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山的。
腿是軟的,胳膊疼得抬不起來,腦子裏嗡嗡作響。他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濘山路上,好幾次差點摔倒,全憑一股勁兒撐着。
懷裏那個樽貼着口,溫溫的,沉沉的。明明是個實心物件,卻好像有自己的脈搏,一下一下,隨他心跳共振。
他不敢停下來細看。山洞裏發生的一切太離奇,像場光怪陸離的夢。可胳膊的痛,腿上的傷,懷裏實實在在的重量,都在提醒他:真的。
都是真的。
下到半山腰,他聽見哭喊聲。
“華子哥——華子哥——”
是鐵蛋。那小子站在大石頭邊,臉上全是淚痕,正抻脖子往山上張望。看見向華,眼睛一下子亮了,跌跌撞撞跑過來。
“華子哥!你、你沒事吧?!”鐵蛋抓住他胳膊又慌慌鬆開,“我回去喊人了,可村裏人都說……說後山邪性,不肯來……”
“沒事。”向華嗓子發,聲音沙啞,從懷裏摸出木頭彈弓遞過去,“彈弓給你撿回來了。”
鐵蛋接過彈弓沒看,只是死死盯着他:“你從哪兒上來的?我明明看見……看見繩子斷了,你掉下去了……”
“運氣好,掛樹上了。”向華不想多說,揉了揉孩子腦袋,“回去吧。你媽該急了。”
鐵蛋還想問,但見向華臉色蒼白渾身溼透,衣服上還掛着草葉泥巴,終究沒再開口。默默跟在身後,一步一回頭往山下走。
快到村口,向華停下來:“鐵蛋。”
“嗯?”
“今天的事,別跟人說。”向華看着他,“就說我去采藥迷路了,懂嗎?”
鐵蛋遲疑一下,用力點頭:“懂了!”
“回去吧。”
看着鐵蛋一溜煙跑遠的背影,向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太陽出來了,雨後初晴,空氣裏有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氣味。遠處石頭村幾縷炊煙嫋嫋升起,雞鳴狗吠隱約可聞。
一切看起來都和昨天前天沒什麼兩樣。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一樣了。
推開自家院門,向華聽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他心頭一緊快步進屋。母親躺在床上臉燒得通紅,嘴唇裂眼睛半閉,嘴裏含含糊糊念叨什麼。伸手摸額頭,燙得嚇人。
“媽。”他蹲在床邊握住母親的手,“我回來了。”
母親勉強睜眼,渾濁眼珠轉了轉看清是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是一陣猛咳。
向華起身去倒水,手伸到一半頓住了。
他想起懷裏那個樽。
【靈泉……有滋養萬物、洗練生機之效……】
試試。
就試試。
他轉身關門閂好,從懷裏掏出山河樽——樽身溫潤紋路古樸,在昏暗屋裏竟泛着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微光。
屏住呼吸,像在山洞裏那樣分出一縷意念探入樽中。
眼前“看”到那個灰蒙蒙空間。空間中央那窪白色靈泉還在,只是似乎……比剛才又少了一點點?
