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裴昭每下午“喝茶”的第七天,深秋走到了最深處。
梧桐巷裏的梧桐葉早已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漸短促的白晝裏,沉默地切割着灰藍色的天空。清晨的霜越來越重,青石板路總是覆着一層薄薄的白,踩上去會留下清晰的腳印,很快又被新的霜覆蓋。空氣冷,吸進肺裏帶着刀割般的刺痛,呵出的氣凝成更濃的白霧,在清冽的晨光中久久不散。
後院的桂花徹底謝了。最後幾簇枯的花朵在某個寒夜裏被風吹落,混進泥裏,再也尋不見蹤跡。香氣散盡,只剩枯枝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等待冬天的第一場雪。那幾叢桂樹本身也顯得萎靡,葉片邊緣開始發黃卷曲,失去了盛夏時的油綠光澤。
只有那棵相思樹,依舊枯立着,在漸凜冽的寒風中沉默。但林見月每清晨去看它時,總能感覺到那種微弱的、類似心跳的波動,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有力。咚……咚……咚……緩慢,沉穩,像一個沉睡的巨人,在夢中逐漸恢復呼吸。
她不再像之前那樣頻繁地去觸碰它,只是每天清晨站在樹下,靜靜感受片刻,然後離開。祖母的話,墨老的叮囑,裴昭的暗示,都讓她明白,這棵樹蘇醒的時機還未到,急不得。
茶館的白營業依舊冷清。天氣轉寒,願意出門的人更少,巷子裏常常一整天見不到幾個行人。偶爾有熟客來,也是匆匆喝杯熱茶暖身,說幾句話就走,不多停留。林見月便有了更多時間看書,泡茶,整理思緒,也……觀察裴昭。
裴昭的狀態,在她的“茶療”下,確實在好轉。
雖然臉色依舊蒼白,身形在陽光下偶爾還是會顯得過於單薄,但那種魂體不穩的透明感沒有再出現。周身的寒意也穩定下來,不再忽強忽弱。他眼中的疲憊淡去許多,恢復了平裏那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清明。
每天下午的“喝茶時間”,成了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約定。
裴昭依舊話少,大多時候只是沉默地喝茶,看窗外蕭瑟的景致。林見月也習慣了這種沉默,不再試圖找話題,只是安靜地陪着。但偶爾,裴昭會主動說一兩句——關於地府的見聞,關於某些異常事件的規律,或者關於茶館需要注意的細節。
很簡短,很實用,不帶任何情緒。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這是一種信任的表示。至少,他不再把她完全當成一個需要“監察”和“約束”的外人,而是某種程度上可以交流的“同行”。
這讓她心裏有種微妙的滿足感,也讓她在面對那些尚未解開的謎團——怨種,播種者,母親的夢,相思樹的蘇醒——時,多了一份底氣。
至少,她不是一個人。
*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下來,仿佛隨時會塌陷。風停了,空氣凝滯,帶着山雨欲來的沉悶。巷子裏異常安靜,連平偶爾的犬吠聲都沒有,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悶雷滾動般的聲響——不是雷聲,是城裏施工的動靜,隔着幾條街巷傳來,模糊而壓抑。
林見月照常泡了茶。用的是裴昭給的那包頂級“待客茶”,但今天她特意多放了一點——不知爲什麼,心裏有些不安,總覺得要有什麼事發生。
茶剛泡好,倒了兩杯,裴昭還沒下樓,茶館的門卻被敲響了。
不是夜晚子時那種緩慢、沉重的叩門聲,是白天正常的、但有些急促的敲門聲。
“咚咚咚!”
林見月愣了一下,放下茶壺,走到門邊,從門縫往外看。
門外站着一個年輕人。
大約二十出頭,背着個半舊的帆布背包,穿着淺灰色的羽絨服,牛仔褲,運動鞋,戴着黑框眼鏡,看起來像個大學生。他臉色有些蒼白,眼睛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沒睡好,或者趕了遠路。此刻正搓着手,呵着氣,神情焦急地等着開門。
是活人。
而且,不像是附近的居民。
林見月拉開門。
年輕人看到她,眼睛一亮,連忙說:“您好,請問……這裏是不歸茶館嗎?”
