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華是在第三天頭上,才覺出不對勁的。
那天一大早,他去屋後菜地澆水。地裏的那幾棵白菜,自從澆了那回靈泉水,就鉚足了勁地長。一天一個樣,三天下來,葉片舒展開,層層疊疊,顏色綠得能滴出油來。尤其那棵澆得最透的,菜心已經抱得緊緊的,個頭比旁邊沒澆過的,大了足足一圈。
他蹲在地頭,看得心裏歡喜。手摸着菜葉,涼津津,厚墩墩的,指尖能感覺到葉脈在微微搏動,像在呼吸。
正看着,眼角餘光瞥見個人影,在土坡上頭一晃。
向華抬起頭。
是住在村西頭的劉寡婦。她挎着個籃子,看樣子是要去挖野菜,可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這邊菜地,見向華看過來,忙不迭地別開臉,急匆匆走了。
向華皺了皺眉,沒說話。
澆完水,他起身往回走。路過村口那棵大槐樹時,樹底下蹲着幾個閒漢,正叼着煙袋鍋子扯閒篇。看見向華過來,聲音不約而同地低了,停了,幾雙眼睛瞟過來,在他臉上、身上、手裏的水瓢上,掃來掃去。
等向華走過去了,那聲音又窸窸窣窣地響起來,像老鼠在啃木頭。
“……真賣了兩塊錢一斤?”
“誰知道呢,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劉二狗他表舅就在鎮上,能看錯?”
“嘖嘖,兩塊錢一斤的白菜,金子做的?”
“……該不會是……”
後面的話,隨着風,斷斷續續飄過來。向華腳步沒停,脊背卻一點點繃緊了。
回到自家院子,母親正在灶間燒火,見他回來,欲言又止。
“媽,”向華放下水瓢,“有事?”
母親往灶膛裏塞了把柴火,火光映着她臉上深刻的皺紋:“華子,你昨天……去鎮上了?”
“嗯,買了點種子,抓了藥。”向華舀水洗手,語氣平常。
“那……”母親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外頭傳的那些話,你聽見了?”
“聽見了。”向華甩甩手上的水,“讓他們說去。”
“可說得多難聽啊!”母親有點急,撐着灶台站起來,“說你那錢來路不正,說你在山上……碰見不淨的東西了,還有人說你跟鎮上的混子搭上了夥,做那見不得人的買賣……”
向華轉過身,看着母親。
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映得他眉眼很深,眼神卻很靜。
“媽,”他說,“錢是我賣菜掙的,菜是我從地裏種出來的。淨淨,不怕人說。”
“可人言可畏啊……”母親嘆口氣,眼圈有點紅,“你是不知道,昨兒個就有人跑到咱家院牆外頭,鬼鬼祟祟地看。還有劉二狗,在村口見人就說,說要去鎮上他表舅那兒打聽打聽,看你是不是真發了橫財……”
“劉二狗。”向華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臉上沒什麼表情。
“華子,媽知道你心裏有數。”母親走過來,拉住他的手。老人的手粗糙,裂,帶着常年勞作的厚繭,微微發顫,“可咱家就剩咱娘倆了,媽不圖你大富大貴,就圖個安生。那錢……要不,咱別掙了?安安分分種地,餓不死就成……”
向華反手握住母親的手。
“媽,”他聲音不高,卻很穩,“安生子,不是忍出來的,是掙出來的。您放心,我心裏有數。”
母親看着他,看了很久,終究是沒再說什麼,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轉身去攪鍋裏的粥。
向華站在灶間門口,看着外頭。
天還沒大亮,灰蒙蒙的。遠處山巒的輪廓,沉默地臥在天邊。
他想起懷裏的種子,想起瓦罐裏那點嫩綠的新芽,想起悅來酒樓趙師傅那雙發亮的眼睛,想起那三斤半白菜換來的六塊三毛錢。
也想起村口那些閒言碎語,想起劉寡婦躲閃的眼神,想起劉二狗那張滿是橫肉、寫滿了不懷好意的臉。
風從門縫裏鑽進來,帶着清晨的涼意。
向華站直了身子。
該來的,總會來。
晌午剛過,劉二狗來了。
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還跟着兩個本家兄弟,一個叫劉三,一個叫劉四,都是村裏遊手好閒的主,平跟在劉二狗屁股後頭,偷雞摸狗,欺軟怕硬。
向華正在屋後收拾那塊地。他打算把旁邊那幾分荒地也開出來,趁着還沒入冬,抓緊種一茬白菜。聽見腳步聲,他直起腰,看見劉二狗三人晃悠悠走過來,在籬笆外頭站住了。
“喲,華子,忙着呢?”劉二狗咧着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他四十來歲,身材粗壯,一臉橫肉,穿着件洗得發白的綠軍裝,敞着懷,露出裏頭油膩膩的汗衫。
向華沒說話,拄着鋤頭,看着他。
劉二狗也不在意,背着手,踱了兩步,眼睛在菜地上瞟。那幾棵白菜長得太顯眼,他想看不見都難。
“嘖,這白菜,”他咂咂嘴,“長得可真不賴。華子,你小子行啊,啥時候有這手藝了?”
“瞎種。”向華說。
“瞎種?”劉二狗笑了,笑得不懷好意,“瞎種能種出這成色?我咋不信呢。”
他身後,劉三劉四也跟着嘿嘿地笑,眼神在白菜和向華身上來回瞟。
向華放下鋤頭,拍了拍手上的土:“二狗哥,有事?”
“也沒啥大事。”劉二狗掏出一盒皺巴巴的煙,自己叼了一,又遞給向華一。向華沒接。劉二狗也不惱,自顧自點上,吐出一口濃煙,“就是聽說,你前幾兒去鎮上,發了筆小財?”
