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七年,春。
成都的春比隴右來得早,武擔山下的桃花已綻出第一抹粉紅。但丞相府議事堂內的空氣,卻比臘月的秦嶺還要冷上三分。
諸葛亮坐在主位,羽扇輕置案頭,目光緩緩掃過堂下衆人。左側文臣序列,李嚴面色沉靜,楊儀眼神閃爍,蔣琬低眉垂目;右側武將行列,魏延按刀而立,吳懿捻須沉吟,趙雲雖白發蒼蒼卻腰背挺直。
而今的焦點,是站在武將序列第三位的那個人——馬謖。
他比半年前離開成都時瘦了些,也黑了些,左頰多了一道寸許長的淺疤,那是狄道血戰的印記。但那雙眼睛卻更亮了,亮得像淬過火的劍鋒,看人時有種穿透人心的銳利。
“隴右捷報,諸公都已看過。”諸葛亮開口,聲音平穩無波,“馬將軍以八千殘兵,破張郃三萬大軍,斬首七千,俘獲逾萬,繳獲糧草輜重無算。隴西、南安、天水三郡徹底平定,羌胡歸附,豪強懾服。此乃先帝托孤以來,我大漢第一場開疆拓土之大勝。”
堂中一片寂靜。捷報三前已傳遍成都,但親耳聽丞相如此定調,還是讓衆人心中震動。
李嚴第一個出列:“丞相,馬將軍之功,確可載入史冊。然……”他頓了頓,“隴右雖定,然新附之地,百廢待興。三萬大軍常年駐守,糧草轉運千裏,耗巨萬。以益州一州之力,養益州、漢中、隴右三地之兵,臣恐……力有未逮。”
這話說得委婉,但意思明確——仗打贏了是好事,但打下來的地盤成了包袱,怎麼辦?
諸葛亮看向馬謖:“幼常,李尚書之憂,你如何看?”
韓信出列,躬身:“丞相,李尚書所慮極是。隴右地廣人稀,若純靠益州輸糧養兵,確是重負。故臣在捷報中已言明,隴右之行‘三策’,首在‘軍屯固本’。”
他直起身,目光掃過衆人:“去歲冬,臣已在隴右設軍屯四十八處,墾田二十萬畝。今春播粟種十五萬斛,若天時順遂,秋後可收糧六十萬斛,足供隴右駐軍一年之需。此其一。”
“其二,隴右鹽井、鐵礦已陸續復產。臣已命姜維在冀縣設鹽鐵司,所產之鹽,除供隴右軍民外,餘者可通過羌胡商路,西銷涼州,北入關中。所獲之利,可補軍費。”
“其三,隴右戰馬。”韓信頓了頓,“去歲收羌胡良馬八千匹,今春又得馬駒三千。臣已命王平在狄道設馬場,三年之內,可爲我大漢提供戰馬兩萬匹。屆時我大漢騎兵不足之患,將徹底緩解。”
每說一條,堂中衆人的臉色就變化一分。六十萬斛軍糧、鹽鐵之利、兩萬戰馬……這些不是空話,是實實在在的國力。
李嚴皺眉:“馬將軍所言,皆是長遠之策。然眼下春荒,隴右百姓存糧已盡,新糧未收,這青黃不接的四五個月,如何度過?”
“借糧。”韓信吐出兩個字。
“借?向誰借?”
“向羌人借,向豪強借,也向……成都借。”韓信看向諸葛亮,“臣已與燒當羌首領迷當立約,以鹽茶爲質,借糧十萬斛,秋後加利償還。隴西李氏、南安趙氏等豪強,亦願借出家存餘糧,合計八萬斛。如此,可得十八萬斛。”
他頓了頓:“但仍缺十二萬斛。故臣今回朝,一是述職,二是……請糧。”
堂中響起低低的議論聲。繞了一大圈,終究還是要益州出糧。
諸葛亮羽扇輕搖:“十二萬斛,不是小數。益州去歲雖豐,然要同時供給漢中北伐大軍、成都百官俸祿、各地賑濟……幼常,你能等多久?”
“最多兩個月。”韓信沉聲道,“四月之前,糧不到隴右,軍屯春播將受影響,秋收必減。屆時不僅六十萬斛軍糧成空,隴右民心亦會動搖。”
“兩個月……”諸葛亮沉吟。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文臣隊列末位響起:“丞相,下官有一策,或可解此困。”
衆人望去,說話的是尚書郎費禕,今年不過三十出頭,以才思敏捷著稱。
“文偉請講。”
費禕出列,先向韓信拱手致意,然後道:“馬將軍所需十二萬斛糧,若全從益州官倉調撥,確實艱難。但若……以‘北伐債’之名,向益州商賈、豪強募借呢?”