“是的,請進。”林見月側身讓他進來,順手關上門,隔絕了外面陰沉的寒意。
年輕人走進大堂,目光快速掃過四周,眼神裏有好奇,有緊張,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他走到圓桌旁,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看向林見月,小心翼翼地問:“您就是……林掌櫃?”
“是我,林見月。”林見月點頭,指了指椅子,“坐吧,喝杯茶暖暖。外面很冷。”
“謝謝,謝謝。”年輕人這才坐下,把背包放在腳邊,雙手接過林見月遞來的熱茶——是剛泡好的“待客茶”,茶湯清亮,香氣馥鬱。他湊到嘴邊吹了吹,小口喝着,溫暖的茶湯下肚,臉色似乎好了一些。
“怎麼稱呼?”林見月在他對面坐下,也端起自己的茶杯。
“我叫周明遠,是省城師範大學的學生。”年輕人放下茶杯,推了推眼鏡,聲音清晰了些,“林掌櫃,我……我是從老家趕來的,有事想請您幫忙。”
老家?
林見月心裏一動。不是本地人,專程從老家趕來,找到這間偏僻的茶館……
“什麼事?”她問,聲音平靜。
周明遠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然後開始說:
“我老家在離省城大概兩百多公裏的周家坳,是個小山村。村裏有棵老槐樹,聽老人說,至少有三百年了,樹要四五個人才能合抱,樹冠大得像把巨傘,夏天全村人都愛在樹下乘涼。那棵樹……在我們那兒,有點說法。”
他頓了頓,觀察着林見月的反應,見她只是靜靜聽着,便繼續說:
“村裏人都說,那棵樹有靈。以前兵荒馬亂的時候,有逃難的人躲在樹洞裏,躲過了追;鬧飢荒的時候,有人剝樹皮吃,結果當晚就肚子疼得打滾,後來再沒人敢動它;還有人說,夜裏經過老槐樹,能聽到樹在唱歌,是很好聽的、很古老的調子……當然,這些都是傳說,年輕人大多不信。”
“但是最近,”周明遠的語氣變得凝重,“出事了。”
林見月的心提了起來。
“出什麼事了?”
“村裏要修路。”周明遠說,“從鎮上到村裏的老路太窄,坑坑窪窪,鎮裏撥了款,要拓寬硬化。規劃的路,正好要從老槐樹那兒過。那棵樹……擋了道。”
“村裏決定砍樹?”林見月問。
“嗯。”周明遠點頭,表情復雜,“大部分年輕人都贊成,覺得砍了樹,路通了,是好事。但一些老人堅決反對,說樹有靈,砍了要遭。吵了幾次,最後還是決定砍——畢竟修路是大事,關系到全村的發展。”
“然後呢?”
“然後怪事就開始了。”周明遠壓低聲音,眼神裏帶着一絲恐懼,“請來的伐木工,第一天晚上把工具放在樹邊,第二天一早去看,斧頭卷刃了,鋸子斷齒了,電鋸怎麼也發動不起來。以爲是工具質量問題,換了新的,結果第二天又壞了。連續三天,天天如此。”
“有人搞破壞?”林見月猜測。
“一開始也這麼想。”周明遠搖頭,“村裏派了人守夜,兩個壯小夥,帶着手電,整夜守着工具和樹。結果……守夜的人說,半夜裏迷迷糊糊的,好像聽到樹在哭,是那種很低很沉的、像風聲又像人嗚咽的聲音。他們嚇得夠嗆,但硬撐着沒走。天快亮的時候,實在撐不住打了個盹,等醒來,工具又壞了。”
“樹上,”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還出現了水漬。從樹的裂縫裏滲出來,一道一道的,像……像眼淚流過的痕跡。”
林見月沉默了。
工具莫名損壞,守夜人聽到哭聲,樹身出現淚痕般的水漬……
這聽起來,確實不尋常。
“村裏人什麼反應?”她問。
“更怕了。”周明遠苦笑,“尤其是老人,說這是老槐樹在哭,在求饒,不能砍。但村主任不信邪,說肯定是有人裝神弄鬼,阻撓修路。他親自帶人守了一夜,結果……”
“結果怎麼樣?”
