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晨六點,以寧在廚房裏煮咖啡。

巴黎四月的晨光來得早,灰藍色的天光透過窗戶,將公寓染上一層冷色調。咖啡機發出低沉的咕嚕聲,濃鬱的香氣彌漫開來。她靠在料理台邊,手裏拿着昨天出租車司機給的那張小票。

“公寓已檢查安全。明十點,季昀工作室見。保持常態。”

霍臨淵的字跡她太熟悉了——每個筆畫都脆利落,沒有多餘的弧度,像他這個人。但“保持常態”四個字底下,她隱約看見鋼筆尖微微下壓的痕跡,那是寫這行字時,他停頓思考的證明。

他在想什麼?在擔心嗎?還是……在布局?

“起這麼早?”陸晚意揉着眼睛從客房出來,穿着以寧的舊T恤,頭發亂蓬蓬的,“我還在倒時差呢……”

“咖啡好了。”以寧遞過一杯,“今天上午我要去季昀工作室,你就在公寓休息吧。冰箱裏有食材,你自己弄早餐。”

陸晚意接過咖啡,眯着眼睛看她:“你真要去?昨天才有人跟蹤我們……”

“所以才更要去。”以寧端起自己的杯子,熱氣氤氳着她的臉,“如果因爲被跟蹤就改變計劃,反而會讓他們知道我們察覺了。霍臨淵說得對,要保持常態。”

“可萬一有危險……”

“昨天艾倫說‘已處理’。”以寧看向窗外漸亮的天色,“我相信他們的效率。而且季昀約我談的是畫展的事,光天化,藝術區,能有什麼危險?”

她說得平靜,但握着杯柄的手指節微微發白。

陸晚意嘆了口氣:“那至少讓我跟你一起去。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安全。”

“不行。”以寧搖頭,“如果你也去,就顯得太刻意了。你剛來巴黎,按理說應該倒時差休息。突然跟我去工作室,會引人懷疑。”

“可是……”

“晚意,”以寧轉過身,認真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擔心我。但這是我和霍臨淵之間的事,也是我必須自己面對的。你在這裏,已經是最大的支持了。”

陸晚意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點頭:“好吧。但你要答應我,隨時保持聯系。每半小時給我發條信息,如果超過四十分鍾沒消息,我就報警。”

“好。”

---

九點四十分,以寧走出公寓大樓。

春的陽光溫暖而不灼熱,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抽出嫩綠的新葉。她今天穿了簡單的米色針織衫和深色長褲,背着一個裝資料的大帆布袋,看起來就像普通的學生去工作。

但她的警覺從未如此敏銳。

走過第一個路口時,她注意到街對面停着一輛深灰色轎車,車窗貼了深色膜。昨天之前,她可能本不會在意。但今天,她記下了車牌號的後三位:739。

第二個路口,有個穿着運動服在遛狗的中年女人。狗是金毛,很溫順,但那個女人牽着狗繩的手腕上,戴着一塊黑色的運動手表——款式和昨天艾倫戴的很像。

第三個路口,她故意在面包店前停下,假裝看櫥窗裏的可頌。玻璃反光裏,她看見身後不遠處有個穿連帽衫的年輕人也在駐足,低頭看手機,但手機的攝像頭角度微妙地對着她的方向。

以寧的心髒在腔裏沉穩地跳動。恐懼還在,但被一種奇異的鎮定覆蓋了。她走進面包店,買了兩個羊角包,用紙袋裝好。出來時,那個年輕人已經不見了。

一切如常。

一切又都不尋常。

十點整,她準時敲響季昀工作室的門。

門很快開了,季昀站在門口,今天穿了件墨綠色的亞麻襯衫,袖子挽到小臂,手上還沾着些許顏料。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笑容依舊明朗。

“準時到達,專業。”他側身讓她進來,“咖啡剛煮好,要不要來一杯?”

