沒擦,直接塞進了嘴裏。
“咔嚓。”
極清脆的一聲響。
趙師傅眼睛猛地瞪大。
他咀嚼得很慢,很仔細,像是在品什麼山珍海味。臉上沒什麼表情,但腮幫子的肌肉,繃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繃緊。
半晌,他咽下去,又掰了一小片,塞進嘴裏。
這次嚼得更慢。
整個大堂,不知什麼時候安靜下來。吃飯的客人停了筷子,跑堂的夥計停了腳步,都抻着脖子,看着這邊。
向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終於,趙師傅把嘴裏那口咽下去,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抬起頭,盯着向華,眼神復雜,有震驚,有疑惑,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
“這菜,哪兒來的?”
“自家種的。”向華聲音還算穩。
“種的?”趙師傅嗤笑一聲,“哄鬼呢。我趙老三廚子二十多年,什麼菜沒見過?白菜能種出這個味兒?”
向華不說話了,只是看着他。
趙師傅又盯着白菜看了幾秒,突然問:“還有多少?”
向華心裏一跳:“地裏還有,不多。”
“我全要了。”趙師傅斬釘截鐵,“多少錢一斤?”
向華喉嚨發。他來的路上盤算過,鎮上普通白菜,品相好的,撐死兩三毛一斤。他這菜……
他伸出兩手指。
“兩毛?”趙師傅皺眉,“不行,太賤了。我給你……五毛!”
周圍響起一片吸氣聲。
五毛!一斤白菜!這價夠買兩三斤肉了!
向華心跳如擂鼓,但他沒鬆口,只是搖了搖頭。
趙師傅眉頭皺得更緊:“八毛!不能再多了!”
向華還是搖頭。
“你……”趙師傅有點急了,“那你開個價!”
向華吸了口氣,張開嘴,吐出一個他自己都覺得離譜的數字:
“兩塊。”
大堂裏瞬間炸了。
“兩塊?!瘋了吧!”
“一斤白菜兩塊?金子做的?”
“這小夥窮瘋了,來訛錢的吧……”
趙師傅的臉也沉了下來。他盯着向華,眼神裏有審視,有懷疑,最後變成一種被戲弄的惱怒。
“小夥子,”他聲音冷下來,“我看你這菜確實不錯,想給你個好價。可你也不能漫天要價。兩塊?你知道兩塊錢能買多少東西嗎?”
向華沒被周圍的聲音影響。
他看着趙師傅,聲音不高,但很清晰:“趙師傅,您剛才嚐了。您說,這菜值不值?”
趙師傅一噎。
值不值?
太值了。
那口感,那味道,那入喉之後唇齒間殘留的、清甜的回甘……他了半輩子廚子,就沒吃過這樣的白菜。不,別說吃,見都沒見過。
這不是菜。
這他媽是……是仙草!
可兩塊一斤……
趙師傅咬牙,心裏飛快地盤算。悅來酒樓是鎮上最大的館子,來的都是有錢有臉的。這白菜要是拿來做招牌,清炒也好,燉湯也罷,甚至就是白水煮了端上去……就憑這獨一無二的味兒,一盤子賣個三五塊,絕對有人搶着要。
而且,不止是好吃。
剛才那一片菜葉子下肚,他感覺……胃裏暖融融的,很舒服。他常年顛勺,落下了胃疼的毛病,經常半夜疼醒。可這會兒,那股隱隱的脹痛,好像……緩和了不少。
這菜,怕是不止好吃那麼簡單。
趙師傅腦子裏轉過無數念頭,最後,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
“一塊五。”
向華看着他。
“一塊五一斤,”趙師傅一字一句,“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但有個條件——這菜,只能賣給我悅來酒樓。”
向華沉默了幾秒。
“一塊八。”他說,“第一批不多,就十來斤。往後……再說往後的。”
趙師傅腮幫子鼓了鼓,盯着向華,像是要把他看穿。
向華迎着他的目光,沒躲。
“成交!”
趙師傅一拍大腿,聲音洪亮,把整個大堂都震得嗡嗡響。
他轉身,沖夥計吼:“愣着啥?拿秤去!帶這位……這位兄弟去後頭過秤!”
又沖櫃台喊:“賬房!準備錢!”
大堂裏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
兩塊……不,一塊八一斤的白菜。
真賣出去了。
向華跟着夥計往後廚走,能感覺到背後那些目光,辣的,像針一樣扎着。
他沒回頭。
只是攥着布包的手,慢慢鬆開了。
手心全是汗。
後廚比前堂還熱鬧。
灶火正旺,油煙蒸騰,幾個幫廚正在忙活。看見趙師傅領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年輕人進來,手裏還捧着兩棵白菜,都好奇地看過來。
“看啥看!活兒!”趙師傅吼了一嗓子。
衆人縮縮脖子,轉回頭去,但眼角的餘光還往這邊瞟。
趙師傅親自拿過秤,把兩棵白菜放上去。
“三斤二兩。”他報數,聲音不大,但廚房裏每個人都聽得見,“算三斤半,湊個整。”
向華一愣:“不用,該多少是多少。”
“我說三斤半就三斤半。”趙師傅不由分說,沖賬房招手,“按三斤半算,一塊八一斤……六塊三。”
賬房是個戴眼鏡的老先生,噼裏啪啦打着算盤,然後從抽屜裏數錢。
六張一塊的,三張一毛的。
新嶄嶄的票子,帶着油墨味兒。
向華接過錢,手指有些發僵。
六塊三。
他上一次摸到這麼多錢,還是去年秋天,賣了半畝地的玉米。那是全家半年的口糧錢。
而現在,只是兩棵白菜。
“兄弟,”趙師傅湊近些,壓低聲音,“你這菜……真就自家種的?”
