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成都給了他們一個完美的秋日午後。
天空是那種徹底的、不含雜質的湛藍,陽光溫暖卻不炙熱,風很輕,輕到只能微微搖動銀杏樹梢最頂端的幾片葉子。陳默站在府南河畔的這個小碼頭時,突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的童話——關於一個通往秘密世界的碼頭,只在特定的日子、特定的時刻出現。
這個地方是他偶然發現的。那年夏天,爲了逃避補習班,他騎着自行車沿着府南河一直往上遊走,直到城市的聲音完全消失,才發現這個廢棄的小碼頭。木制棧道已經腐朽,但石階還在,幾塊平整的巨石伸入水中,河水在這裏拐了個彎,形成一片寧靜的回水區。
他提前到了,像前兩次一樣。這次他沒有帶書,只帶了一個帆布包,裏面裝着兩瓶礦泉水,還有那本夾着葉子的《情人》。他在最平整的那塊石頭上坐下,看着河水。水面很靜,倒映着藍天和岸邊的樹影,偶爾有落葉飄下,在水面激起一圈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然後慢慢漂遠。
兩點十分,他聽到了腳步聲。不是從大路那邊,而是從小徑——她找到了他說的那條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小路。
林薇今天穿了件深藍色的毛衣,和那天在茶社時的米白色不同,這件更厚實,袖口有些起球,看起來是常穿的舊衣。她的頭發在腦後鬆鬆地編了條辮子,幾縷碎發落在額前,被陽光染成淺金色。
“這地方真隱蔽。”她走到他身邊,看着河水。
“喜歡嗎?”
“喜歡。”她環顧四周,“像時間在這裏停住了。”
確實如此。離這裏不到兩公裏就是繁華的市區,但此處只有水聲、風聲、偶爾的鳥鳴,還有他們兩個人。城市成了遙遠的背景音,像另一個世界的低語。
她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下,兩人之間隔着一個人的距離——不遠不近,剛好可以自然地對話,又不會顯得太過親密。
“水很清。”她看着水底,“能看到石頭。”
“我夏天來時更清,能看到小魚。”
“現在呢?”
“天冷了,魚遊到深處去了。”
一陣沉默。但這沉默和昨天在銀杏樹下的不同——不是等待被填滿的空白,而是一種飽滿的、共享着眼前景致的靜默。他們都在看水,看水如何把天空折疊在自身裏,看落葉如何在水面寫下短暫的詩行。
“你常來這裏?”她問。
“不算常。心情不好的時候會來。”
“爲什麼是這裏?”
“因爲水。”他說,“看水能讓人安靜。水不判斷,不追問,只是流動。你對着水說話,水聽着,然後帶走。”
她撿起一塊扁平的小石子,側身,手腕輕輕一甩——石子在河面上跳了三下,才沉入水中。
“你會打水漂。”他有些驚訝。
“小時候在河邊長大的人都會。”她又撿起一塊,“我弟弟能打七下。”
“我只能打兩下。”
“我教你。”
她站起來,走到水邊,他也跟過去。她撿了塊合適的石子遞給他:“要扁的,邊緣光滑的。這樣拿——”她示範着握石子的姿勢,拇指和食指捏住邊緣,中指托在下面,“手腕要放鬆,扔的時候要平,像這樣——”
石子從她手中飛出,在水面上畫出四個連續的弧線,像一只掠過水面的燕子。
他學着她的樣子試了一次。石子只跳了一下就沉了。
“太用力了。”她說,“要輕,要相信石頭自己會跳。”
他又試了一次。這次好一點,跳了兩下。
“進步了。”她笑了,是那種很自然的、沒有任何修飾的笑。陽光照在她臉上,能看見鼻尖上細小的雀斑。
他們就這樣在水邊玩了十幾分鍾,像兩個孩子,專注地尋找合適的石子,專注地調整姿勢,專注地看着那些短暫的水上舞蹈。每一次成功——他跳了三下,她跳了五下——都會換來小小的歡呼,簡單的快樂,純粹如這秋日陽光。
累了,他們回到石頭上坐下。她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小紙袋,打開,是洗好的冬棗,青紅相間,泛着水光。