“謝謝。”

工作室裏彌漫着鬆節油和咖啡混合的氣味。陽光透過天窗傾瀉而下,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微塵。那幅蒙着白布的大畫還立在原處,但旁邊多了幾幅新完成的小尺寸作品。

以寧把帆布袋放在工作台上,接過季昀遞來的咖啡。

“昨天塞巴斯蒂安找你了?”季昀開門見山,在她對面的高腳凳上坐下。

“嗯。他給我看了一些……不太好的信息。”以寧斟酌着措辭,“關於那個叫林崇明的人,還有他背後的勢力。”

季昀的表情沉了沉。他低頭攪拌自己的咖啡,勺子碰着杯壁發出輕微的聲響。

“我知道。”他終於說,“林崇明昨天又聯系我了。這次他開價更高,但要求也更具體——他要我提供‘邊界’系列所有作品的詳細創作地點坐標,還要我交出所有的草圖和研究資料。”

“你拒絕了?”

“拒絕了。”季昀抬起頭,眼神復雜,“但他暗示,如果我不,可能會‘發生一些影響展覽順利進行的事故’。”他苦笑,“聽起來像老套的黑幫電影台詞,但不知道爲什麼,從他嘴裏說出來,感覺特別真實。”

以寧握緊了咖啡杯。杯壁的溫熱透過陶瓷傳遞到掌心,卻驅不散心底的寒意。

“那你打算怎麼辦?”她問。

季昀沉默了很久。陽光在他臉上移動,從額頭到下頜,照亮他緊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頭。

“以寧,”他輕聲說,“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關於我爲什麼畫那幅瑞士莊園的畫。”

工作室裏安靜下來,遠處街道傳來的車聲變得模糊,像隔着一層水。

“我父親……”季昀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我父親曾經是霍氏集團在歐洲分公司的藝術顧問。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霍家的掌權人還是霍臨淵的祖父。我父親負責爲霍家在瑞士的莊園挑選和保養藝術品,有時也會帶家人去小住。”

以寧的呼吸停了一瞬。

“所以你去過那裏?”

“去過兩次。”季昀點頭,“第一次是我七歲,第二次是十歲。莊園很美,但也很……孤獨。那麼大的一片山林,那麼古老的一棟建築,裏面卻總是很安靜。我記得最清楚的,是莊園二樓有一間朝東的房間,每天清晨,陽光會透過百葉窗在地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我父親說,那是給未來小主人預留的房間。”

未來小主人。

霍臨淵。

“後來呢?”以寧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澀。

“後來我父親和霍家鬧翻了。”季昀的語氣平淡,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具體原因我不清楚,只知道牽扯到一批藝術品的真僞鑑定問題。我父親堅持那批畫裏有贗品,但當時負責采購的人——據說是霍家某個高層——堅持都是真跡。爭執的結果是,我父親被解雇,我們全家不得不離開歐洲,回了台灣。”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蒙着白布的畫前,卻沒有掀開。

“我父親回國後鬱鬱寡歡,三年後去世了。臨終前,他拉着我的手說:‘季昀,那批畫裏至少有三幅是假的。有人用贗品替換了真跡,拿走了真品。’但他沒說是誰,也沒說真品去了哪裏。”季昀轉身,看向以寧,“這麼多年,我一直想弄清楚真相。所以我回到歐洲學藝術,所以我要辦這個展覽——‘邊界’系列裏,有一組畫就是關於藝術品的真與假,記憶的真與假,歷史的真與假。”

陽光刺眼,以寧眯起眼睛。她突然明白了許多事——季昀爲什麼對“邊界”如此執着,爲什麼那幅瑞士莊園的畫裏透着孤獨,爲什麼他的記裏寫滿了關於“家”和“真相”的掙扎。

“林崇明要的,是不是和那批畫有關?”她問。

“我想是的。”季昀走回工作台,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老舊的牛皮紙信封,“這是我父親留下的。裏面是那批有爭議的藝術品的清單,還有他當年做的部分鑑定筆記。”

信封很薄,邊緣已經磨損泛白。以寧沒有接,只是看着。

“你打算怎麼辦?”她又問了一次,這次語氣不同。

季昀看着她,眼神裏有一種下定決心的光芒。

“我打算把這封信交給應該擁有它的人。”他說,“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做一件事——我需要再去一次蒙馬特爾的藝術市集。那裏有個老畫商,叫約瑟夫,八十多歲了,從我父親那代就在市集擺攤。他可能知道些什麼。”

以寧的心髒重重一跳。

“你要現在去?”