“北伐債?”李嚴皺眉,“此爲何物?”
“仿效昔武帝算緡之法,但變罰爲借。”費禕娓娓道來,“由朝廷出具契書,言明所借糧數、利息、償還期限。凡借糧百斛以上者,賜‘忠義商’匾額;千斛以上者,許其子弟一人入太學;萬斛以上者……可請朝廷爲其家族題表旌閭。”
他頓了頓:“償還之糧,不必全從官倉出。馬將軍既言隴右鹽鐵可獲利,秋後可以鹽鐵折價還糧。商賈得利,朝廷得糧,兩全其美。”
堂中一片寂靜。這法子……太大膽了。向商賈借糧,還許以名利,這幾乎是在動搖“士農工商”的百年秩序。
楊儀忍不住道:“費文偉此言差矣!商賈逐利,豈可與其共謀國事?更遑論許其子弟入太學——太學乃國家養士之地,豈容銅臭玷污?”
費禕不慌不忙:“楊長史,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昔年高祖困守漢中,若無巴蜀商賈資助糧秣,何來還定三秦?光武帝起兵南陽,若無豪強資助,何來中興漢室?今我大漢偏安一隅,欲圖中原,當聚天下之力。商賈之力,亦是力。”
“你!”楊儀還要爭辯。
“夠了。”諸葛亮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堂中瞬間安靜。他看向費禕,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但隨即隱去:“文偉之策,確有可取之處。然事關重大,需從長計議。今先議到此。”
他站起身:“馬將軍遠來辛苦,先回府歇息。明此時,再議隴右事。”
“諾。”韓信躬身。
朝議散了。衆人魚貫而出,韓信走在最後。在廊下,費禕快步趕上,低聲道:“馬將軍,方才朝堂之言,將軍以爲如何?”
韓信看着他,這個年輕人眼中閃着銳利而清澈的光。他忽然想起八百年前,蕭何也是這樣,總是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很好。”韓信點頭,“但會很難。”
“難在人心?”費禕問。
“難在……”韓信望向遠處宮牆,“難在改變千年以來的成見。”
費禕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將軍以八千破三萬時,可曾想過難不難?”
韓信也笑了:“不曾。”
“那下官亦不曾。”費禕拱手,“將軍若需助力,禕願效犬馬之勞。”
說完,他轉身離去,青衫在春風中微微拂動。
韓信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種奇異的預感——這個費文偉,或許會成爲這個時代的關鍵人物之一。
“幼常。”身後傳來聲音。
韓信回頭,看見魏延大步走來。這位前將軍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欣賞:“朝堂上那些酸儒的話,不必在意。你打得好!八千破三萬,比我當年在漢中打得還漂亮!”
“文長將軍過譽。”韓信拱手。
“不過譽!”魏延一把攬住他的肩,“走,去我府上,給你接風!我藏了三年的好酒,今天咱們喝個痛快!”
韓信本想推辭,但看到魏延眼中的真誠,點了點頭。
兩人並肩出宮。宮門外,成都的街市已是一片春意。挑着擔子的小販叫賣着新摘的野菜,酒肆裏傳出說書人講三國故事的聲音,孩童在巷口追逐嬉戲……
這一切,安寧得仿佛天下從未分崩,戰爭從未發生。
但韓信知道,這安寧之下,是無數將士的血,是千萬百姓的苦,是一個王朝苦苦支撐了四十三年的、搖搖欲墜的夢。
“幼常,”魏延忽然低聲道,“你說,咱們這輩子,能看到長安嗎?”
韓信停下腳步,望向北方。那裏,秦嶺連綿,秦嶺那邊是隴右,隴右那邊是關中,關中那邊……是長安。
“能。”他斬釘截鐵。
“爲何如此篤定?”
“因爲……”韓信想起諸葛亮那盤棋,想起自己落下的那枚孤子,想起隴右的風雪和鮮血,“因爲我們已經走出了第一步。最難的,永遠是第一步。”
魏延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大笑:“好!就沖你這句話,今天不醉不歸!”
兩人大步走向魏延府邸。春風拂面,帶來桃花的香氣。
而在丞相府書房,諸葛亮正獨自站在窗前,望着兩人遠去的背影。
楊儀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低聲道:“丞相,馬謖與魏延走得太近了。魏延本就桀驁,若再得馬謖之助……”
“文長是猛將,幼常是帥才。”諸葛亮打斷他,“猛將需有帥才節制,帥才需有猛將沖鋒,此乃相輔相成。”
“可是丞相,馬謖如今功高權重,隴右軍政集於一身,若再與魏延勾結……”
“楊長史。”諸葛亮轉過身,目光平靜卻深邃,“你可知,爲何先帝臨終時,獨托孤於亮?”