“村主任說,他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工具也沒壞——因爲他把工具鎖在了自家院子裏,沒放在樹邊。”周明遠說,“但第二天早上,他們準備開工時,發現老槐樹最粗的一枝椏,無緣無故斷了,掉下來,差點砸到人。斷口很新,但找不到任何外力痕跡,就像……就像它自己斷的。”
自己斷裂的枝椏。
警告?還是……某種力量的顯示?
“後來呢?”林見月追問。
“後來就僵持住了。”周明遠嘆氣,“伐木工不敢接了,說這活兒邪性。村裏年輕人也有些發毛,但修路不能停。村主任想用炸藥,被老人們拼死攔住,說炸了樹,全村都要倒黴。現在就這麼拖着,路修不了,樹也砍不得,人心惶惶的。”
他抬起頭,看着林見月,眼神誠懇而急切:
“林掌櫃,我是聽我爺爺說的。我爺爺是村裏最老的幾個老人之一,他說他小時候聽他爺爺講,這棵老槐樹,曾經救過我們周家祖上的命。樹有靈,要敬着,不能傷。他讓我來省城,找‘不歸茶館’,說這裏的掌櫃有辦法,能通陰陽,能解疑難。我一開始不信,覺得是迷信,但村裏的事太邪乎,我……我實在沒辦法了,就按照爺爺說的地址找來了。”
他頓了頓,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用手帕包着的東西,小心打開,推到林見月面前。
手帕裏,是一小塊深褐色的、像樹皮又像木頭的東西,邊緣不規則,表面有細微的紋路,透着一種極其古老的、沉靜的氣息。
“這是我爺爺從老槐樹部的泥土裏,挖出來的一小塊樹。”周明遠說,“他說,帶着這個來找您,您就能明白。”
林見月看着那塊小小的樹。
很普通,看起來就像一塊枯死的木頭。
但當她伸出手,指尖即將觸碰到樹的瞬間——
一股極其龐大、極其古老、卻又異常溫柔的情緒,像水般涌來,瞬間淹沒了她的感知。
不是畫面,不是聲音,是純粹的“情緒”。
悲傷,不舍,眷戀,還有深沉的、仿佛守護了無數歲月的“守望”。
只是一觸即收。
樹恢復了平靜,躺在手帕裏,沉默無言。
但林見月的心,卻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明白了。
那不是惡靈的怨念,不是邪祟的作亂。
是“靈”。
樹木生長百年,吸收月精華,感受人間煙火,久而久之,生靈智,成“靈”。這老槐樹,便是有了靈智的樹靈。它守着那片土地,看着一代代人出生、長大、老去、死亡,對那裏有了感情,將那裏當成了自己的“家”。
現在,人要砍它的“家”,它悲傷,不舍,用微弱的力量反抗,哭泣,斷裂枝椏示警。
它不是要傷人,只是……不想離開。
“我明白了。”林見月收回手,看着周明遠,眼神認真,“這不是邪事,是樹靈在表達它的情緒。它不想被砍。”
周明遠愣住了:“樹靈?真的有樹靈?”
“萬物有靈,古木尤甚。”林見月點頭,“三百年的老槐,經歷了無數風雨,看慣了人世變遷,生出靈智,不奇怪。它現在很悲傷,在哭泣,在求饒。強行砍伐,恐怕真的會出問題——不是樹靈報復,是它本身的‘靈’散逸,可能會影響那片土地的氣場,對村裏人未必是好事。”
“那……那怎麼辦?”周明遠急了,“路不能不修啊!村裏就指着這條路脫貧呢!”
“不一定非要砍樹。”林見月說,“也許可以想辦法,和樹靈溝通,看能不能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或者……幫它‘搬家’。”
“搬家?”周明遠睜大眼睛,“樹還能搬家?”
