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劉墨像一塊沉默的石頭,將自己死死按在床上,與無休止的疼痛和水般涌來的困倦搏鬥。白裏,他閉着眼,聽着劉葦輕手輕腳地進出,聽着屋外偶爾傳來的、壓低的說話聲和清理廢墟的動靜,強迫自己進入一種半睡半醒的凝神狀態。夜晚,當妹妹睡熟,萬籟俱寂,只剩下風聲雨聲和遠處流沙河永不停歇的嗚咽時,他真正的“修煉”才開始。
沒有師父指點,沒有前人經驗,只有腦海中那篇晦澀的文字。他只能憑着那夜驅散陰影時一閃而過的感覺,以及口冰涼“泉眼”微弱的脈動,去摸索,去試錯。
第一步,“觸”。
他無法用手。最初的嚐試,是將全部心神凝聚在背部,去感應身下木板之下,那被溼冷泥土包裹的、大地本身的脈動。這很難。疼痛是最大的擾,像無數細小的毒蟲啃噬着他的神經,不斷將他的意識從沉靜中拽出。虛弱則是另一重阻礙,精神難以長時間集中,往往片刻便昏沉欲睡。
但他別無選擇。那夜門檻下蠕動的陰影,像一冰冷的刺,時刻懸在心頭。他必須盡快獲得力量,哪怕只是一點點。
他回想着舉起萬斤河石時,那股從腳底貫穿頭頂、仿佛與大地連成一體的厚重感。那是否就是“”的力量?他試着在想象中,將那股感覺“喚回”,但重傷的身體像一具生鏽漏風的鎧甲,阻滯着任何力量的流動。
一次次失敗,冷汗浸透單衣,又在夜風裏變得冰涼。口那冰涼的“泉眼”始終沉寂,仿佛那夜的悸動只是幻覺。
直到第三夜。
也許是因爲傷勢在草藥作用下有了一絲微不足道的好轉,也許是因爲極度的疲憊反而讓精神進入了一種奇異的、剝離的狀態,當劉墨再一次將意識沉入那片因疼痛而變得麻木的黑暗時,他不再強求“感應”,而是近乎絕望地、將自己全部的意志,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狠狠“砸”向身下那片厚重無垠的黑暗。
不是尋找,而是…呼喚,甚至是…命令。
以“第九代鎮河人”之名,盡管他連這名字意味着什麼都一知半解。
以那夜在裂石旁感受到的、浩蕩長河與崩塌巨像的殘影。
以身下這片浸透了他十八年汗水、也埋葬了十三位鄉親的土地。
給我回應!
“嗡……”
一聲遠比那夜驅散陰影時更加清晰、也更加深沉的震顫,順着床板,透過薄褥,傳入他的脊背,直抵心口冰涼的“泉眼”!
這一次,不再是塵土微跳,而是一種渾厚、蒼涼、充滿亙古不移意味的波動,如同沉睡巨人的一次心跳。
刹那間,一股微弱卻無比精純的、帶着泥土腥氣與岩石涼意的氣息,如同地底最深處悄然涌出的泉流,透過床板,透過褥子,絲絲縷縷,滲入他的皮肉,鑽入他的骨骼,最終,百川歸海般,匯入口的“泉眼”!
“嘶——”
劉墨猛地吸了一口涼氣,不是疼痛,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着冰冷刺骨與厚重滋養的奇異感覺。仿佛涸龜裂的土地,終於迎來了一滴甘露。雖然只有一絲,卻真切地滋潤了那幾乎枯竭的“源”。
成了!
狂喜尚未升起,劇變陡生!
那縷地氣匯入“泉眼”的瞬間,原本沉寂的冰涼“泉眼”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起了波瀾!一股遠比地氣更加冰冷、更加凝練、帶着某種古老鎮壓意志的氣息,猛地從“泉眼”深處反沖出來,順着地氣來時的路徑,倒卷而回!
“呃!”
劉墨渾身劇震,如遭雷擊!這一次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從靈魂深處迸發的、仿佛要被凍結、又被強行拓開的恐怖感覺!他清晰地“看”到(或許只是幻覺),那股倒卷的冰冷氣息,如同無數細不可察的冰針,沿着某種既定的、玄奧的路徑,在他體內瘋狂流竄!所過之處,劇痛並未減輕,反而混合了一種詭異的、被強行“疏通”的脹麻感,尤其是雙臂折斷處和口悶痛的地方,冰針般的寒意與原有的傷痛激烈沖撞,讓他幾乎要慘叫出聲,只能死死咬住牙關,額頭上、脖頸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如漿涌出。
這過程只持續了短短幾個呼吸。
冰針般的氣息流竄了一圈,最終似乎耗盡了力量,緩緩退回口的“泉眼”,沉寂下去。而那一縷被引入的地氣,也消失無蹤,仿佛被“泉眼”徹底吞噬。
劉墨癱在床上,像一灘爛泥,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身體的感覺復雜難言,原有的傷痛依舊,但在那冰針流竄過的路徑上,卻隱隱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冰涼的“線”,仿佛在體內開辟出了幾條若有若無的、全新的通道。
這就是…“脈”?
