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月的成都,春雨細得如霧。

費禕站在丞相府東閣的廊下,看着檐角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他手中捧着一卷剛剛抄錄完畢的《北伐債募令》,墨跡未,在溼的空氣裏散發着淡淡的鬆煙味。

“費尚書。”身後傳來溫和的聲音。

費禕轉身,看見蔣琬正緩步走來。這位接替諸葛亮主持丞相府常事務的參軍,今年剛過四十,面容清癯,眼神溫潤如古玉。

“蔣參軍。”費禕躬身行禮。

蔣琬擺擺手,目光落在那卷募令上:“文偉,此令一出,你知道會掀起多瀾嗎?”

“下官知道。”費禕平靜回答,“但馬將軍隴右缺糧十二萬斛,若無此策,四月之前糧草不至,隴右必生變亂。屆時三年之功,毀於一旦。”

“十二萬斛……”蔣琬輕嘆,“益州去歲豐年,官倉存糧也不過三十萬斛。要一次調撥十二萬斛,確實艱難。”

他頓了頓:“但向商賈募借,許以功名……此例一開,後患無窮啊。”

費禕抬起頭:“參軍以爲,何爲後患?”

“士農工商,四民有序。”蔣琬緩緩道,“商賈重利輕義,若許其功名,恐亂朝綱。且今可借糧,明便可借官,長此以往,朝堂之上,豈非盡是銅臭之徒?”

這話說得溫和,卻字字如針。費禕沉默片刻,忽然問:“參軍可知,去歲益州鹽稅幾何?”

蔣琬一怔:“約八百萬錢。”

“那參軍可知,這些鹽稅從何而來?”費禕自問自答,“從成都‘錦官’李氏的三十七口鹽井,從臨邛張氏的二十一艘鹽船,從江陽陳氏的十二處鹽鋪——這些,都是商賈。”

他向前一步:“參軍再可知,去歲漢中軍械,三成鐵料來自滎經鄭氏的鐵礦,兩成牛皮來自鍵爲劉氏的皮莊,就連軍中箭矢所用的翎羽,也有四成是成都鳥市賈人所供——這些,也都是商賈。”

蔣琬眉頭微皺。

“商賈重利,不便。”費禕繼續道,“但他們掌握着天下之貨,流通着四方之財。我大漢偏安益州,若閉目塞聽,視商賈如洪水猛獸,無異於自絕經脈。”

他展開募令,指着其中一行:“參軍請看——‘凡借糧千斛以上者,其子弟可入太學旁聽,然仍需經歲考,合格者方可授官’。此非濫授功名,而是開一線之門,讓商賈子弟有機會通過正途入仕。若能成才,便是國家棟梁;若不成,也不過旁聽三年,於國無損。”

蔣琬看着那些條文,沉吟良久,終於嘆道:“文偉思慮周全。只是……朝中諸公,怕是不會輕易接受。”

“所以需要丞相乾綱獨斷。”費禕收起募令,“更需要,有人去做。”

“你已有人選?”

費禕點頭:“成都最大糧商,姓糜,名威。此人乃東海糜氏之後,其先祖糜竺、糜芳,曾追隨先帝。建安年間,糜氏傾盡家財資助先帝,後雖中落,然在益州重振家業。若能說動糜威帶頭認借,其餘商賈必會跟進。”

蔣琬眼中閃過訝異:“糜威……我聽說過此人。據說他家存糧不下五萬斛,但爲人吝嗇,一毛不拔。你有把握?”

“下官願一試。”費禕躬身,“只是需要一物。”

“何物?”

“丞相手令。”費禕抬起頭,“許我以朝廷名義,與糜威立契。契成之,丞相需親題‘忠義傳家’四字匾額,遣使送至糜府。”

蔣琬深深看了費禕一眼,忽然笑了:“文偉啊文偉,你不止要借糧,還要……立個榜樣。”

“正是。”費禕也笑了,“商賈最重者,一爲利,二爲名。若能名利雙收,何樂不爲?”

雨漸漸大了。蔣琬望向雨幕中朦朧的成都城郭,良久,緩緩點頭:“我這就去見丞相。你……放手去做吧。”

“謝參軍!”

費禕深深一躬,轉身步入雨中。青衫很快被打溼,但他腳步堅定,直奔城南糜府。

而此刻的糜府後院,一場爭論正在進行。

“五萬斛!父親,您瘋了嗎?”糜威的長子糜照幾乎跳起來,“那可是咱家一半存糧!借給朝廷,若是還不上……”

“還不上,這匾額就值五萬斛。”糜威撫摸着手中一塊陳舊木匾,匾上“東海糜氏”四字已斑駁不清。

這位年過五旬的糧商身材微胖,面容和善,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雨打芭蕉:“你可知,六十年前,我糜氏爲何能名揚天下?”