“尋常樹木不能,但有靈的古木,或許可以。”林見月沉吟道,“我需要去現場看看,和樹靈溝通,了解它的意願,才能決定。”
“您願意去?!”周明遠喜出望外,猛地站起來,“太好了!林掌櫃,您什麼時候能出發?路費、住宿,村裏可以出!只要您能解決這事,什麼條件都好說!”
“路費不必,我自己承擔。”林見月擺擺手,“至於時間……”
她話未說完,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裴昭走了下來。
他今天依舊穿着那身深灰色長袍,外面罩了件同色的厚絨披風——是林見月前幾天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料子很厚,擋風,樣式古樸,裴昭沒拒絕,默默地穿上了。他臉色好了許多,但眼神依舊冰冷,走到圓桌旁,目光在周明遠臉上掃過,然後落在林見月身上。
“你要去?”他開口,聲音沒有起伏。
“嗯。”林見月點頭,“是樹靈的事,不是邪祟。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幫忙。”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我同行。”
林見月愣了一下:“你……也要去?”
“監察之責。”裴昭淡淡道,目光掃過周明遠,“涉及靈體異常,地府有權監察。防止處理不當,引發更大混亂。”
很官方的理由。
但林見月知道,不只是“監察”那麼簡單。
以裴昭現在的狀態,其實不適合遠行,更不適合動用力量。但他主動提出同行,恐怕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去。
心裏那股微妙的暖流,又悄悄涌了上來。
“好。”她點頭,沒有多說。
周明遠看着裴昭,又看看林見月,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不敢多問,只是連連點頭:“好好,兩位一起去更好!我這就去買票!最近的一班車是明天早上八點,到縣城大概三小時,再從縣城轉車到鎮上,再走一段山路就到村裏了。明天出發可以嗎?”
林見月看向裴昭。
裴昭微微頷首。
“可以。”林見月對周明遠說,“明天早上八點,我們在汽車站見。”
“好!謝謝林掌櫃!謝謝這位……先生!”周明遠激動地鞠了一躬,留下聯系方式,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才背着包匆匆離開,去安排行程了。
茶館裏又恢復了安靜。
林見月看向裴昭,猶豫了一下,問:“你的身體……能行嗎?長途坐車,還要走山路。”
“無礙。”裴昭簡短地說,走到窗邊,看着外面陰沉的天色,“樹靈之事,可大可小。處理得好,是善緣;處理不好,可能激化,釀成禍患。你經驗尚淺,我需在場。”
還是那麼公事公辦的語氣。
但林見月聽出了話裏的意思:他不放心她,所以要跟着。
“謝謝。”她輕聲說。
裴昭沒回頭,只是看着窗外,過了很久,才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透,林見月就起床了。
她簡單收拾了一個背包,放了幾件換洗衣物,洗漱用品,那本祖母留下的線裝書,裴昭給的那包頂級茶葉,還有周明遠留下的那塊老槐樹。想了想,又去後院,從那幾叢桂樹下,挖了一小包泥土——墨老說過,茶館後院的土,因着地氣復蘇,也帶上了些許靈性,或許有用。
準備妥當,她下樓,裴昭已經在大堂等着了。
他依舊穿着那身深灰色長袍和厚絨披風,背上多了一個簡單的布包袱,不大,看起來沒裝多少東西。長發用木簪綰得一絲不苟,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清明,身姿挺拔,看不出病態。
“走吧。”他說。
兩人鎖好茶館的門,走出梧桐巷。巷子裏靜悄悄的,只有幾戶人家窗口透出昏黃的燈光,和遠處隱約的雞鳴。深秋的清晨,寒氣刺骨,呼吸間白霧滾滾。林見月裹緊了外套,還是覺得冷。裴昭走在她身側半步遠的位置,沒有說話,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他周身那股冰冷的寒意,似乎有意收斂了一些,沒有平時那麼刺骨。
走到巷口,天邊才泛起魚肚白。他們攔了輛早班的出租車,直奔汽車站。
周明遠已經在車站門口等着了,看到他們,連忙揮手跑過來。
“林掌櫃,裴先生,這裏!”他手裏拿着三張車票,“票買好了,最早一班,還有半小時發車。我們先去吃個早飯?”
