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子,對劉墨而言,每一刻都浸在藥味的苦澀和身體深處鈍刀子割肉般的痛楚裏。趙師傅留下的草藥只能勉強穩住傷勢,讓斷裂的骨頭不至於惡化,但那深入骨髓的酸麻脹痛,還有口沉甸甸的憋悶感,卻夜不休地折磨着他。
劉葦盡心竭力地照顧着,熬藥、喂水、擦拭,小臉上總帶着強撐的平靜,只是眼底的驚懼和茫然,像河底沉積的淤泥,越積越厚。她偶爾會對着窗外發呆,目光失焦,嘴裏喃喃些不成句的詞,像是“綠光”、“唱歌”、“好冷”,每當劉墨追問,她又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搖頭,眼神躲閃,什麼都不肯再說。
劉墨知道,那天晚上的恐怖,還有石頭裏詭異的光芒,已經在這個本就體弱敏感的女孩心裏,種下了更深的東西。這讓他焦灼,卻又無力。他自己尚且被困在床榻之上,像一條被扔在旱地上的魚,連翻個身都困難重重。
白天,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或半昏睡中度過。身體的劇痛和虛弱消耗着他僅存的精力。只有當夜深人靜,妹妹的呼吸變得均勻綿長,整個村莊都沉入一種劫後餘生的、死寂般的疲憊中時,他才會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忍受着無處不在的疼痛,將心神沉入那片黑暗。
不是睡覺。
是回憶,是感受,是嚐試。
回憶那天夜裏,指尖觸碰到玉簡時,腦海裏炸開的浩瀚畫面與古老信息。
感受口那處自從那夜之後,就仿佛多了一個冰涼“泉眼”的地方。那裏不再有玉簡的清晰共鳴,卻總有一種極其微弱的、若有若無的“牽扯感”,像是有一無形的、冰涼的絲線,一頭連着他,另一頭…遙遙指向村西的河岸,更深處,或許是河底。
然後,就是嚐試。
嚐試理解那篇名爲《地元基礎導引篇》的文字。
文字本身並不復雜,甚至有些直白,講述的是一種最基礎的、引動和吸收所謂“地元之氣”的法門。按其中的說法,山河大地皆有“骨”,是爲“地元”,厚重、沉凝、滋養萬物,也蘊含無窮之力。鎮河人的“”,便源於此。第一步,謂之“觸”,即通過身體與厚土接觸,靜心感應,嚐試捕捉那一縷遊離的、精純的地氣,引入己身,溫養“源”。
道理似乎簡單。
但對此刻的劉墨而言,卻難於登天。
他雙臂盡廢,被布條死死固定,本無法用手掌去觸摸地面。他躺在床上,身下是硬木板和薄薄的褥子,隔絕了與土地的直接接觸。更要命的是,無處不在的劇痛和身體極度的虛弱,像一層厚厚的、油膩的污垢,蒙蔽着他的感知,讓他本無法集中精神,去體會那玄之又玄的“地氣”。
每一次嚐試,都是徒勞。心神剛剛凝聚一絲,就被手臂折斷處突然傳來的一陣銳痛打散;或者勉強沉靜片刻,口憋悶的滯澀感又讓他煩惡欲嘔,頭暈目眩。
幾天下來,除了讓自己更疲憊、更焦躁之外,一無所獲。
難道…這傳承是假的?還是自己本就不是那塊料?所謂的“第九代鎮河人”,不過是個荒謬的誤會?
絕望的陰影,開始一點點爬上心頭。
直到這天夜裏。
或許是因爲連陰雨,天空終於憋不住,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絲細密,敲打在茅草屋頂和殘破的瓦片上,發出沙沙的輕響,襯得夜更加寂靜。空氣裏那股驅之不散的土腥和焦臭,被雨水洗刷,暫時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溼的、微涼的氣息。
劉墨躺在黑暗中,聽着雨聲,感受着雙臂綿延不絕的酸痛和口熟悉的滯悶。他再一次,幾乎是機械地,嚐試將注意力集中到口那冰涼的“泉眼”處,想象着有一縷微不可察的氣息,從身下的大地深處被吸引上來…
就在這時——
“嗒。”
一聲極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滴水聲,突兀地響起。
不是屋頂漏雨的聲音。那聲音…更近,更沉,帶着一種粘稠的質感,仿佛不是水滴,而是某種更重、更稠的液體,滴落在什麼光滑的表面上。
劉墨心頭莫名一跳。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雨聲沙沙。
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是錯覺嗎?重傷之後,耳力有時也會出錯。
他剛想放鬆,那聲音又來了。
“嗒。”
這一次,更加清晰。而且…似乎就是從屋內傳來的。
劉墨渾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他猛地睜開眼,在絕對的黑暗中竭力分辨。屋裏沒有光,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雨夜的天光,勉強勾勒出桌子、凳子模糊的輪廓,和灶台黑沉沉的影子。
妹妹睡在裏間,隔着一道破舊的布簾,呼吸聲輕微而均勻。
那聲音…是從外間,靠近門口的地方傳來的?