《地元基礎導引篇》中提及的“感通於‘脈’”?
還沒等他細想,更強烈的疲憊感如同海嘯般襲來,瞬間將他淹沒。這一次,他連手指都無法動彈一下,便徹底陷入了深沉的、連夢都沒有的黑暗。
接下來的子,劉墨的“修煉”進入了某種詭異的循環。
他嚐試再次引動地氣。有時能成功,有時失敗。成功時,那縷微弱的地氣匯入口“泉眼”,總會引發“泉眼”的反沖,冰針般的氣息在他體內亂竄,開辟出新的、細微的冰涼路徑,同時帶來劇烈的痛苦和極度的疲憊。失敗時,便是純粹的精疲力竭和加深的沮喪。
他發現,下雨的夜晚,或者地氣溼的時候,感應和引動似乎會稍微容易一些。而身體的劇痛,依舊是最大的阻礙,但每次冰針氣息流竄過後,雖然過程痛苦,那些被“疏通”過的地方,尤其是口,那種憋悶欲炸的感覺,似乎會減輕極其微弱的一點點。
這讓他看到了希望,哪怕這希望是用加倍的痛苦換來的。
他的雙臂依舊無法用力,但手指的知覺恢復得更快了些。口那口淤堵的氣,似乎也在一次次的“冰針疏通”下,有了些許鬆動的跡象。最明顯的變化是,他不再像之前那樣終昏沉,精神竟奇異般地好轉了一些,雖然身體依舊虛弱。
劉葦最先察覺了哥哥的變化。她說不清是什麼,只是覺得哥哥的眼神,不再像前幾天那樣死氣沉沉,偶爾會望着屋頂的某處出神,眼神裏有她看不懂的東西,沉沉的,像是河底最深的石頭。
“哥,你好些了嗎?”喂藥時,她小聲問。
“嗯,好點了。”劉墨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少了些氣若遊絲。
劉葦點點頭,沒再多問,只是默默將藥碗端走,在門口蹲下,清洗着粗糙的陶碗。手指在冰冷的水裏微微發顫。她又聽到了,昨夜,雨聲中,似乎有很輕很輕的、像是很多人一起哼唱的調子,從河那邊飄來,鑽進夢裏,醒來時,手腳都是冰涼的。她不敢說。
這天下午,趙師傅又來了。他帶來了新配的草藥,黑乎乎的膏體,散發着更濃的辛辣氣味。
“試試這個,活血的,對骨頭有好處。”趙師傅言簡意賅,親自將藥膏塗在劉墨腫脹發紫的手臂上,用新的淨布條裹好。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動作卻意外地仔細。
“謝謝趙師傅。”劉墨低聲道。
趙師傅沒應聲,塗完藥,在床邊站了一會兒,目光掃過劉墨纏着布條的手臂,又落在他臉上,似乎在審視什麼。半晌,才開口道:“那晚…你舉起的石頭,是河心最沉的‘墨鱗石’。尋常三五個壯漢,撬都難撬動。”
劉墨心頭一跳,垂下眼皮:“我當時…不知道怎麼回事,就…”
“我知道你不知道。”趙師傅打斷他,語氣沒什麼起伏,“石頭的事,村裏不許再提。那裂開的柱子,我看了,石心有些…不同尋常。已經用石板封住了。”
他用“不同尋常”來形容玉簡。劉墨不知道他是真的沒發現,還是發現了什麼卻不說。
“河神祭器…”劉墨抬起眼,看向趙師傅,“還在河裏?”
趙師傅的臉色沉了沉,眼神裏掠過一絲極深的陰霾。“撈不上來。”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那魚妖的屍體…化了,爛得很快,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骨頭架子,卡在河底的亂石裏。斬妖鉞…嵌在最粗的那脊骨上,像是長在了一起。繩子套上去就斷,木頭伸過去就朽,沒人能靠近三丈之內。邪性。”
斬妖鉞…和魚妖屍骨長在了一起?還帶着腐蝕靠近之物的邪力?