“今天下午。”季昀看了看表,“約瑟夫只有周三和周五下午會在市集,今天正好是周五。而且……”他停頓,“我想請你跟我一起去。兩個人一起去,看起來比較像普通的逛市集,不會太引人注目。”

他的理由很合理。但以寧想起昨天在市集被跟蹤的事,想起霍臨淵的警告,想起那句“保持常態”。

保持常態,也包括正常地和朋友逛市集嗎?

“好。”她聽見自己說,“我跟你去。”

---

下午兩點,蒙馬特爾藝術市集。

聖心大教堂腳下的廣場上,畫攤如昨般沿街鋪開。但今天的陽光更盛,遊客更多,手風琴的音樂也更歡快。空氣裏混合着油畫顏料、咖啡和可麗餅的甜香。

季昀和以寧並肩走在石板路上。他今天背着一個畫筒,看起來就像普通畫家來采購材料。以寧則拿着一個小速寫本,偶爾停下看攤上的作品。

“約瑟夫的攤位在比較偏的位置。”季昀低聲說,“他年紀大了,不喜歡太吵的地方。”

他們穿過主廣場,拐進一條稍窄的巷道。這裏的攤位少了一些,遊客也稀疏不少。兩側是老舊的石牆,牆上爬着初春的藤蔓,開着淡紫色的小花。

以寧的警覺一直在線。她注意到巷道入口處有個賣舊書的老先生,攤前沒什麼人,但他時不時抬頭掃視巷子。還有一對年輕情侶,坐在巷道中段的長椅上吃冰淇淋,動作親昵,但女生的目光偶爾會掠過他們。

一切正常。一切又都不正常。

“就在前面。”季昀指了指巷道盡頭的一個小攤位。

那是個很簡陋的攤子,只支了一張折疊桌,桌上鋪着深藍色的絨布,上面擺着幾幅小型水彩畫和素描。攤位後坐着一位老人,頭發全白,戴着一副老花鏡,正在修補一幅畫的畫框。

“約瑟夫先生。”季昀上前打招呼。

老人抬起頭,眼睛在鏡片後眯了眯,然後露出笑容:“季?好久不見。你父親還好嗎?”

“他去世很多年了。”季昀輕聲說。

約瑟夫的笑容淡去。他放下手裏的工具,摘下眼鏡擦了擦,又重新戴上。

“是啊……都過去那麼久了。”他嘆了口氣,“你來找我,是爲了你父親當年的事?”

季昀點頭,從畫筒裏抽出那個牛皮紙信封:“我想您可能還記得這個。”

約瑟夫接過信封,沒有立刻打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紙面。他的手指關節粗大,布滿皺紋和老人斑,但動作很穩。

“你父親是個誠實的人。”老人緩緩說,“太誠實了,所以才會吃虧。”他抬起頭,看向季昀身後的以寧,“這位小姐是?”

“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策展顧問。”

約瑟夫打量了以寧幾秒,眼神裏有什麼東西閃過。然後他站起身,開始收攤。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他把桌上的畫收進一個舊木箱,“跟我來,我的住處就在附近。”

老人動作很慢,但很利落。幾分鍾後,攤位就收拾好了。他推着一個帶輪子的小木箱,示意他們跟上。

巷道曲折,他們跟着約瑟夫拐進更窄的小路。兩側的建築物越來越老舊,牆上的塗鴉也越來越密集。遊客的喧鬧聲逐漸遠去,只剩下他們三人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回響。

以寧的心跳開始加速。

這不合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而且他收攤的速度太快了,像是早有準備。

她悄悄拉了拉季昀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但季昀只是對她搖搖頭,繼續跟着約瑟夫。

又拐過一個彎,眼前出現一條死胡同。胡同盡頭是一扇厚重的木門,門上有鏽跡斑斑的鐵飾。

“到了。”約瑟夫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

就在他低頭開鎖的瞬間,以寧看見了——老人的手腕內側,有一個很小的黑色紋身。紋身很模糊,但隱約能看出是某種幾何圖案。

她在哪裏見過那個圖案?