“不用了,車上吃吧。”林見月說。她注意到裴昭微微蹙了下眉,顯然對擁擠嘈雜的車站環境不太適應。
三人進了候車室。時間還早,但人已經不少,大多是趕早班車出門務工或辦事的,大包小包,人聲嘈雜,空氣裏混雜着泡面、汗水和灰塵的味道。裴昭的眉頭皺得更緊,周身的氣息更冷了,引得周圍幾個人莫名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離他遠了些。
林見月有些想笑,但又覺得不合適,只能低聲說:“忍一忍,上車就好了。”
裴昭沒說話,只是走到一個相對人少的角落,背靠着牆,閉上眼睛,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周明遠看了看裴昭,又看了看林見月,小聲問:“林掌櫃,裴先生他……是不是不太舒服?臉色好像不太好。”
“他沒事,只是不喜歡人多。”林見月含糊道。
好在很快開始檢票。三人上了車,是那種老式的大巴,座位不算寬敞,但還算淨。周明遠買的票是連座,他和林見月坐一起,裴昭坐在他們後面一排。
車子啓動,駛出車站,開上通往縣城的老路。天色漸漸亮了,路兩旁的景物向後飛退:城市邊緣的廠房,農田,光禿禿的樹林,遠處起伏的山巒。天空是那種淨的灰藍色,陽光很淡,風從車窗縫隙鑽進來,帶着深秋田野的枯草和泥土氣息。
周明遠似乎放鬆了一些,開始跟林見月介紹周家坳的情況:村子有多少戶,主要種什麼,年輕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居多。又說那棵老槐樹,就在村口,正對着進村的路,樹冠像把大傘,夏天全村人都愛在樹下乘涼,小孩在樹下玩耍,老人在樹下下棋聊天。
“那棵樹,真的像村裏的一個長輩。”周明遠說,眼神有些懷念,“我小時候也在樹下玩,掏鳥窩,捉知了。夏天夜裏,躺在樹下竹床上,聽老人講古,數星星。從來沒覺得它有什麼特別,就是一棵很大很老的樹。直到這次……”
他嘆了口氣:“如果它真的有靈,聽到我們要砍它,該有多難過。”
林見月靜靜聽着,沒有說話。
她看向窗外飛逝的景色,心裏想着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想着它龐大的系深入泥土,想着它看過幾百年的出落,人來人往。生出了靈智,卻依舊無法言語,只能用哭泣、用斷裂的枝椏,表達自己的悲傷和不舍。
那種沉默的、厚重的、屬於非人存在的悲傷,讓她心裏沉甸甸的。
車子顛簸着,開了兩個多小時,在一個小鎮停下休息。乘客們下車活動,上廁所,買吃的。林見月也下了車,去路邊小店買了幾個包子和豆漿。回來時,看到裴昭還坐在車上,閉目養神,臉色在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蒼白透明。
她心裏一緊,走過去,把包子和豆漿遞給他。
“吃點東西吧,還要一會兒才到。”
裴昭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她手裏的食物,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接了過去,小口吃着。他吃東西的樣子很斯文,很慢,像在完成一項任務,看不出喜歡還是不喜歡。
林見月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周明遠去上廁所了。她看着他蒼白的側臉,忍不住低聲問:“真的沒事嗎?如果撐不住,我們可以在縣城休息一天,明天再進村。”
裴昭咽下口中的食物,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靜無波。
“不必。這點路程,無礙。”他說,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你顧好自己。樹靈雖無惡意,但靈體情緒劇烈時,也可能影響周圍氣場,對生人不利。到時,跟緊我。”
“嗯。”林見月點頭,心裏那股暖意又泛了上來。
休息了二十分鍾,車子繼續上路。一個多小時後,抵達縣城汽車站。
從縣城到周家坳所在的鎮子,還有一段路,但班車很少,一天只有兩趟,早上一趟已經走了,下一趟要等到下午。周明遠在車站外找了個跑短途的私人面包車,談好價錢,三人擠上車,繼續往山裏開。
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顛簸。兩旁的景色從平原變成丘陵,又變成真正的山區。山巒起伏,林木蕭瑟,偶爾能看到山坡上零星的梯田,和山坳裏聚集的村落。空氣越來越冷,帶着山林特有的清冽。
又開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了鎮子上。從這裏到周家坳,沒有車了,只能步行。好在不遠,周明遠說,走快一點,一個多小時就能到。
此時已是下午三點多。天色又陰了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山頭,仿佛隨時會落下雨或雪。山風凜冽,吹在臉上像小刀子割。林見月緊了緊衣領,看向裴昭。
裴昭的臉色在昏暗的天光下,幾乎和周圍的霧氣融爲一體。但他身姿依舊挺拔,腳步穩定,看不出疲憊。只是周身的氣息,更加內斂,更加……冰冷。仿佛在刻意壓制着什麼。
“裴昭,”她走近兩步,低聲問,“你真的沒問題?”