劉墨想起傳承信息裏那句“鉞靈蒙塵,煞氣侵染”,心頭寒意更甚。
“村裏…”劉墨猶豫了一下,“大家怎麼說?”
“能怎麼說?”趙師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近乎苦澀的表情,“拜了幾十年的東西,突然在妖怪頭上,還…還吸那些綠火。信它是神器的,心裏也發毛;說它是妖器的,又怕觸怒河神。村長壓着,不讓明說,但私下裏…人心惶惶。修廟的工也停了,沒人敢再去西頭河邊。”
趙師傅說完,深深看了劉墨一眼,那眼神裏包含了太多東西,有關切,有警告,有探尋,還有一種石匠面對未知岩石時的審慎。“你好好養傷,別的事,少想,少問。這世道…有些東西,不知道比知道好。”
留下這句意有所指的話,趙師傅提着空了的藥罐,轉身離開了。
劉墨躺在那裏,口冰涼“泉眼”的位置,似乎隨着趙師傅的話,又微微悸動了一下。他閉上眼,腦海中反復回響着趙師傅的話。
“撈不上來…邪性…人心惶惶…”
斬妖鉞必須處理。那不僅是村子的精神寄托,更是…鎮壓“餘孽”的關鍵,如今卻成了污染源。可怎麼處理?誰能處理?
他想起那夜驅散陰影時,自己體內迸發的那一絲冰冷氣息。那氣息,似乎對那陰影般的邪祟有克制作用。是否…對“蒙塵”的斬妖鉞也有效?
這個念頭一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但同時升起的,是更深的無力感。他現在動一下都困難,體內那點微弱的氣息,連驅散一小團陰影都費勁,談何處理那深嵌河底、邪異無比的斬妖鉞?
變強。必須更快地變強。
他重新將心神沉入那片黑暗,忍受着痛苦,更加瘋狂地嚐試引動、捕捉那一絲一縷的地氣,哪怕每次成功都伴隨着冰針穿體般的折磨。
時間在藥味、疼痛和無聲的修煉中緩慢流淌。村裏的氣氛愈發壓抑。關於河神發怒、妖怪作祟的流言,像河面的水汽,無聲地滲透進每家每戶。人們臉上的恐懼益加深,交談時眼神躲閃,路過河邊時步履匆匆。祠堂塌了一角,無人敢去修葺。那晚死去的十三人,草草下葬,連場像樣的法事都沒有,生怕再招來不祥。
劉墨的身體,就在這種內外交困的壓抑中,極其緩慢地恢復着。手臂的腫脹在藥膏和自身那詭異“修煉”的雙重作用下,漸漸消了一些,雖然依舊不能動,但痛楚從尖銳變得鈍重。口的憋悶感,在一次次的“冰針疏通”後,明顯減輕了,呼吸順暢了許多。
他甚至能偶爾在劉葦的攙扶下,靠着牆壁坐一會兒,透過破損的窗戶,望向村西的方向。河神廟的框架在灰暗的天色下沉默佇立,像一個巨大的、未完成的問號。更遠處,流沙河夜奔流,渾濁的河水下,似乎總有無形的陰影在悄然蠕動。
這天夜裏,無風,無月。天空是一種沉厚的、墨藍色的絨布,只有幾顆疏星黯淡地閃爍。
劉墨剛剛結束一次失敗的感應,疲憊和沮喪如同冰冷的河水包裹着他。妹妹早已睡熟,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就在他準備強迫自己休息時,口那冰涼的“泉眼”,毫無征兆地,驟然一跳!
這一次的跳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劇烈!不再是微弱的共鳴或悸動,而像是一顆冰冷的心髒,在腔裏狠狠撞擊了一下!
與此同時,一股強烈的、陰冷的、帶着濃鬱水腥氣和某種令人作嘔的甜膩感應的“視線”,如同實質的探針,穿透了黑夜,穿透了破損的牆壁,遙遙鎖定了這座小屋,鎖定了…他!
不是那夜陰影的陰冷粘膩,而是一種更加龐大、更加幽深、帶着難以言喻的惡毒與貪婪的注視!仿佛河底最深處,有什麼東西,緩緩睜開了眼睛,隔着無盡的渾濁河水,將目光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劉墨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連呼吸都停滯了。那感覺如此清晰,如此恐怖,讓他毫不懷疑,自己已經被某個無法想象的、恐怖的存在“看見”了!