記憶猛地閃現——塞巴斯蒂安給她的文件裏,林崇明的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標注:疑似與東南亞“黑水商會”有關,該組織成員常在手腕內側紋三角形標記。

約瑟夫手腕上的,正是一個極簡的三角形。

“季昀,走!”以寧猛地拉住季昀的手臂,轉身就往回跑。

但已經晚了。

死胡同另一端的入口處,出現了兩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他們堵住了唯一的出路,不緊不慢地朝他們走來。

約瑟夫直起身,鑰匙還在鎖孔裏。他臉上那種溫和老人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職業性漠然。

“很聰明,溫小姐。”他的法語標準得沒有一絲口音,“可惜晚了點。”

季昀把以寧護在身後,聲音緊繃:“你們是誰?想什麼?”

“我們只是想請溫小姐去做客。”其中一個黑衣男人開口,中文帶着東南亞口音,“季先生如果配合,可以安全離開。”

“休想。”季昀握緊了拳頭。

以寧的大腦飛速運轉。胡同是死路,唯一的出口被堵住。兩側是高牆,沒有窗戶,沒有後門。約瑟夫就站在那扇木門前,但門後是什麼,誰也不知道。

絕境。

但霍臨淵說過,公寓已檢查安全。艾倫說過,已處理。那張小票上寫着,保持常態。

所以……這也在計劃之中嗎?

還是說,這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控制?

“溫小姐,請吧。”另一個黑衣男人做了個“請”的手勢,方向是約瑟夫身後的那扇木門,“我們不想動粗,但如果有必要的話……”

季昀突然動了。

他把畫筒猛地朝最近的那個男人砸去,同時拉着以寧沖向胡同的另一側牆壁。牆上爬滿了藤蔓,下方堆着幾個廢棄的木箱。

“上去!”他推着以寧踩上木箱,試圖把她托上牆頭。

但木箱年久腐朽,以寧的腳剛踩上去,箱子就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她失去平衡,眼看要摔下來——

一只手穩穩地托住了她的腰。

不是季昀的手。

那手戴着一只黑色的戰術手套,手腕強壯有力。以寧抬頭,看見一張陌生的臉——歐洲人面孔,金發剃得很短,冰藍色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

“退後。”他對季昀說,聲音低沉,帶着德語口音。

下一秒,胡同裏的一切發生得太快,以寧幾乎無法看清。

金發男人像獵豹般撲向那兩個黑衣男人。他的動作簡潔高效,沒有任何多餘的花哨。第一個照面,他就卸掉了其中一人的胳膊,關節脫臼的聲音在寂靜的胡同裏格外清晰。第二個人拔出匕首,但刀還沒完全出鞘,手腕就被捏住,匕首落地,手腕骨折。

約瑟夫見狀,迅速去擰門把手想逃進門內。但門從裏面被猛地拉開,艾倫出現在門口,面無表情地一掌劈在老人後頸。約瑟夫軟軟倒地。

整個過程不超過十五秒。

季昀還保持着托舉以寧的姿勢,目瞪口呆。

金發男人檢查了兩個昏迷的黑衣人,從他們身上搜出手機、匕首和電擊器。艾倫則蹲下身,檢查約瑟夫的情況。

“溫小姐,您受傷了嗎?”金發男人走到以寧面前,聲音依舊沒有波瀾。

“沒、沒有……”以寧從木箱上下來,腿有些發軟,“你是……”

“凱爾,霍先生的安全團隊成員。”他簡單自我介紹,然後看向艾倫,“需要處理現場嗎?”

“已經有人來了。”艾倫指了指胡同口。

果然,兩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SUV悄無聲息地滑到胡同口停下。車上下來幾個人,穿着便裝,但行動間訓練有素。他們迅速將昏迷的三人抬上車,其中一人開始檢查地面,清除痕跡。

整個過程有條不紊,像排練過無數次。

季昀終於找回聲音:“這……這是怎麼回事?”