裴昭側過臉,看了她一眼。那雙純黑的眼睛在灰暗的光線裏,深得像兩口古井。
“走。”他只說了一個字,率先邁步,走上進山的小路。
周明遠連忙在前面帶路。林見月咬咬牙,跟了上去。
山路崎嶇,是那種被踩出來的土路,勉強能容兩人並行。路邊是枯黃的草叢,的岩石,和葉子落盡的光禿樹林。風在山谷間呼嘯,帶着嗚嗚的聲響,像某種古老的哀歌。越往裏走,人煙越少,偶爾能看到山坡上廢棄的土屋,或者遠處山坳裏升起的寥寥炊煙。
周明遠一邊走,一邊介紹:“這邊幾個村子都挺偏的,年輕人都出去了,剩下老人守着。我們周家坳在最裏面,路最難走,所以這次修路,村裏特別重視。要是路通了,去鎮上能省一半時間,山貨也好運出去。”
林見月聽着,心思卻不在路上。她看着走在前面的裴昭的背影。深灰色的披風在山風中微微拂動,勾勒出瘦削但挺拔的輪廓。他走得很穩,每一步都像丈量過,不快,但始終保持着勻速,將她和周明遠穩穩地護在身後。
仿佛一座移動的、沉默的山,隔絕了山風,也隔絕了山林深處可能存在的、未知的危險。
她心裏那點不安,漸漸平息下來。
有他在,似乎真的可以不用擔心。
一個多小時後,山路拐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
一個小山村,靜靜地臥在山坳裏。幾十戶人家,大多是老舊的青瓦土牆房子,依着山坡層層疊疊地建着。村口,一棵巨大的槐樹,映入眼簾。
即使隔得還遠,即使天色昏暗,那棵槐樹的龐大,依舊讓人震撼。
樹極其粗壯,目測至少要四五個人才能合抱。樹皮是深褐色的,皸裂出深深的溝壑,像老人臉上深刻的皺紋。樹冠如蓋,雖然葉子在深秋落了大半,但剩下的枝椏依舊虯結伸展,覆蓋了方圓幾十米的地面,像一把撐開的、巨大的、沉默的傘。
它就那樣矗立在村口,守着進村的唯一小路,像一個忠誠的、沉默的衛士,守了不知道多少年。
即使隔着一段距離,林見月也能感覺到,那棵樹身上散發出的、寧靜而悲傷的蒼老氣息。
不是陰森,不是怨毒,就是一種純粹的、厚重的、仿佛沉澱了無數時光的“存在感”。
它在那裏,它就是“那裏”的一部分,是土地,是山林,是村莊記憶的錨點。
而現在,人們要砍掉它。
林見月的心,被那種無聲的悲傷攥緊了。
她停下腳步,遠遠地看着那棵樹,很久沒有動。
周明遠也停下來,看着老槐樹,眼神復雜:“就是它了。三百年,說不定更久。我們村的名字,‘周家坳’,可能比它出現得還晚。”
裴昭也停下了腳步。他站在林見月身側,目光落在那棵老槐樹上,純黑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他在“看”,在感知,在評估。
“氣息純淨,無惡念。”片刻後,他開口,聲音在風中有些飄忽,“悲傷,眷戀,執念深重。確是樹靈。”
“能溝通嗎?”林見月問。
“試試。”裴昭說,“入夜後,靈氣最顯。現在,先安頓。”
周明遠連忙說:“對對,先回我家。我爺爺等着呢。家裏都收拾好了,給兩位準備了房間。就是條件簡陋,委屈兩位了。”
三人繼續往前走,走進村子。
村子很安靜,幾乎看不到人。只有幾條土狗在路邊懶洋洋地趴着,看到生人,警惕地抬起頭,但沒有叫。空氣裏有柴火和炊煙的味道,混合着深秋山林的清冷。
