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傍晚扔出那個硬饃開始,蘇雨微對啞仆老吳的“投喂”成了一種無聲的、每一次的儀式。她不再叩窗,也不再有任何多餘的舉動,只是每到傍晚送來的那份清湯寡水的飯食,她總會留下一小半——有時是半碗稀粥,有時是半個饃,或是一點幾乎看不見油星的菜葉——然後靜靜地放在窗台上,自己退回屋內。
老吳的反應也始終如一。他會在蘇雨微退回後不久,慢吞吞地挪過來,拿走那些食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渾濁的眼睛甚至不會朝屋內看一眼,仿佛那只是偶然出現在窗台上的、無人認領的“垃圾”。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連眼神的觸碰都幾乎沒有。但一種古怪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這兩個同樣沉默、同樣處於藏香閣最底層的人之間,悄然建立。
蘇雨微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對於老吳這樣隱藏在陰影中的人,任何急切或刻意的靠近,都只會引起更深的戒備。她需要時間,需要讓他習慣她的“存在”,習慣這點微不足道的“分享”,直到這成爲後院景致的一部分,不再值得額外警惕。
同時,她也用盡一切可能的方式,收集着關於疤哥、丁三爺,以及藏香閣內外的一切信息。她開始更細致地觀察每進出的人,留意守衛換班的時間,記住王三娘和丁三爺的喜好和行程規律。她像一只最不起眼的蜘蛛,在角落裏悄無聲息地編織着自己的網,捕捉着空氣中每一絲可能的風吹草動。
第三天下午,藏香閣來了幾個特殊的“客人”。
說是客人,其實更像是來巡視或收賬的。領頭的是個穿着綢衫、戴着瓜皮帽、一臉精明相的中年人,身後跟着兩個孔武有力的隨從。王三娘和丁三爺親自迎出去,態度是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帶着幾分諂媚。他們點頭哈腰地將那三人迎進了後院一間平時不常開、但看起來比普通客房更整潔寬敞的屋子。
蘇雨微當時正“碰巧”在走廊另一端擦拭欄杆,遠遠瞥見。王三娘臉上的笑容近乎討好,丁三爺則微微弓着腰,一副隨時聽候吩咐的模樣。而那領頭的綢衫中年人,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掃過後院時,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這不是來尋歡作樂的客人。
蘇雨微垂下眼,繼續手中的活計,心裏卻飛快地轉着念頭。那間屋子她知道,是王三娘偶爾用來接待“貴客”的,輕易不開。這些人是誰?是疤哥的上線?還是與“鐵器”生意相關的其他人物?他們今天來,是否與那晚運進來的麻袋有關?
約莫半個時辰後,那三人從屋裏出來。王三娘和丁三爺一路陪着笑,送到側門邊——不是通往後巷的那個小側門,而是另一扇通往隔壁街的稍大的門。綢衫中年人走到門口,停下腳步,似乎對王三娘低聲交代了幾句什麼。王三娘連連點頭,腰彎得更低了。
就在那綢衫中年人轉身要離開的瞬間,一陣突如其來的穿堂風吹過,掀起了他綢衫的一角。
蘇雨微的瞳孔猛地一縮。
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她看得分明——那綢衫中年人腰間,懸掛着一枚小小的、深色的令牌,令牌上似乎刻着一個字,距離太遠,看不真切,但那令牌的形狀和質感,絕非尋常富戶或商賈所用。
更像是……官家的東西。
她迅速低下頭,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官家的人?爲什麼會來藏香閣這種地方?王三娘和丁三爺爲何如此恭敬?是來收受賄賂的尋常衙役班頭?還是……與疤哥那批“鐵器”有關?是保護傘?還是分贓者?