艾倫走到他面前,遞還那個牛皮紙信封:“季先生,您的父親是位值得尊敬的人。但這封信,您最好還是自己保管。至於約瑟夫——”他看了一眼正被抬上車的老人,“他二十年前就不是真正的畫商了。他是職業情報中間人,專門爲東南亞幾個組織服務。”

“那林崇明……”

“林崇明是‘黑水商會’在藝術圈的代理人之一。”艾倫說得平靜,“他們盯上您,一方面是因爲您父親當年知道得太多,另一方面是因爲您接近了溫小姐。霍二爺和顧文軒先生,通過某些渠道和‘黑水商會’達成了。溫小姐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信息量太大,季昀一時無法消化。他看向以寧,眼神復雜:“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一部分。”以寧輕聲說,“但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麼直接。”

艾倫對凱爾點點頭,後者退到一旁警戒。然後艾倫看向以寧:“溫小姐,霍先生的意思是,今天的‘常態’到此爲止。接下來的時間,您需要接受更嚴密的保護。季先生的畫展,也可能需要重新評估安全性。”

“霍臨淵在哪裏?”以寧突然問。

艾倫頓了頓:“霍先生在巴黎。但他現在不方便——”

話音未落,胡同口傳來刹車聲。不是SUV那種平穩的停車,而是急刹,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尖銳的聲音。

所有人都轉頭看去。

一輛黑色賓利停在胡同口,車門打開,霍臨淵從車裏下來。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長風衣,裏面是黑色襯衫,沒有打領帶。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冷硬的光邊。他的臉色比以寧記憶中更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陰影,但眼神銳利如刀,掃過胡同裏的每個人,最後落在以寧身上。

那一瞬間,以寧看見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情緒——是恐懼?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麼?

他大步走過來,風衣下擺在身後揚起。艾倫和凱爾自動退開半步。

霍臨淵停在以寧面前,距離近得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雪鬆香氣,混雜着一絲……消毒水的味道?

“受傷了嗎?”他的聲音很低,帶着一種壓抑的沙啞。

“沒有。”以寧仰頭看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沒有逃避地對視,“你早就知道今天會出事?”

霍臨淵沒有回答。他的目光掃過她全身,確認她真的沒有受傷,然後轉向季昀。

“季先生,”他的語氣公事公辦,“感謝你今天保護以寧。但接下來的事,你最好不要再參與。你的畫展,塞巴斯蒂安會重新安排時間和場地。至於你父親的事——”他頓了頓,“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提供幫助。但不是現在。”

季昀看着他,又看看以寧,最終苦笑:“我明白了。”

霍臨淵對艾倫做了個手勢:“送季先生回工作室。清理所有痕跡。”

“是。”

艾倫帶着季昀離開。凱爾和其他人也迅速完成了現場處理,兩輛SUV悄無聲息地駛離。胡同裏只剩下霍臨淵和以寧,還有那輛停在胡同口的賓利。

陽光依舊明媚,藤蔓上的小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晃。如果不是空氣中還殘留着一絲打鬥的痕跡,剛才的一切仿佛從未發生。

“上車。”霍臨淵說,聲音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以寧沒有動。

“你一直在看着,對嗎?”她輕聲問,“從昨天開始,也許更早。你知道他們會動手,你知道約瑟夫有問題,你甚至知道他們會在今天、在這裏動手。所以你讓艾倫他們埋伏在附近。”

霍臨淵沉默。他的側臉線條緊繃,下頜微微收緊。

“你把我當誘餌?”以寧的聲音開始顫抖,不是恐懼,是憤怒,“你讓我‘保持常態’,讓我像平常一樣出門,讓我走進這個陷阱,就爲了引出他們?”