“嗒。”
第三聲。
這一次,劉墨聽清了方向。確實在門口附近,似乎…就在門檻裏面一點點。
他心髒狂跳起來,一種冰冷的寒意順着脊椎爬升。他想坐起來,手臂的劇痛和無力讓他只能徒勞地掙動了一下。他想喊醒妹妹,又怕驚動什麼未知的東西。
他死死盯住門口的方向,眼睛因爲用力而酸澀。
借着那微乎其微的光線,他勉強看到,門檻內側那一小片被雨水打溼反光的地面上,似乎…多了一小灘更深沉的陰影。
不是水漬自然洇開的形狀。那陰影…邊緣不規則,微微凸起,像是一小團粘稠的淤泥,或者…別的什麼。
然後,他看到了更詭異的一幕。
那灘小小的陰影,竟然…在極其緩慢地蠕動。不是流淌,而是像有生命一般,朝着屋內,朝着他床鋪的方向,一點一點地…“爬”了過來。它移動的方式極其古怪,沒有聲音,只是陰影本身在拉長,前端探出細細的、觸須般的絲縷,吸附住地面,然後整個小小的“身體”再往前蹭一小段距離。
“嗒。”
陰影的中心,又滲出了一小滴粘稠的液體,滴落在地面,發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輕響。隨着這滴液體的滲出,陰影的顏色似乎更深了一點,散發出的那種溼、陰冷、帶着淡淡河底淤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甜腥的氣息,也更加明顯了。
劉墨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混合着身體無法動彈的絕望。這是什麼鬼東西?!是那晚魚妖留下的?還是河裏其他什麼玩意兒爬上了岸?
那陰影移動得雖慢,卻異常執着。它避開了散落在地上的小木柴和碎瓦片,沿着地面最平坦的路徑,一點點靠近。距離床鋪,只剩下不到五尺。
劉墨的額頭滲出冷汗,牙齒緊緊咬住,幾乎要咬碎。他能感覺到那東西散發出的陰冷氣息,像是河底最深處不見天的寒意,一點點侵蝕過來。
怎麼辦?喊人?妹妹就在隔壁,這詭異的東西會不會傷害她?
就在那陰影前端即將觸碰到床腳邊緣散落的幾草時,劉墨口那處冰涼的“泉眼”,毫無征兆地,劇烈悸動了一下!
不是之前的微弱牽扯感,而是一種清晰的、帶着警告意味的震動,仿佛冰層下的暗流陡然加速。
緊接着,一股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卻無比精純的冰涼氣息,猛地從那“泉眼”中迸發出來!這氣息與他這些天試圖感應卻一無所獲的“地氣”截然不同,它更加凝聚,更加“沉”,仿佛帶着某種與生俱來的、鎮壓的意志,瞬間流遍他全身。
與此同時,他雙臂折斷處、口憋悶處,那些夜折磨他的劇痛和滯澀,像是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冰涼氣息狠狠沖刷了一下,驟然一清!雖然疼痛並未消失,但那種蒙蔽感知的“污垢感”,竟被短暫地驅散了一瞬!
就在這一瞬間!
劉墨福至心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將全部心神,順着那股冰涼氣息迸發的軌跡,狠狠“撞”向地面!
不是用手去觸摸。
而是用“意”。
用那股剛剛被喚醒的、源自“鎮河人”傳承源的、冰冷而沉凝的“意”!
《地元基礎導引篇》中晦澀的字句,在這一刹那變得無比清晰——“感通於‘脈’…御使於‘意’…者,山河之骨…”
他不是在“吸收”地氣。
他是在用自己剛剛蘇醒了一絲的“”的“意”,去“命令”,去“牽引”身下這片土地中,那本就與他同源的力量!