“路過水果攤買的。”她說,“秋天就該吃冬棗。”
他接過一顆,咬下去,脆,甜,帶着微酸的果香。
“你總是知道什麼季節該吃什麼。”他說。
“外婆教的。她說人要順着季節活,春天吃芽,夏天吃瓜,秋天吃果,冬天吃根。這樣身體才知道時間在走。”
“很有智慧。”
“是啊。”她看着河水,聲音輕了些,“可惜小時候不懂,總嫌她囉嗦。”
又是關於外婆的回憶。但這次她沒有陷入悲傷,只是平靜地敘述,像敘述一條河流的走向——它從那裏來,往那裏去,中間經過哪些地方,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們慢慢吃着棗,看着陽光在水面上移動。時間在這裏確實顯得緩慢,甚至黏稠,每一分鍾都像被拉長的糖絲,透明而甜蜜。
“明天你就回南京了。”他說,沒有看她,只是看着水面。
“嗯。周一的早班機。”
“下次回來是什麼時候?”
“可能春節。也可能更早,如果……”她停頓了,“如果有什麼理由的話。”
理由。這個詞懸在空中。他可以提供一個理由嗎?他應該嗎?
“南京的冬天冷嗎?”他換了個方向。
“溼冷。比成都冷。但梧桐樹落光葉子後,枝幹在天空畫出的線條很美。”
“你會拍下來嗎?”
“會。然後發給你。”
這個承諾很輕,但很重要——意味着他們的對話不會隨着她離開成都而結束,意味着那些深夜的文字、照片、語音,還會繼續。意味着距離會重新拉開到一千二百公裏,但那條線,已經被這次見面賦予了新的韌性。
“你會想成都嗎?”他問。
“會想。但可能和以前不一樣了。”她轉過頭看他,“以前想的是記憶裏的成都,現在想的是……包括你在內的成都。”
這句話她說得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層層漣漪。他沒有說話,因爲不知道說什麼合適——謝謝太輕,表白太重,沉默反而成了最誠實的回應。
一只白鷺從對岸飛起,翅膀劃破空氣的聲音清晰可聞。它優雅地掠過水面,在不遠處落下,開始漫步覓食,長腿在淺水裏移動時攪起細小的泥沙。
“你看,”她指着白鷺,“它知道該在哪裏停,該在哪裏飛走。”
“鳥比人簡單。”
“但也比人自由。”
又是沉默。但這次的沉默裏有話在醞釀,像水面下涌動的暗流。
“陳默。”她突然叫他的名字,聲音很輕。
“嗯?”
“謝謝你沒有問我那個問題。”
“什麼問題?”
“‘我們是什麼關系’這個問題。”
他確實沒問。不是不想,而是覺得時機未到。就像打水漂,太用力石頭反而會沉,要輕,要順勢,要讓事情按照自己的節奏展開。
“你覺得我會問嗎?”他說。
“我以爲你會。很多人都會。”
“但我知道你不會回答。或者,你還沒找到答案。”
她微微點頭,看着自己的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毛衣袖口:“你知道嗎,在南京的時候,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們見了面,如果感覺不對,那就簡單了——禮貌地說再見,然後各自回到原來的生活。但現在……”
“現在?”
“現在感覺對了。”她抬起頭,眼睛在陽光下是清澈的褐色,“但這反而更難了。因爲要對一個真實的人負責,而不是對一個想象中的影子。”
負責。這個詞很重。他想起周老師說的“可持守性”——持守需要負責,對建築負責,對文字負責,對情感負責。
“我明白。”他說,“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水聲潺潺。白鷺又飛起來了,這次飛得更遠,消失在河灣的拐角處。陽光開始有了角度,把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石頭上,兩個影子中間隔着一段距離,但邊緣已經微微重疊。
“我該回去了。”她看看手機,“晚上要收拾行李。”
“好。”
他們站起來,拍掉身上的草屑。往回走的路上,她走在他前面一點,踩着小徑上厚厚的落葉。走到一半時,她突然停下,轉身。
“陳默。”
“嗯?”