疤哥背後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也更渾。這不僅僅是一夥私運軍械的亡命徒,很可能還牽扯到了地方上的勢力,甚至可能是勾結!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陣寒意。如果連官方力量都牽扯其中,她一個毫無基的孤女,想要在這裏面攪動風雲、接近謝九淵,無異於癡人說夢,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然而,危險也意味着更大的變數。多方勢力的糾纏,往往也意味着更多的縫隙和可利用的機會。
當天晚上,蘇雨微照例將省下的那點食物放在窗台。老吳依舊沉默地取走。但這一次,在他轉身離開時,蘇雨微注意到,他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似乎極其短暫地、向着白天綢衫中年人進出過的那個方向,瞥了一眼。
那目光,轉瞬即逝,恢復了木然。
但蘇雨微捕捉到了。
老吳,果然在關注着這一切。
又過了兩天,風平浪靜。疤哥沒有再出現,那批“鐵器”似乎也石沉大海。丁三爺依然忙着他的迎來送往,只是眉宇間偶爾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王三娘則似乎因爲那“貴客”的到訪,腰杆挺直了些,對閣裏的姑娘們也更加頤指氣使。
蘇雨微的子依舊在飢餓、勞役和小心翼翼的觀察中度過。她手腕上的傷疤已經結痂脫落,留下一道淺粉色的印記。系統冰冷的倒計時,在腦海中無聲跳動:【任務剩餘時間:兩天。】
時間不多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動等待。接近老吳的嚐試需要契機,而疤哥這條線似乎暫時沉寂。她需要一個突破口,一個能夠制造混亂、轉移視線,或者至少能讓她接觸到更多信息的契機。
這個機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臨。
這天下午,藏香閣來了一夥特別的客人。不是尋常的商賈或苦力,而是幾個穿着皂衣、腰挎鐵尺的衙門差役。領頭的是個黑臉膛的壯漢,一臉橫肉,目光不善。他們不是來尋歡作樂,而是以“巡查治安、排查流寇”的名義,徑直闖了進來。
王三娘和丁三爺忙不迭地迎上去,又是遞茶又是賠笑。那黑臉班頭卻並不買賬,沉着臉,要求查看所有房間和人員登記冊子,說是奉了劉把總的命令,近有流寇細作在附近活動,必須嚴查。
一時間,藏香閣雞飛狗跳。姑娘們被從房裏叫出來,排着隊接受盤問和審視。嫖客們則罵罵咧咧,有的趕緊溜走,有的則躲在一旁看熱鬧。
蘇雨微也被從她那間小屋裏叫了出來,和香草還有其他幾個粗使丫鬟、婆子站在一起。她低着頭,縮着肩膀,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周圍那些驚恐不安的姑娘們一樣。
差役們挨個房間搜查,動作粗魯,不時傳來翻箱倒櫃和瓷器碎裂的聲音。王三娘在一旁心疼得直抽冷氣,卻又不敢阻攔。
當搜到後院那幾間堆放雜物和下人住的破屋子時,氣氛似乎變得更加緊繃。蘇雨微的心也提了起來。啞仆老吳就住在其中一個角落。
一個差役踢開了老吳那間低矮窩棚的門。裏面昏暗狹窄,只有一張破草席和一個缺了口的瓦罐。老吳蜷縮在草席上,對於闖進來的差役毫無反應,只是茫然地抬起頭,喉嚨裏發出含糊的“啊啊”聲。
“媽的,又聾又啞的老廢物。”那差役嫌惡地罵了一句,隨便用鐵尺在草席下捅了捅,沒發現什麼異常,便不耐煩地退了出來。
黑臉班頭皺皺眉,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後院。當他的視線落在通往後巷的那扇小側門時,停留了片刻。
“這門通哪裏?”他問丁三爺。
丁三爺的額頭冒出細汗,賠笑道:“回……回差爺,就是後巷,平裏倒泔水、出穢物用的,髒得很。”
黑臉班頭“嗯”了一聲,沒再追問,繼續帶人搜查其他地方。丁三爺悄悄鬆了口氣,抹了把汗。
搜查持續了近一個時辰,最終自然是什麼“流寇細作”都沒找到。黑臉班頭似乎有些不甘,但也挑不出什麼大錯,臨走前,他站在院子裏,目光如刀,掃過戰戰兢兢的衆人,沉聲道:“最近都給老子安分點!管好你們的人,別什麼不三不四的都往店裏招!若是讓老子查到誰跟流寇有牽扯,哼哼……”
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在丁三爺和王三娘臉上轉了一圈,又瞥了一眼那扇小側門,這才帶着手下揚長而去。
差役們一走,藏香閣裏頓時響起一片劫後餘生的鬆氣聲和低低的抱怨哭泣聲。王三娘心疼地看着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前廳和房間,嘴裏不不淨地咒罵着。丁三爺則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蘇雨微跟着香草她們回到後院。經過老吳那間窩棚時,她瞥見老吳已經重新蜷縮回草席上,背對着門口,似乎對剛才的驚擾毫無所覺。但蘇雨微注意到,他那只搭在身側的手,手指微微蜷曲,指節有些發白。
他在緊張,或者在壓抑着什麼。
差役的突然搜查,絕非偶然。是劉把總那邊真的聽到了什麼風聲?還是疤哥的對手在使絆子?又或者,是那晚運貨的事終究沒有瞞過所有人的眼睛?