楊儀一愣:“因丞相忠貞無雙,才智超群。”
“不全對。”諸葛亮搖頭,“是因爲先帝知道,亮能容人。容得了關羽之傲,張飛之暴,法正之狹,甚至……容得了魏延之桀驁。”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卷隴右捷報:“幼常之才,遠超我等預料。他用兵如神,治政有方,更難得的是,他能讓羌胡歸心,豪強效命。這樣的人,是大漢之幸。若因猜忌而束其手腳,無異於自斷臂膀。”
楊儀還想說什麼,諸葛亮已抬手制止:“下去吧。北伐債之事,你擬個章程,明朝議再議。”
“……諾。”
楊儀退下後,諸葛亮重新走到窗前。暮色漸起,成都的燈火一盞盞亮起。他想起去年此時,馬謖出征前夜,兩人在觀星台的那盤棋。
“魂非其主,神似故人……”
他低聲自語,然後緩緩搖頭。
無論馬謖身上發生了什麼,無論他究竟是誰,只要他爲大漢而戰,只要能助大漢還於舊都——那便是夠了。
至於其他的,讓後人去評說吧。
諸葛亮拿起筆,在一卷空白詔書上開始書寫。他要親自爲馬謖請功,請封都鄉侯,加鎮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這是殊榮,也是……枷鎖。
功越高,位越重,馬謖就越不可能背叛大漢——這是朝堂的規則,也是人心的規律。
筆尖落在絹帛上,墨跡蜿蜒如龍。
而在長安,曹真正暴怒地摔碎了手中的茶盞。
“三萬大軍!三萬大軍被馬謖八千殘兵擊潰!張郃是什麼吃的!”
堂下,張郃單膝跪地,甲胄未卸,滿面風霜:“大將軍,末將無能。但馬謖用兵……實在詭異。他那種錐形陣法,末將聞所未聞。更可怕的是,他對隴右地形的熟悉,仿佛在那裏住了一輩子。還有羌騎……燒當羌竟與他結盟了!”
“借口!”曹真怒道,“敗就是敗!來人,奪張郃征西將軍印綬,押回洛陽聽候發落!”
“大將軍!”司馬懿從旁走出,拱手道,“張將軍雖敗,然罪不至奪職。馬謖此人,確有過人之處。街亭之戰已顯其能,今又定隴右……此人不除,必成大患。”
曹真壓下怒火:“仲達以爲該如何?”
司馬懿沉吟:“馬謖新定隴右,基未穩。此時若遣一軍出陳倉,佯攻關中,其分兵防守;再遣一軍從武都南下,直隴右腹地……兩面夾擊,或可破之。”
“誰可領兵?”
“郭淮可出陳倉,末將願往武都。”司馬懿眼中閃過寒光,“馬謖雖能,然雙拳難敵四手。隴右新附,民心未固,只要一擊得手,其勢必潰。”
曹真盯着地圖看了許久,終於點頭:“好!就依仲達之言。我給你三萬兵,三個月內,我要看到馬謖的人頭,掛在長安城頭!”
“諾!”
司馬懿領命而去。曹真重新坐下,看着地圖上隴右的位置,手指重重叩擊。
馬謖……
這個名字,已經成爲大魏西北邊境最大的威脅。
必須除掉。
不惜一切代價。
夜色漸深,三國大地上,成都、長安、洛陽、建業……無數人在這個春夜裏,因爲同一個名字而輾轉難眠。
馬謖。
或者說,那個藏在馬謖身體裏的,來自八百年前的戰神之魂。
而此刻,韓信正在魏延府中,與這位蜀漢第一猛將舉杯對飲。酒過三巡,魏延忽然壓低聲音:
“幼常,有句話,我憋了很久了。”
“文長將軍請講。”
“你……”魏延盯着他的眼睛,“真的還是馬謖嗎?”
酒杯停在半空。
堂中燭火跳躍,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拉得很長,時而交錯,時而分離。
韓信緩緩放下酒杯,笑了:“那文長將軍以爲,我是誰?”
魏延看了他很久,忽然大笑,舉杯一飲而盡:“不管你是誰,只要你帶着我們打回長安,你就是我魏文長這輩子,最佩服的人!”
兩只酒杯碰在一起,酒液搖曳,映着燭火,也映着兩人眼中,那同樣熾熱的、名爲野心的火焰。
窗外,春夜深沉。
而天下這盤大棋,才剛剛進入中盤。
問鼎之路,始於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