“賣了點菜。”向華語氣平淡。
“菜?啥菜能賣兩塊錢一斤?”劉二狗眯起眼,湊近一步,壓低聲音,“華子,跟哥說實話,是不是在山上……撿着啥寶貝了?”
向華心裏一緊,臉上卻不動聲色:“二狗哥說笑了。山上除了石頭就是樹,能有啥寶貝。”
“那你這錢,哪來的?”劉二狗不依不饒,“我可是打聽清楚了,你那天在悅來酒樓,賣的就是白菜!兩棵白菜,賣了六塊多!華子,你當哥是傻子?”
他聲音拔高了些,引得遠處幾個在田裏活的人,都直起腰往這邊看。
向華沉默了一會兒,說:“白菜是白菜,跟別人的不一樣。”
“咋個不一樣法?你給哥說道說道。”劉二狗得更近,煙味兒噴在向華臉上。
“祖傳的種法,說了你也不懂。”向華往後退了半步,拉開距離。
“祖傳?”劉二狗嗤笑一聲,“你們向家往上數八代,都是泥腿子,有個屁的祖傳!華子,你不說實話,哥可就往歪處想了。”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陰惻惻的:“該不會……是學了啥邪門的法子吧?我聽說,後山那塊,以前可不淨。你是不是拜了啥不該拜的東西,弄了啥不該弄的肥?”
這話就有點誅心了。
鄉下人迷信,最怕沾上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劉二狗這話一出口,遠處看熱鬧的人,臉色都變了變。
向華抬眼,看着劉二狗。
目光很平靜,但劉二狗被他這麼盯着,沒來由地,心裏打了個突。
“二狗哥,”向華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我向華行的正坐得直,種菜賣錢,天經地義。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鎮上悅來酒樓問問,我是不是正經賣的菜。你要是有證據,說我了歪門邪道,現在就去村支部,去派出所,我跟你去。要是沒證據……”
他停了停,往前邁了一小步。
這一步邁得不大,但劉二狗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要是沒證據,”向華盯着他的眼睛,“就別紅口白牙,在這兒亂嚼舌。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別把事做絕了。”
劉二狗臉皮漲紅了。
他沒想到,平時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向華,今天這麼硬氣。尤其是那雙眼睛,黑沉沉的,看過來的時候,像兩潭深水,看不見底。
他心裏有點虛,但面子上下不來台。尤其是在兩個本家兄弟面前,更不能慫。
“呵,長本事了?”劉二狗冷笑一聲,把煙頭狠狠摔在地上,用腳碾滅,“跟哥來這套?向華,我告訴你,這石頭村,還沒輪到你橫!你那點破事,我心裏門兒清!你等着,我這就去鎮上打聽,要是讓我知道你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話沒說完,被向華打斷了。
“二狗哥,”向華語氣很淡,從懷裏掏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展開,“這是我昨兒在鎮上藥鋪抓藥的方子,還有糧店買米的票。錢,是我賣菜掙的,淨淨。你要打聽,盡管去。不過……”
他把方子往前遞了遞:“我娘病着,家裏就我一個勞力。這幾天忙着開地,下種子,還得伺候菜,沒工夫陪二狗哥折騰。二狗哥要是閒着沒事,不如幫我搭把手,開幾分地?一天,我給你算五毛工錢。”
劉二狗愣住了。
他身後的劉三劉四也愣住了。
遠處豎着耳朵聽動靜的幾個人,都愣住了。
誰都沒想到,向華會來這一出。
不吵,不鬧,不辯解,直接甩出證據,還反過來“雇”劉二狗活?
劉二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瞪着那張方子,又瞪着向華,嘴唇哆嗦着,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向華舉着方子,就那麼看着他,眼神坦蕩,甚至帶着點……誠懇?
好像真是誠心誠意,想雇他活。
“你、你……”劉二狗指着向華,手指頭都在抖。
“咋了,二狗哥?”向華問,“嫌少?那六毛?不能再多了,我還得留點錢買種子。”
“噗嗤——”
不知是誰,沒憋住,笑了一聲。
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午後,格外清晰。
劉二狗的臉,徹底黑成了鍋底。
他猛地揮手,打掉向華手裏的方子:“少他媽來這套!向華,你給我等着!這事沒完!”
說完,狠狠瞪了向華一眼,轉身就走。劉三劉四趕緊跟上,灰溜溜的,像兩條夾尾巴狗。
方子飄悠悠落在地上,沾了土。
向華彎腰撿起來,撣了撣灰,重新疊好,揣回懷裏。
他抬起頭,看向遠處那幾個看熱鬧的。
那幾人接觸到他的目光,都有些尷尬,訕訕地轉過身,繼續自己的活,只是動作明顯慢了,耳朵還支棱着。
向華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鋤頭。
鋤頭落下,刨進土裏,發出沉悶的響聲。
一下,又一下。
土塊翻起來,黑油油的,在太陽底下泛着光。
他知道,這事沒完。
劉二狗那種人,吃了虧,丟了面子,絕不會善罷甘休。
流言也不會停。只會越傳越邪乎,越傳越難聽。
但,那又怎樣?
他停下動作,看向屋後那幾棵綠得驚人的白菜。
又看向懷裏,那幾包沉甸甸的種子。
風吹過來,帶着土腥味,帶着青草味,也帶着遠處隱約的人聲,閒言碎語,像灰塵一樣飄浮在空氣裏。
向華緊了緊握着鋤頭的手。
來吧。
他低下頭,繼續揮動鋤頭。
汗水順着額角滑下來,滴進土裏,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地,總要一鋤頭一鋤頭地開。
路,總要一步一步地走。
誰攔着,就刨開誰。
他向華,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沒什麼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