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後,蘇雨微和老吳之間那種心照不宣的、微妙的“默契”,似乎被打破了,又似乎進入了更深的層面。
蘇雨微依舊每傍晚在窗台留下少許食物,分量甚至比前幾天還多了一點點——她將自己那份本就稀薄的菜粥,幾乎倒出了一半。她沒有再畫任何符號,也沒有任何多餘的舉動,只是靜靜地放下,然後退回屋內的陰影裏。
老吳也依舊會在不久後,如同影子般出現,取走食物。但蘇雨微敏銳地感覺到,他停留在窗台前的時間,似乎比以往長了那麼一瞬。盡管他依舊沒有看她,動作也依舊遲緩麻木,但那雙端着破碗的、骨節粗大的手,在觸碰到窗台邊緣時,會有一個極其短暫的停頓,仿佛在確認什麼,或者在尋找什麼不存在的痕跡。
他在觀察。在評估。
蘇雨微的心弦繃緊了。她知道,自己那晚的“畫蛇添足”是一次冒險的試探,可能引起老吳更深的戒備,也可能讓他徹底將她視爲威脅而抹除。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選擇了沉默的觀察。這至少說明,他暫時沒有將她的異常舉動上報給疤哥或丁三爺。或許,那個似是而非的暗記,讓他產生了某種不確定的聯想;或許,他也想知道,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新來孤女,到底想什麼,背後又站着誰。
這對於蘇雨微而言,是一個積極的信號。這意味着,老吳並非完全鐵板一塊,他對疤哥一夥的忠誠,或許並非毫無縫隙。又或者,他只是出於自身的謹慎,不想在局勢不明時,輕易招惹一個“可能”有背景的變數。
無論是哪種,蘇雨微都需要更進一步。她需要讓老吳明白,她的“價值”不僅限於那點可疑的標記,她還能做更多,知道更多,或許……還能成爲一個潛在的、對他也有用的“工具”。
機會來得比她預想的更快,也更危險。
那是在衙役搜查過後的第二天。疤哥突然又來了。
這一次,他沒有走側門,也沒有在深夜潛行,而是大白天,堂而皇之地從正門走了進來。他換了一身稍顯體面的深藍色布袍,但臉上的戾氣和眉骨那道疤,依舊醒目。丁三爺親自將他迎進那間“貴客”用的屋子,關上了門。
藏香閣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微妙。姑娘們遠遠看見疤哥,都下意識地避開目光,加快腳步。前院的喧鬧聲似乎都壓低了幾分。王三娘也顯得比平更安靜,只是指揮着龜奴和丫鬟們小心伺候,自己則不時瞥向那緊閉的房門,眼神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蘇雨微當時正在後院幫着晾曬一些洗好的、粗糙的布巾。她一邊機械地抖開溼布,一邊用眼角餘光留意着那間屋子的動靜。疤哥進去已經快一個時辰了,房門始終緊閉。
忽然,那扇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先出來的是丁三爺,他臉上堆着笑,但笑容有些勉強,額頭上又見了汗。他側着身,似乎在請後面的人先行。
疤哥走了出來,臉色比進去時更加陰沉,眉宇間凝聚着一股壓抑不住的煩躁和戾氣。他沒有看丁三爺,徑直大步朝外走去,方向卻是通往後院的小徑。
蘇雨微心頭一跳。疤哥要去哪裏?後院?側門?
她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晾曬布巾的位置,讓自己能更清楚地看到疤哥的動向。只見疤哥腳步匆匆,穿過月亮門,走到後院那口井邊,卻沒有停留,而是徑直朝着堆放雜物和啞仆老吳窩棚的那個角落走去!
他去見老吳?!
蘇雨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強迫自己繼續手上的動作,但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個方向。
疤哥走到老吳的窩棚前,停下腳步。老吳正蜷在角落裏,用一塊破布擦着一只豁了口的瓦罐,對走到近前的疤哥毫無反應,仿佛他只是一團空氣。
疤哥也沒說話,只是站在那兒,目光銳利地掃視着窩棚內外,又看了看旁邊的雜物堆,以及不遠處的側門。他的眉頭緊鎖,似乎在檢查什麼,或者在確認什麼。
蘇雨微的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她想起了自己畫在窗台上的那個符號。雖然她已經小心抹去,但老吳會不會留下什麼痕跡?疤哥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異常,前來查問?