“嗡……”
一聲低不可聞、卻真實不虛的震動,從他身下的床板,透過薄薄的褥子,傳導入他的脊背。
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厚重的、沉實的波動。
以他身體爲中心,方圓三尺之內的地面,那被雨水浸溼的泥土地面,表層極其細微的沙礫和塵土,似乎同時極其輕微地向上跳動了那麼一下。
而那只差一點就要碰到床腳的詭異陰影,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
“嗤——!”
一聲細微卻尖銳的、仿佛冷水滴入滾油的聲響!
那團蠕動的陰影猛地一僵,然後劇烈地顫抖、翻滾起來!它那粘稠的“身體”表面,冒起了絲絲縷縷幾乎看不見的、帶着惡臭的白煙!陰影的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渙散,仿佛被什麼東西從內部點燃、淨化。
它發出一種無聲的、卻能讓劉墨靈魂都感到刺痛的尖銳“嘶鳴”,猛地向後縮去,不再是緩慢蠕動,而是如同受驚的水蛭般,倉皇地朝着門口那灘水漬的方向“流淌”回去,速度比來時快了數倍。
只是一兩個呼吸間,它就重新匯入門檻內側那灘稍大的陰影水漬中,然後,那灘水漬也迅速變淡、涸,最後只剩下一點不起眼的、比周圍顏色略深的溼痕,再也看不出任何異常。
那股從口“泉眼”迸發出的冰涼氣息,也隨之迅速消退,仿佛從未出現過。身體的劇痛和滯澀感卷土重來,甚至因爲剛才精神的極度緊繃和那一下莫名的“牽引”,變得更加洶涌。
劉墨癱在床上,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渾身被冷汗浸透,心髒狂跳得快要炸開,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但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卻亮得駭人。
剛才…那是什麼?
那團陰影…絕對不是什麼自然的東西!它帶着河底的陰冷和惡意,是活的,或者說,是某種邪祟的具現!
而自己…在情急之下,竟然真的引動了某種力量!不是靠手臂的蠻力,而是靠…“意”?靠口那剛剛被玉簡喚醒的、屬於“鎮河人”的“”?
雖然只有一瞬,雖然微弱得可憐,雖然之後的反噬讓身體幾乎散架…
但,那感覺無比真實!他確確實實,“命令”了身下的土地,震動了那麼一下,驅散了那詭異陰影!
《地元基礎導引篇》…是真的!鎮河人的傳承…是真的!
狂喜和後怕如同冰火交織,沖擊着他虛弱的身體和緊繃的神經。他側過頭,看向裏間布簾的方向。劉葦的呼吸依舊均勻,似乎並未被剛才那無聲的凶險驚動。
劉墨長長地、緩慢地吐出一口濁氣,混雜着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懼。
麻煩…並沒有結束。
那晚的魚妖,可能只是開始。
河裏還有別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似乎能循着某種氣息,找到岸上來?找到…他這個剛剛“歸位”、卻虛弱不堪的“第九代鎮河人”?
是因爲那玉簡?還是因爲自己那晚爆發的氣息?或者…是因爲那柄在魚妖頭上、吸收了邪光的斬妖鉞?
疲憊如同水般涌上,意識開始模糊。在陷入昏睡的前一刻,劉墨用盡最後一點清明,死死記住了兩件事:
第一,必須盡快恢復行動能力,至少要有自保之力。這《地元基礎導引篇》,再難,再痛,也要練下去!
第二,村西的河岸,那裂開的石柱,還有…河面之下。他必須再去查看。不僅僅是爲了玉簡,更是要弄清楚,那河裏,到底還藏着什麼,而那柄斬妖鉞,如今又是什麼狀況。
雨水敲打着村莊的殘骸,洗刷着血跡和焦痕,卻洗不掉彌漫在空氣中的不安,以及那深藏水底、悄然蔓延的陰影。
夜還很長。
而劉墨知道,留給他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他合上眼,在身體深沉的痛楚和精神的極度疲憊中,第一次主動地、艱難地,嚐試按照《地元基礎導引篇》描述的方式,去感應身下大地那沉厚無聲的脈搏,去捕捉那一絲可能存在的、救命的冰涼。
這一次,不再是爲了好奇或求證。
而是爲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