“因爲曾祖糜竺公資助先帝……”

“不止。”糜威搖頭,“是因爲糜竺公敢在所有人都以爲先帝將亡時,傾盡家財,賭上一切。那一賭,賭出了一個昭德將軍,賭出了一個安漢將軍,賭出了糜氏六十年的名聲。”

他轉身看着兒子:“如今,又是一個賭局。馬謖八千破三萬,定隴右,這是自先帝夷陵之敗後,我大漢第一次開疆拓土。丞相要推行‘北伐債’,這是擺明了要聚全益州之力,支持北伐。誰第一個響應,誰就是下一個糜竺。”

糜照皺眉:“可若是敗了呢?”

“敗了?”糜威笑了,“敗了,這五萬斛糧就當喂了狗。但糜氏‘忠義傳家’的名聲,會傳遍益州,傳遍天下。有了這個名聲,我們走到哪裏,都是座上賓。”

他拍拍兒子的肩:“做生意,要看長遠。眼前的利是小利,身後的名是大義。況且……”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精光:“費禕許我鹽鐵專賣之權。隴右的鹽,今後三成由糜氏經銷。你知道這是多大的利嗎?”

糜照倒吸一口涼氣。

“所以這五萬斛糧,不是借,是。”糜威坐回主位,“投的是朝廷的信用,投的是北伐的前景,投的是糜氏下一個六十年的榮光。”

正說着,管家來報:“家主,尚書郎費禕費大人來訪。”

糜威整了整衣袍:“請到正堂。上好茶。”

他起身時,最後看了一眼手中舊匾,然後將它鄭重地掛回牆上。

“父親,”糜照忽然道,“若朝廷真能還於舊都……”

“那這五萬斛糧,就會變成從龍之功。”糜威眼中閃着光,“我糜氏,將重回東海糜氏的榮光。”

他大步走向正堂。雨聲中,糜府的大門緩緩打開,費禕的青衫身影出現在門外。

歷史的齒輪,在這一刻,悄然轉動。

---

同一時刻,城西馬府。

韓信站在書房窗前,望着窗外的雨。這座府邸是諸葛亮昨剛賜下的,原是益州舊臣的一處別院,三進三出,雖不奢華,但清雅別致。更關鍵的是,它離丞相府只有一街之隔。

“將軍,”姜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李嚴尚書送來拜帖,邀將軍過府一敘。”

韓信接過拜帖,掃了一眼,隨手放在案上:“不去。”

姜維一怔:“將軍,李尚書畢竟是尚書令,若直接回絕……”

“那就說我有傷在身,需要靜養。”韓信轉身走到沙盤前——這是他從隴右帶回來的,上面隴右地形一目了然。

姜維猶豫片刻,還是說道:“將軍,朝中已有人在傳,說將軍功高震主,說將軍與魏延走得太近,說將軍……”

“說我想要造反?”韓信頭也不抬。

姜維沉默。

韓信笑了,那笑聲中帶着八百年前就有的譏誚:“伯約,你可知當年韓信爲何會死?”

“因爲功高震主……”

“不全是。”韓信打斷他,“是因爲他太驕傲,驕傲到以爲劉邦離不開他,驕傲到不明白‘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但他忘了一件事——”

他抬起頭,看着姜維:“他忘了,他能打仗,是因爲有兵。而兵,是劉邦給的。”

姜維渾身一震。

“所以,”韓信繼續擺弄沙盤上的小旗,“我現在要做的,不是爭權,不是結黨,而是……證明我的價值,證明大漢離不開我。但同時又不能太過,要讓丞相覺得,我能控制,能用,且不會反噬。”

他頓了頓:“李嚴邀我,無非是想拉攏我,制衡丞相。但我若去了,就等於告訴丞相,我有二心。所以不能去。”

“那魏延將軍……”

“魏延不同。”韓信搖頭,“他是猛將,心思單純,只想打仗,只想立功。我與他交好,丞相反而放心——因爲這樣的人,最容易掌控。”

姜維若有所思:“所以將軍在朝堂上支持費禕的北伐債,也是在向丞相表明心跡?”

“聰明。”韓信贊許地看了他一眼,“費禕是丞相的人,我支持費禕,就是支持丞相。而且北伐債若能成,受益的是整個北伐大業,受益的是大漢。於公於私,我都該支持。”

他走到案前,提起筆,在一張素箋上寫了幾行字,然後遞給姜維:“把這個交給費禕。”

姜維接過,只見上面寫着:“糜氏若應,可許其鹽鐵專賣之權,然需限時限量。另,成都其他糧商,可按認借數額排序,前十大者可獲‘忠義商’匾額,並許其子弟一人入太學旁聽。切記,粥少僧多,方顯珍貴。”

姜維眼睛一亮:“將軍這是……要讓商賈們爭相認借?”