混亂,往往伴隨着機會。
蘇雨微回到自己屋裏,關上門。她沒有點燈,就着窗外透進來的昏暗天光,坐在床邊。差役的搜查雖然草草了事,但無疑給藏香閣,尤其是給丁三爺和疤哥一夥,敲響了警鍾。他們現在一定如同驚弓之鳥。
她需要讓這“驚鳥”,飛向她想要的方向。
夜深了。藏香閣前院的喧囂漸漸平息。後院重歸寂靜,只有秋蟲在角落裏無力地鳴叫。
蘇雨微悄然起身,走到窗邊。她手裏拿着一小截白天偷偷藏起來的、燒剩的灶膛木炭。窗台上,還留着傍晚她放置食物時,無意中滴落的一點粥漬。
她用木炭,在那點早已涸的粥漬旁邊,極其輕微地、畫了一個很小的、歪歪扭扭的符號——那是她記憶中,前朝某種私鹽販子常用的暗記,簡單,但足以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是她從前在家時,偶然聽父兄談起市井雜聞時記下的。
她畫得很輕,很淡,像是無意中蹭上的污跡。然後,她將木炭仔細藏好,回到床上躺下。
這一次,她沒有留任何食物。
她在賭。賭老吳今夜會格外警醒,賭他會注意到這個微小的、不合常理的變化。賭他不僅僅是疤哥一夥的眼線,更是一個經驗豐富、懂得識別各種江湖標記的老手。
如果賭對了,這個似是而非的暗記,或許能在他心裏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這個新來的、沉默的、總會分享食物的姑娘,或許並不僅僅是個簡單的、認命的孤女。她可能“懂”一些東西,可能和某些“道上”的人有聯系,或者,至少是個值得觀察的“變數”。
她不需要老吳立刻相信她或幫助她,她只需要他“注意”到她,並且這種注意,不要立刻轉化爲對疤哥或丁三爺的匯報。只要有一絲猶豫,一絲探究,她就有可能在這鐵板一塊的囚籠裏,撬開一道細微的縫隙。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
窗外,月光晦暗。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在窗外響起。那腳步聲很慢,很輕,帶着一種刻意的拖沓,正是老吳平走路的節奏。
腳步聲在窗外停頓了片刻。
蘇雨微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扇薄薄的窗戶上。
她聽到了一聲極其輕微的、近乎嘆息的呼氣聲。然後,是粗糙的手指,似乎輕輕拂過窗台木板的細微摩擦聲。
腳步聲再次響起,慢慢遠去。
他沒有拿走任何東西,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但蘇雨微知道,他看見了。看見了那個空無一物的窗台,也看見了旁邊那個不起眼的、歪斜的符號。
黑暗中,蘇雨微緩緩睜開了眼睛。眼底深處,那簇幽暗的火苗,微微跳動了一下。
第一步試探,已經落下。
接下來,就看這條深藏不露的“啞巴”,會如何反應了。
距離任務截止,僅剩最後一天。水已被攪動,暗流愈發洶涌。而她,這枚被投入死水的石子,終於要開始攪動屬於自己的、微不足道,卻可能致命的漣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