他不敢耽擱,用意念引導——引出一滴。
只有一滴。
白色液體從樽口溢出懸在半空,像顆凝固的露珠。還沒等向華看清就“滴答”一聲落進粗瓷碗中。
碗裏本來剩着半碗涼開水。靈泉落入瞬間化開,白色消失不見,水看起來還是清澈的,只是……
只是好像多了點什麼。
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非要形容,就像一碗死水突然“活”了過來,有了靈性。碗口有極淡白色霧氣繚繞,散開時帶着一股清新的、雨後青草香。
他端着碗扶起母親:“媽,喝水。”
母親燒得迷迷糊糊,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喝。一碗水喝完,她喘了口氣重新躺回去。
向華緊緊盯着。
一分鍾。
兩分鍾。
三分鍾。
母親呼吸漸漸平緩。臉上不正常的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緊皺的眉頭舒展開,原本急促痛苦的呼吸變得綿長而均勻。
她睡着了。
不是昏睡,是那種踏實的、沉靜的睡。
向華伸手再次探向母親額頭。
涼了。
體溫恢復正常。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尊石像。只有口劇烈起伏和攥緊到指節發白的手,泄露了內心的驚濤駭浪。
真的……有用。
不,不是有用。
是神跡。
他低頭看向手裏的碗,碗底還剩幾滴水珠。湊近聞了聞,那股清新的草木香氣還在,只是淡了很多。
又看向懷裏的山河樽。
樽身安靜,紋路沉默。可他知道,裏面裝着足以顛覆一切認知、足以改變命運的東西。
母親一覺睡到下午。
醒來時燒完全退了,精神也好多了,甚至能坐起來喝下半碗粥。她看着向華,眼裏又是心疼又是責備:“你這孩子,又上山……要是出點事,我可怎麼活……”
“沒事,媽。”向華擠出一個笑,“我這不是好好的。”
他收拾碗筷,又去院裏劈柴。斧頭起落木柴裂開,露出新鮮顏色。他一下一下地劈,腦子裏卻亂糟糟的。
靈泉能退燒,能治病。
那其他呢?
它能做什麼?
《山河造化訣》……山河樽……地脈之靈……
這些詞在腦子裏打轉。他識字不多初中讀完就輟學了,那些古文一樣的心法只能勉強看懂大概。好像是教人怎麼呼吸,怎麼感受“氣”,怎麼和大地共鳴……
正想着,隔壁王嬸的聲音隔着土牆傳來:“華子!華子在家不?”
向華放下斧頭去開門。
王嬸端着粗瓷大碗,裏面裝着幾個黑面饃饃:“你媽病着,你爺倆也沒開火吧?嬸兒剛蒸的饃,湊合吃點。”
向華接過碗,喉嚨有點堵:“謝謝嬸兒。”
“謝啥。”王嬸嘆口氣,“你媽那身子骨得養着。我那還有點紅糖,回頭給你送來。這子啊,總得過下去……”
她絮絮叨叨說了幾句,臨走時又壓低聲音:“華子,劉二狗那混賬早上是不是又找你茬了?你躲着點,那家夥不是東西……”
“知道了,嬸兒。”
送走王嬸,向華端着碗回屋。黑面饃饃硬邦邦的,但實實在在能填飽肚子。
子總得過下去。
可怎麼過?
靠王嬸接濟?靠村裏人偶爾的憐憫?
他看着碗裏的饃,又看向院角那小塊菜地——地裏稀稀拉拉長着幾棵白菜,蔫頭耷腦葉子發黃。那是去年剩下的種子種的,長得不好。
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冒出來。
靈泉……能治病,能不能……讓菜長得好點?
他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但緊接着一股難以抑制的沖動涌上來。
試試。
反正就幾棵菜。
萬一呢?
天黑透了。
母親喝完藥又睡下。向華坐在院裏看着那幾棵半死不活的白菜。
月光很淡雲層厚,星星都看不見幾顆。村裏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幾聲狗叫。
他懷裏揣着山河樽,手心全是汗。
怎麼用?
直接澆?
他回想白天那一滴靈泉落入水碗裏的情景。靈泉化開融進水裏,效果依然在。
也許……可以稀釋?