“人性如此。”韓信放下筆,“越容易得到的越不珍惜,越難得到的越想要。十個名額,讓全成都的商賈去爭,他們才會傾盡全力。”

他望向窗外,雨勢漸小:“而且,這十個名額,不能全給糧商。布商、鹽商、鐵商、茶商……都要有。要讓所有人都覺得,有機會。”

姜維深深一躬:“維受教了。”

他正要退下,韓信又叫住他:“等等。隴右有消息嗎?”

“王將軍今早來信,說軍屯春播已完成七成,四月底可全部完成。羌人借糧十萬斛已到,李氏、趙氏等豪強的八萬斛也已入庫。現在只等成都這十二萬斛了。”

“好。”韓信點頭,“告訴王平,抓緊練兵。我有預感,曹魏的反撲,很快就會來。”

“諾!”

姜維退下後,韓信獨自站在沙盤前。他的手指從隴右滑向關中,又從關中滑向長安。八百年前,他從漢中出陳倉,還定三秦,只用了三個月。

八百年後,他要從隴右出祁山,定關中,需要多久?

雨停了。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照進書房,將沙盤上的山河照得一片明亮。

而在長安,司馬懿的三萬大軍,已經集結完畢。

出征前夜,司馬懿獨自站在地圖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珏。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隴右的位置。

“馬謖……”他低聲自語,“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副將司馬師走進來:“父親,將士已準備就緒,明卯時出發。”

司馬懿點頭,手指在地圖上一點:“記住,我們不去狄道,不去天水。”

“那去何處?”

“去這裏。”司馬懿的手指停在隴右與漢中交界處的一個隘口,“散關。拿下散關,就切斷了隴右與漢中的聯系。屆時馬謖在隴右,就是孤軍。”

司馬師眼睛一亮:“父親妙計!可是……馬謖若回師來救?”

“那正好。”司馬懿笑了,“我們以逸待勞,在散關等他。他若不來,我們就出散關,直撲漢中,諸葛亮調隴右兵回援。無論他如何選擇,主動權都在我們手中。”

他收起玉珏,眼中閃過寒光:“這一次,我要讓馬謖知道,戰爭,不是靠幾場奇襲就能贏的。真正決定勝負的,是大勢,是人心,是……耐心。”

窗外,長安的夜空無星無月,一片沉黑。

而在成都,糜府正堂,費禕剛剛與糜威籤下契書。當糜威在契書上按下手印時,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五萬斛糧,糜氏半副身家,就此押上。

“糜公高義,禕必當奏明丞相。”費禕鄭重收起契書。

糜威擺手,眼中卻閃着光:“費尚書,老朽只有一問——北伐,真有希望嗎?”

費禕沉默片刻,緩緩道:“六十年前,先帝於新野起兵時,兵不過千,將不過關張。誰能想到,二十年後,他能稱帝漢中,三分天下?”

他站起身,望向北方:“今之大漢,有丞相運籌帷幄,有將士效死用命,有百姓翹首以盼,更有糜公這樣的忠義之士鼎力相助。禕雖不才,卻堅信——漢室必興,中原必復!”

糜威深深一躬:“有尚書此言,老朽……心安了。”

當夜,糜氏認借五萬斛糧的消息傳遍成都。第二,成都各大商賈蜂擁而至丞相府,爭相認借。短短三,十二萬斛糧,籌齊了。

第四,諸葛亮在朝堂上宣布北伐債正式推行,並親自爲糜威題寫“忠義傳家”匾額。當匾額送到糜府時,全城轟動。

第五,十二萬斛糧從成都啓運,北上隴右。

而也就在這一,司馬懿的三萬大軍,悄悄出了長安,直奔散關。

戰爭的風雲,再次匯聚。

韓信站在成都城頭,望着北去的運糧車隊,又望向更北方隱約的山巒輪廓。

“要起風了。”他低聲說。

姜維站在他身側,握緊了劍柄:“將軍,我們要回隴右嗎?”

“不急。”韓信搖頭,“等糧隊安全抵達,等司馬懿……露出破綻。”

他轉身下城:“告訴魏延,點齊兵馬,隨時待命。”

“諾!”

春風拂過成都,帶着桃花的香氣,也帶着……硝煙的味道。

第四卷《問鼎》的棋局,已經布下。

而執子者,不止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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