周明遠家就在村口附近,離老槐樹不遠,是一棟兩層的青磚瓦房,看起來比周圍其他房子要新一些,但也有些年頭了。門口站着一位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人,拄着拐杖,正焦急地張望着。看到周明遠,老人眼睛一亮,顫巍巍地迎上來。
“明遠,回來了?這兩位是……”
“爺爺,這就是不歸茶館的林掌櫃,這位是裴先生。”周明遠介紹。
老人——周爺爺,連忙上前,就要鞠躬:“林掌櫃,裴先生,可把你們盼來了!那棵樹……那棵樹……”
林見月連忙扶住他:“周爺爺,別客氣。我們就是爲這事來的。具體情況,明遠路上都說了。今晚,我們會去看看那棵樹。”
“好,好……”周爺爺連連點頭,老眼裏泛起淚花,“那棵樹,不能砍啊……它護着我們周家坳,護了好幾代人啊……現在人要砍它,它哭了,它哭了啊……”
老人說着,聲音哽咽。
林見月心裏酸楚,溫聲安撫了幾句,和裴昭一起,跟着周爺爺進了屋。
屋子收拾得很淨,雖然家具陳舊,但看得出主人的用心。周爺爺準備了熱茶,簡單的飯菜——山裏的臘肉,青菜,米飯。趕了一天路,林見月也餓了,和裴昭簡單吃了些。周明遠陪着,周爺爺坐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說着老槐樹的事:哪年發大水,樹擋住了沖下來的泥石;哪年旱,樹蔭下總是有涼風;哪家孩子走丟了,最後在樹洞裏找到,睡得正香……
每一件,都是這棵樹與這個村子,長達幾個世紀的、沉默而溫柔的羈絆。
吃完飯,天已經徹底黑了。
山裏的夜,黑得純粹。沒有路燈,只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窗口透出昏黃的燈光。遠處山巒的輪廓隱沒在濃稠的黑暗裏,只有頭頂偶爾從雲層縫隙漏出的幾點星光,和一輪將滿未滿的、清冷的月亮,灑下朦朧的、水銀般的光輝。
風停了,萬籟俱寂。
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和近處風吹過枯枝的、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是時候了。
林見月看向裴昭。
裴昭站起身,對她點了點頭。
兩人走出屋子,周明遠想跟,被周爺爺拉住了,搖了搖頭。
月光下,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村口那棵巨大的、沉默的老槐樹。
越走近,那股蒼老、寧靜、悲傷的氣息,越加清晰。
月光灑在龐大的樹冠上,將枝椏的剪影投在地上,扭曲,斑駁,像一張巨大的、無聲的網。樹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樹皮上的溝壑深如刀刻。林見月看到,在樹離地一人多高的地方,果然有幾道深色的、蜿蜒的水漬,從裂縫中滲出,向下流淌,在月光下像極了淚痕。
她走到樹下,仰頭看着這棵沉默的巨樹。
然後,伸出手,輕輕貼上了粗糙冰涼的樹皮。
閉上眼睛。
放開感知。
“告訴我,”她在心裏輕聲說,“你的悲傷,你的不舍,你的……守望。”
瞬間,龐大、龐雜、卻又異常溫柔的記憶洪流,順着她的手掌,涌入她的意識。
不是一個人的記憶。
是樹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