他起身從水缸裏舀了半瓢水倒進破瓦盆。然後像白天一樣意念沉入樽中引導——
一滴。
白色靈泉滴入瓦盆瞬間化開消失不見。盆裏的水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但湊近了聞能聞到那種極淡的、清新的氣味。
向華端着瓦盆走到菜地邊。攏共就七八棵白菜,長得最好的那棵也就巴掌大。
他小心地把水澆下去。
一棵,兩棵……每一棵的部都澆了一點。
澆完他蹲在邊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
十分鍾。
二十分鍾。
什麼也沒發生。
白菜還是那副蔫巴巴的樣子,葉子耷拉着在夜風裏輕輕晃動。
向華心裏那點期待一點點沉下去。
也許……是他想多了。靈泉能治病是因爲人本身有生機。菜是死的,怎麼能……
他自嘲地笑笑起身準備回屋。
就在轉身的刹那——
眼角餘光好像瞥見一點異樣。
他猛地回頭蹲下身湊到最近那棵白菜前。
不是錯覺。
白菜部那片最小的、原本發黃的葉子,邊緣的枯黃……褪了一點。
就那麼一點點幾乎看不出來。但在慘淡月光下那抹極其微弱的、新綠的顏色像針一樣扎進向華眼睛裏。
他屏住呼吸湊得更近。
真的。
不是幻覺。
枯黃在褪去,新綠在蔓延。雖然慢雖然微弱但確確實實在發生。就像久旱的土地終於等來第一滴雨。
向華一動不動蹲在那裏看了很久。
直到腿麻了才扶着膝蓋慢慢站起來。起身時眼前黑了一下,是蹲太久血往上涌。
他靠在土牆上仰頭看天。
雲層不知什麼時候散了月亮露出來,清冷冷的照着小院照着菜地照着他自己。
他咧開嘴想笑可眼眶先熱了。
喉嚨裏像堵着什麼發不出聲音。只有口那顆心在死寂的腔裏咚咚、咚咚越跳越響越跳越重。
活了。
菜活了。
他……也活了。
後半夜向華沒睡。
他睡不着。
他守在菜地邊像守着什麼稀世珍寶。每隔一會兒就湊過去看看。月光下那幾棵白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化。
枯黃的葉子徹底轉綠。蔫巴巴的葉片舒展開挺立起來。葉片邊緣卷曲的地方一點點抻平。葉脈變得清晰在月光下泛着健康的、油潤的光澤。
甚至……它們好像在長高。
雖然很慢慢到幾乎察覺不到。但等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時那幾棵白菜已經比旁邊沒澆過靈泉水的大了一圈。
不是錯覺。
是真的。
向華搓了把臉手在微微發抖。不是冷是興奮是恐懼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戰栗。
他轉身回屋從床底下拖出個破麻袋——裏面裝着去年剩下的白菜籽。不多也就一小把。
他找了個破瓦罐裝上土把種子撒進去。
然後如法炮制。
一滴靈泉化在半瓢水裏澆下去。
做完這些天已經蒙蒙亮了。母親屋裏傳來動靜她醒了。
向華把瓦罐藏到柴火堆後面洗了把臉去給母親燒水。
“華子,”母親靠在床頭氣色比昨天好了太多,“我夢見你爹了。”
向華動作一頓。
“你爹說他在下面好着呢讓我別惦記。”母親笑了笑眼角皺紋很深,“他還說……咱家的苦子快到頭了。”
向華鼻子一酸低下頭往灶膛裏塞柴火:“嗯。”
“你也別太累,”母親絮絮叨叨,“媽這身子也就這樣了。你自己好好的比啥都強……”
“媽,”向華打斷她抬起頭眼睛很亮,“咱家子會好的。”
母親看着他看了很久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我兒長大了。”
早飯是王嬸送來的黑面饃饃就着鹹菜疙瘩。向華吃得很快吃完就去了院裏。
他蹲在柴火堆後面看着那個破瓦罐。
罐裏的土微微拱起了一點。
他伸手輕輕撥開表層的土——
一點嫩綠怯生生地從土裏探出頭。
不是芽。
是兩片小小的、飽滿的、翠綠欲滴的子葉。
在清晨微光裏那點綠亮得晃眼。
向華盯着那點綠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土。
轉身進屋從牆角拿起柴刀別在腰後。又揣上家裏最後剩下的幾塊錢。
“媽,”他沖屋裏喊,“我出去一趟。”
“這麼早啥去?”
“去鎮上。”向華推開院門晨光涌進來落在他肩上,“買點種子。”
門在身後關上。
他站在院門口回頭看了一眼。
柴火堆後面那點新綠在風裏輕輕搖晃。
向華轉過身朝村口走去。
腳步很穩。
一步一步踩在還帶着露水的土路上。
天徹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