向華點頭。
“怎麼種的?”趙師傅眼裏閃着光,“用的啥肥?啥種?澆的啥水?”
向華頓了頓:“祖傳的法子,不能外傳。”
趙師傅“哦”了一聲,眼裏閃過失望,但也沒再追問。他們這行的,知道有些秘方,比命子還金貴。
“那……往後還能送不?”他問,“有多少要多少。”
“能。”向華把錢仔細疊好,揣進懷裏最貼身的口袋,“不過得等等,下一茬……還得幾天。”
“行!我等你!”趙師傅一拍他肩膀,“記住了,只送我這兒!別家給再高的價,你也別賣!”
向華“嗯”了一聲,轉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趙師傅又喊住他:“哎,兄弟,怎麼稱呼?”
向華回頭:“姓向,向華。”
“向兄弟!”趙師傅抱了抱拳,“我趙老三,這悅來酒樓掌勺的。下回來,直接找我!”
向華點點頭,邁出後廚門。
陽光兜頭照下來,晃得他眯了眯眼。
懷裏那沓錢,貼着口,硬硬的,燙燙的。
他沒急着走,在酒樓對面的牆下蹲了一會兒,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賣糖葫蘆的老漢,扛着草靶子,紅豔豔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殼。
扯布的婦人,捏着花布頭,跟攤主討價還價,唾沫星子橫飛。
挑着擔子的貨郎,搖着撥浪鼓,叮叮咚咚,引來一群流鼻涕的小孩。
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
可他看這個世界的方式,不一樣了。
向華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街東頭走去。
先去藥鋪,給母親抓藥。
老大夫還是那個老大夫,戴着老花鏡,慢吞吞地稱藥、包藥。向華遞過去三塊錢,老大夫找給他兩個五分的鋼鏰。
藥包拿在手裏,沉甸甸的,一股苦味兒。
向華把藥揣好,又去了糧店。
米,面,油,鹽。他挑着最實在的買,不敢多,但也不敢太少。手裏的錢,得算計着花。
最後,他停在種子鋪門口。
鋪子不大,門口掛着兩串辣椒,一串玉米。裏頭一排排的木架子,擺着紙包,上面寫着字:白菜、蘿卜、黃瓜、豆角……
向華走進去。
掌櫃的是個瘦老頭,正靠着櫃台打盹。聽見動靜,掀了掀眼皮:“買啥?”
“白菜籽。”向華說,“最好的。”
老頭從架子上拿下一包:“這個,新到的,出芽率高。五分錢一包。”
向華沒接:“還有更好的嗎?”
老頭看他一眼,又拿下一包:“這個,一塊。說是省城農科所的新品種,抗病,長得快。不過咱這兒沒多少人種,嫌貴。”
向華拿起那包種子,掂了掂。
“還有嗎?”他問。
老頭愣了:“這還不夠好?”
向華從懷裏掏出剩下的錢——三塊三,加上剛才買藥找的零錢,總共三塊四。
全放在櫃台上。
“我要最好的。”他看着老頭,“有多少,要多少。”
老頭盯着那堆錢,又盯着向華,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穿着補丁衣裳的年輕人。
半晌,他轉身,從櫃台最底下,摸出個鐵皮盒子。
打開,裏面是個油紙包,包得嚴嚴實實。
“這個,”老頭聲音壓低,“是我壓箱底的貨。前年去省城,跟一個老農藝師淘換來的。說是……實驗品種,沒往外流。就這一包,我留着當種子的。”
他打開油紙包。
裏面的種子,和別的白菜籽看起來沒什麼不同,黑褐色,小小的。
但向華伸手捏起幾顆,放在手心,仔細看。
籽粒更飽滿,更均勻,顏色也更深。
最重要的是——他悄悄分出一縷意念,去感受。
微弱的、幾乎察覺不到的……生機。
比其他種子,強那麼一絲絲。
“多少錢?”向華問。
老頭伸出兩手指:“兩塊。不講價。”
向華沒猶豫,數出兩塊錢,推過去。
又把剩下的錢,買了那包一塊的“新品種”,和兩包五分的普通種子。
老頭一邊包種子,一邊嘀咕:“小夥子,這種子金貴,伺候起來可麻煩。肥要足,水要勤,地也得肥……”
“我知道。”向華把種子仔細收好,“謝謝您。”
走出種子鋪,頭已經偏西。
向華懷裏揣着藥,拎着米面,兜裏裝着種子,往鎮外走。
路過悅來酒樓時,他停了一下,抬頭看了眼那塊匾額。
朱漆金字,在夕陽下反着光。
他看了一會兒,轉身,繼續走。
出鎮,上山。
來時的路,回去時好像輕快了許多。
風吹過山梁,帶着晚霞的溫度。遠處,石頭村的輪廓,在暮色裏隱隱約約。
向華走得很穩。
一步,一步。
懷裏,種子貼着口,藥包挨着種子,米面袋子在手裏沉甸甸地晃悠。
他想起母親早上說的話。
——咱家的苦子,快到頭了。
他抬起頭,看着越來越近的村莊,看着自家那兩間低矮的土房,看着房頂上升起的、細細的炊煙。
嘴角,很慢、很慢地,彎起一個弧度。
苦子到頭了。
好子,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