“不是。”霍臨淵終於開口,聲音更沉了,“我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大膽,光天化之下動手。我本以爲他們會繼續監視,慢慢滲透。今天安排保護,只是預防。”

“那爲什麼——”

“因爲我想看看,他們的底線在哪裏。”霍臨淵打斷她,轉身直視她的眼睛,“我想知道,霍振和顧文軒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有多堅強。”

他的眼神太復雜,以寧一時無法解讀。那裏有深沉的疲倦,有壓抑的怒火,有某種近乎絕望的決絕,還有……一絲她不敢確認的痛楚。

“那你得到了答案嗎?”她問。

霍臨淵沒有回答。他伸手,似乎想碰她的臉,但手在半空中停住,然後垂下。

“上車,以寧。”他重復,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現在不安全。我需要帶你離開這裏。”

以寧看着他。看着他蒼白的臉,看着他眼底的陰影,看着他風衣下隱約可見的、繃緊的肩膀線條。

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這場風暴,受傷的不止是她。

他也深陷其中。也許比她更深,更久,更痛。

她沒有再爭辯,走向那輛賓利。霍臨淵爲她打開後車門,她坐進去。他也坐進來,關上門。

車廂內很安靜,隔音極好,外面的世界瞬間被隔絕。司機是個陌生面孔,一言不發地啓動車輛,平穩駛離。

以寧看向窗外。蒙馬特爾的街道在後退,聖心大教堂的穹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遊客依舊在拍照,情侶依舊在擁吻,街頭畫家依舊在塗抹着巴黎的浪漫。

一切如常。

只有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改變了。

她轉過頭,看向身邊的霍臨淵。他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右手按着左肩,指節微微發白。

“你受傷了?”她輕聲問。

霍臨淵睜開眼睛,放下手:“舊傷,沒事。”

“消毒水的味道,”以寧繼續說,“你從醫院來?”

短暫的沉默。

“今早處理了點麻煩。”霍臨淵說得輕描淡寫,“霍振在歐洲的一些‘朋友’,試圖擾我在柏林的談判。”

“你親自處理?”

“有些事,必須親自處理。”

以寧看着他疲憊的側臉,突然想起陸晚意的話——霍臨淵這些年清理了不少霍振的羽翼,手段凌厲,樹敵頗多。

他一直在戰鬥。一個人,在黑暗裏。

而她,一直以爲他只是沉默,只是遙遠,只是……不愛她。

車廂再次陷入沉默。賓利駛過塞納河,駛向巴黎西側。不是回她公寓的方向。

“我們去哪裏?”她問。

“一個安全的地方。”霍臨淵說,“短期內,你不能回公寓了。陸晚意那邊,艾倫會去接她。”

“季昀呢?”

“他會得到保護,如果他願意接受的話。”

又是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不同,不再是她熟悉的、那種隔着一堵牆的沉默,而是一種……精疲力竭後的、沉重的安靜。

以寧看着窗外不斷後退的街景,看着這個她生活了兩年的城市。然後她轉過頭,看向霍臨淵。

他依舊閉着眼,但眉頭微蹙,似乎在忍受某種不適。

她想起他七歲時遞來的那顆糖,十二歲時教她騎馬時護在她身後的手,十八歲時缺席卻送來的項鏈,還有昨夜那張寫着“保持常態”的小票。

想起他說:“你是我想放在陽光下,卻不得不先確保烏雲散盡的人。”

想起這些年的沉默、距離、推開和保護。

想起今天在死胡同裏,那一刻真正近的絕望。

她拿出手機,找到那個只撥過一次的號碼。然後,在行駛的車廂裏,在巴黎四月的陽光下,在經歷了生死一線的恐懼與憤怒後——

她撥通了電話。

霍臨淵的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他睜開眼,有些詫異地拿出手機,看着屏幕上跳動的名字,又看向身邊正舉着手機看着他的以寧。

他接通,放在耳邊。

電話裏,以寧的聲音清晰而平靜,穿過現實中短短幾十厘米的距離,抵達他的耳中。

她說:

“我需要你。”

三個字。

不是質問,不是指責,不是控訴。

是陳述。是確認。是打開那扇關閉了太久太久的門。

霍臨淵握着手機的手,指節微微泛白。他看着以寧,看着她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淚水,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深沉的、下定決心的清明。

他放下手機,掛斷電話。

然後,在車廂這片密閉的空間裏,在這個他們終於不再隔着千山萬水的時刻,他輕聲回答:

“我一直都在。”

賓利繼續向前,駛向未知的方向。

但以寧知道,無論去哪裏,無論前方是什麼,她都不再是一個人面對。

因爲在那片深海的盡頭,她終於看見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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