她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但最終只是說:“這個周末……謝謝你。”
“該我謝謝你。謝謝你願意來。”
“我願意的。”她說得很肯定。
他們繼續走。這次肩並着肩,距離比來時又近了一點。小徑很窄,手臂偶爾會碰到,輕微的觸碰,迅速分開,然後再碰到。像試探,也像確認。
走到大路邊,車流聲重新涌入耳中。城市回來了,帶着它的喧囂和速度。
“你怎麼回去?”他問。
“打車。你呢?”
“我騎車。”
一輛出租車適時駛來。她伸手攔下,拉開車門前,猶豫了一下,然後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小信封,遞給他。
“這個……等我走了再打開。”
他接過,信封很輕,摸不出裏面是什麼。
“好。”
“那……南京見?”她說。
“南京見。”他頓了頓,“我是說,在手機上。”
“在手機上。”她笑了,“但也許,有一天,真的在南京見。”
“也許。”
她上車,關門前,最後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復雜,有告別的傷感,有未說完的話,還有一種溫柔的堅定。
車開走了。他站在原地,看着車消失的方向,然後低頭看手中的信封。米白色的,沒有任何字跡。
他沒有立刻打開,而是騎車回家。一路上,信封在背包裏像一個安靜的秘密,一個等待被揭曉的承諾。
到家後,他洗了手,在書桌前坐下,小心地拆開信封。裏面沒有信,只有一片葉子——不是銀杏,也不是梧桐,而是一片他認不出的、心形的葉子,已經壓得平整,顏色是秋天特有的深紅。
葉子下面還有一張小卡片,上面是她用那支深綠色鋼筆寫的一行字:
“這片葉子叫烏桕,南京路邊很多。它的紅和銀杏的黃不一樣,更深,更沉,像凝固的晚霞。送給你,作爲秋天第三種顏色的紀念。林薇。”
他拿起那片烏桕葉,對着燈光看。葉子不大,但形狀完美,紅得濃鬱而均勻,葉脈是更深的紅,像血管。
秋天第三種顏色的紀念。是的,銀杏的金黃,梧桐的褐黃,現在有了烏桕的深紅。他們的秋天,因爲這次見面,有了更多層次的色彩。
他把葉子夾進《情人》的書頁裏,和銀杏葉、梧桐葉放在一起。三片葉子,三種顏色,三個城市,三段記憶。
然後他打開手機,給她發了條消息:“葉子收到了。很美。”
她很快回復:“你到家了?”
“剛到家。你呢?”
“在收拾行李。明天很早的飛機。”
“那早點休息。”
“好。你也是。”
對話到這裏似乎該結束了。但他還有話想說。
“林薇。”他打字。
“嗯?”
“這個周末,對我來說,不只是見到了一個聊了很久的人。”
他發送,然後等待。屏幕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持續了很久。
最後她的回復來了:“對我來說也是。晚安,陳默。”
“晚安。”
他放下手機,走到窗邊。夜幕正在降臨,城市亮起萬家燈火。明天這個時候,她就在南京了,在那座有梧桐和烏桕的城市裏。
距離會重新拉開,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就像水,流過石頭,石頭會被打磨;流過河岸,河岸會被塑造。他們在這三天的相處裏,就像兩股水流交匯,雖然短暫,但已經改變了彼此的流向。
而水知道答案——不是立即的答案,而是需要時間沉澱、需要距離觀察、需要耐心等待的答案。
就像這片烏桕葉,從南京來到成都,從她的手中來到他的手中,經歷了旅行,經歷了等待,才有了此刻在他書頁中的安息。
而他們的故事,還在路上。
還在秋天的路上,還在水的路上,還在所有未完成的、緩慢生長的、值得持守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