下一瞬,遠處的流沙河方向,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直透靈魂的聲響。
那是一種低沉、黏膩的摩擦聲,仿佛無數溼滑的鱗片在粗糙的河灘砂石上緩緩拖行。沙沙…沙沙…由遠及近,緩慢,卻堅定不移地,朝着村莊的方向而來。
伴隨着這聲音,還有一股極其微弱的、斷斷續續的、仿佛從水下傳來的哼唱。調子古怪,不成曲調,卻帶着一種攝人心魄的詭異韻律,鑽進耳朵,直往腦仁裏鑽。
劉墨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不是因爲寒冷,而是源自生命本能的、對更高層次掠食者的恐懼。他想動,想逃,想喚醒妹妹,但身體像是被無形的冰層凍住,連轉動眼球都無比艱難。
口的“泉眼”在瘋狂跳動,釋放出前所未有的冰冷氣息,在他體內那些被“冰針”開辟出的細微路徑中左沖右突,試圖抵抗那恐怖的注視和越來越近的拖行聲、哼唱聲。但這氣息太微弱了,如同寒夜裏的火星,隨時可能被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惡意吞噬。
沙沙…沙沙…
聲音更近了。似乎已經到了村口,到了那晚被摧毀的、靠近河岸的廢墟附近。
哼唱聲也清晰了一點點,不再是單純的調子,隱約能分辨出一些破碎的音節,扭曲變形,像是“來…來呀…”、“眼…睛…”、“冷…好冷…”
劉墨的瞳孔縮成了針尖。他拼命想扭過頭,看向門口,看向窗戶,看看那東西到底到了哪裏,是什麼模樣。但身體僵硬得不聽使喚,只有冷汗,如同打開了閘門,瞬間溼透了全身。
就在這時——
“咳!咳咳!”
裏間,傳來劉葦壓抑的、痛苦的咳嗽聲。她在睡夢中似乎也被那詭異的哼唱侵擾,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咳嗽起來。
這咳嗽聲,在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那緩緩拖行的沙沙聲,戛然而止。
詭異的哼唱,也突兀地中斷了。
冰冷的注視感,如同水般退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劉墨極度緊張下的幻覺。
但劉墨知道,不是。
那東西…停住了。就在附近。被妹妹的咳嗽聲…吸引了注意力?
無邊的恐懼瞬間化爲更深的冰寒,攫住了他的心髒。他寧可那東西沖着自己來,也不願它將注意力分一絲到妹妹身上!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沒有聲音,沒有注視,什麼都沒有。只有窗外無邊的黑暗,和遠處流沙河永恒的、渾濁的奔流聲。
仿佛剛才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但劉墨口的“泉眼”,依舊殘留着劇烈跳動後的冰涼餘韻,和他幾乎要蹦出喉嚨的心跳,一起提醒着他剛剛經歷的真實。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鍾,也許只是一個漫長的喘息。
沙沙…
那黏膩的拖行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向着來時的方向,朝着流沙河,緩緩遠去。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最終,徹底消失在河水低沉的嗚咽聲中。
哼唱聲也再也沒有響起。
冰冷的注視感,也徹底消失了。
劉墨如同虛脫一般,癱軟在床上,只剩下劇烈的喘息和劫後餘生的顫抖。冰冷的汗水,幾乎將他身下的褥子浸透。
他側過頭,用盡全身力氣,望向裏間布簾的方向。
劉葦的咳嗽已經停了,似乎又陷入了不安的睡夢,呼吸略顯急促。
那東西…是什麼?
它爲什麼會被吸引來?是因爲自己這個“鎮河人”?還是因爲別的?
它被妹妹的咳嗽驚走,是暫時退卻,還是…記下了這裏?
劉墨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河裏的東西,已經不只是陰影。有更恐怖的存在,將目光投向了岸邊,投向了這個小村莊,或許…也投向了他和他唯一的妹妹。
他必須更快地恢復,必須掌握更多傳承中的力量,必須…去弄清楚那柄斬妖鉞,和這流沙河底下,到底藏着什麼!
他閉上眼,不再試圖入睡。精神雖然疲憊欲死,但口的“泉眼”和體內那些冰冷的“線”,卻在剛才的和抵抗中,似乎…凝實了那麼極其微弱的一絲。
他強迫自己,再次沉入那片黑暗,忍着經脈中殘留的刺痛,去捕捉,去引動,哪怕只有一縷,一絲…
沙沙的拖行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而窗外,沉沉的夜幕下,流沙河依舊無聲奔流,將所有的秘密與低語,都吞沒在它永不止息的、渾濁的河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