時間仿佛凝滯了。每一息都拉得無比漫長。
疤哥在老吳面前站了足有十幾息,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過窩棚的每一寸角落,最後,定格在老吳那張木然、肮髒的臉上。
老吳依舊慢吞吞地擦着他的瓦罐,喉嚨裏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向虛空,對疤哥那充滿壓迫感的注視,毫無所覺。
終於,疤哥鼻腔裏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似乎並未發現什麼異常,又或者是對老吳這副模樣失去了耐心。他轉身,又看了一眼那扇通往巷子的側門,這才邁開步子,朝着來路,也就是通往前院的方向走去。
直到疤哥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門後,蘇雨微才幾不可察地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掐出了幾個深深的指甲印。
疤哥是來查看後院的“安全”狀況,還是對老吳起了疑心?或者,兩者皆有?看來衙役的搜查,確實給他們帶來了不小的壓力,連疤哥都不得不親自來確認“後方”是否穩固。
就在蘇雨微心念急轉之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曲發生了。
前院忽然傳來一陣不小的喧譁,似乎是有客人喝醉了鬧事,還夾雜着女子的哭喊和器皿碎裂的聲音。動靜不小,連在後院都能隱約聽見。
疤哥離去的腳步頓住了。他站在月亮門邊,側耳聽了一瞬,本就陰沉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似乎低聲罵了一句什麼,但距離太遠,聽不真切。他沒有再往後院來,而是加快了腳步,朝着前院喧鬧的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
蘇雨微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疤哥被前院的意外牽絆住了!丁三爺很可能也在那邊處理麻煩!後院此刻的看守,應該是最鬆懈的時候!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啞仆老吳的窩棚。
老吳依舊在擦着他的瓦罐,對前院的喧鬧和疤哥的來去,都仿佛無知無覺。但蘇雨微注意到,在疤哥轉身離開、前院喧鬧聲傳來的那一刻,老吳擦着瓦罐的手,極其細微地停頓了那麼一下。
他聽到了。他也知道疤哥走了。
現在,後院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仆,一個“安靜怯懦”的新來孤女。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距離系統任務截止,只剩下最後十幾個時辰了。她不能再等下去。
蘇雨微深吸一口氣,將手中最後一塊布巾晾好,然後,她端起旁邊空了的木盆,裝作要去井邊打水清洗的樣子,慢慢朝着井邊走去。
她的心跳得很快,但腳步很穩。目光低垂,盯着腳下的青石板,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雜事。
經過老吳的窩棚時,她沒有停頓,也沒有抬頭看他。
但就在她與他錯身而過的那一刹那,她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極其輕微的氣聲,飛快地說了幾個字:
“疤哥,鐵器,碼頭,劉把總。”
字字清晰,語速極快,如同耳語,又如同幻覺。
說完,她腳步未停,徑直走到了井邊,放下木盆,開始搖動轆轤,仿佛剛才那短短一瞬的低語,從未發生過。
她能感覺到,身後那道原本茫然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如同實質的針,釘在了她的背上。
窩棚角落,老吳擦着瓦罐的動作,徹底停住了。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在那一瞬間,掠過一絲極爲銳利、幾乎與他木訥外表全然不符的寒光,但轉瞬即逝。他依舊保持着那個蜷縮的姿勢,只是握着破布的手指,微微收緊。
他沒有動,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井繩吱吱呀呀地響着,木桶緩緩升上井口。蘇雨微提起小半桶水,倒入木盆。冰冷的水花濺起,打溼了她的袖口和裙擺。
她沒有回頭,開始用力搓洗木盆。譁譁的水聲,在寂靜的後院顯得格外清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每一息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她能感覺到背後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蛇,在她背脊上遊走。探究,審視,評估,還帶着一絲……意?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個呼吸,也許有一炷香那麼長。那道冰冷的目光,終於移開了。
窩棚那裏,傳來了老吳繼續擦拭瓦罐的、極其輕微的沙沙聲,以及他喉嚨裏發出的、低低的、含糊的嗚咽,仿佛只是一個聾啞老人無意識的哼唧。
蘇雨微緊繃的脊背,幾不可察地放鬆了一線。
他沒有立刻發作,沒有呼喊,也沒有任何表示。這意味着,他至少暫時不會將她的話當做耳邊風,也不會立刻將她視爲必須清除的威脅。
他聽進去了。他在思考。
這就夠了。
蘇雨微將洗好的木盆端起,水滴順着盆邊滑落,在地上濺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轉過身,低着頭,端着木盆,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再次經過窩棚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老吳依舊蜷在那裏,背對着她,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她的臆想。但他那只搭在膝上的手,食指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叩擊着膝蓋骨。
節奏很慢,很輕,但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
那是什麼意思?暗號?還是無意識的動作?
蘇雨微不知道。但她將那個節奏,死死地記在了心裏。
回到那間囚籠般的小屋,關上門。蘇雨微背靠着門板,才感覺到自己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種虛脫般的寒意,額角也滲出細密的冷汗。
她剛剛,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她賭的,是老吳對疤哥並非全然忠心,賭的是他對“鐵器”、“碼頭”、“劉把總”這些關鍵詞的敏感,賭的是他作爲一個潛伏者,對“變數”的謹慎評估,而非簡單粗暴的清除。
現在看來,她似乎賭對了一半。老吳沒有立刻動手,但他也沒有任何回應。
這就像是在黑暗的懸崖邊,朝着未知的深淵,試探性地邁出了一小步。腳下是虛空,不知是實地,還是萬丈深淵。
但無論如何,這一步,她已經邁出去了。僵局被打破了。
接下來的,就是等待。等待老吳的反應,或者,等待下一個,或許更危險的契機。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藏香閣前院的喧囂漸漸平息,但空氣中,似乎彌漫着一種山雨欲來前的沉悶。
蘇雨微走到窗邊,看着那個空蕩蕩的窗台。今晚,她沒有放任何食物。
有些話,說一次就夠了。有些餌,下得太勤,反而會嚇跑魚兒。
她需要給他時間消化,權衡,甚至……調查。
夜幕降臨,後院再次被黑暗吞沒。只有窩棚角落,偶爾傳來老吳壓抑的、模糊的咳嗽聲,和那似乎永不停息的、手指輕叩膝蓋的,微弱節奏。
那節奏,在寂靜的夜裏,清晰得有些詭異。
咚…咚…咚…
像是某種無聲的密語,又像是倒計時的鍾擺,敲在蘇雨微的心上。
距離任務截止,還有最後的,十二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