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把見面地點定在了人民公園的鶴鳴茶社。
這個選擇經過了三天的反復——書店太安靜,咖啡館太現代,餐廳太正式。最後他想起她說過的,外婆帶她來這裏喝茶的往事。這裏有記憶的重量,有時間的包漿,有一種讓陌生變得自然的語境。
周五早晨,成都下起了小雨。不是傾盆的那種,而是綿綿的、細密的雨絲,把整座城市籠罩在一層灰白的紗幕裏。陳默站在窗邊看了很久,看雨如何把銀杏葉洗得更亮,看街上的行人如何撐開一朵朵移動的傘花。
他比平時更仔細地刮了胡子,穿了那件深藍色外套,裏面是簡單的灰色毛衣。對着鏡子檢查時,他想起周老師偶然說過的一句話:“人要去見重要的人時,會不自覺地挺直脊背。”
他現在確實挺直着。
出門前,他打開那本1987年的《人民文學》,檢查夾在《銀杏道》那一頁的葉子。金黃已經固定,葉脈在泛黃的紙張上像金色的刺繡。他小心地合上書,放進帆布包的最裏層。
經過老劉面館時,老劉正在門口掃積水。看見他,老劉停下動作:“今天這麼早?”
“嗯,有點事。”
“穿得挺精神。”老劉打量他,“去見人?”
陳默點點頭。
“好事。”老劉笑了,“年輕人嘛,該見的人要去見。”
該見的人。這個說法讓他心裏一動。林薇是“該見的人”嗎?還是只是一場可能美麗的錯誤?他不知道。但至少,在這個下雨的周五早晨,他決定走向這個“該”。
地鐵上人不多。他坐在靠門的位置,看着窗外流動的城市景觀。雨水在玻璃上劃出斷續的痕跡,像某種密文。他想起他們第一次對話的那個雨夜,想起她說“距離殺死的不只是時間”。而現在,距離即將被縮短爲零。時間會被殺死嗎?還是會被重新定義?
到達人民公園時才九點半。離約定的十點還有半小時。他沒有直接去茶社,而是沿着湖邊慢慢走。雨中的公園有種靜謐的美感——荷葉已經殘了,枯黃的葉面托着水珠;柳樹還綠着,枝條垂到水面,劃開一圈圈漣漪;幾個老人穿着雨衣在亭子裏打太極,動作緩慢得像時間本身。
他在一棵巨大的銀杏樹下停住。這棵樹應該很老了,樹幹要兩人才能合抱,枝椏伸展開來,像一把撐開的金色巨傘。葉子落了大半,在溼漉漉的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金黃。
他蹲下身,撿起一片。比之前那片更大,更完整,色澤也更濃鬱。要不要把這片也給她?這個念頭讓他猶豫。最後他還是把葉子放進了口袋——也許作爲備選,如果第一片在途中損壞了。
九點五十,他走向鶴鳴茶社。心髒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手心微微出汗。他在心裏演練過無數遍的開場白,此刻全部模糊成一片空白。
茶社裏已經坐了幾桌人。他選了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入口和湖景。點了兩杯竹葉青,茶博士送來茶具——蓋碗,茶船,還有那只她認得的竹編暖水瓶。
熱水沖進蓋碗時,茶葉舒展的聲音清脆細微。他盯着碗裏漸漸染開的淡綠色,想起她說“喝茶要喝三開”。這會是第幾開?他想。
十點整。
門口有人進來,不是她。是一對老夫妻,互相攙扶着,在角落坐下。
十點零五分。
一個年輕媽媽帶着孩子進來,孩子好奇地指着牆上的老照片。
十點十分。
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敲打着茶社的瓦檐,聲音密集起來。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記錯了時間,或是地點。拿出手機檢查聊天記錄——沒錯,周五上午十點,鶴鳴茶社。她最後一條消息是昨晚的“路上小心”。
也許火車晚點了。也許她改主意了。也許這本來就是一個不該開始的開始。
茶漸漸涼了。他給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喝。茶香很淡,帶着微苦的回甘。
十點二十。
門口的光線暗了一下。一個人影站在那裏,正在收傘——一把深綠色的傘,雨水順着傘骨滴落。
她先看到的是傘,然後才是握傘的手——纖細的,有些蒼白的手指。接着傘被收起,她整個人出現在門口。
林薇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毛衣,深灰色的長褲,頭發扎成簡單的馬尾。她站在那兒,微微喘着氣,像是在雨中走急了。她的目光在茶社裏掃視,有些猶豫,有些緊張。
然後她看到了他。
那一刻,時間真的像她說的那樣——不是線性的,而是折疊的。所有過去的片段同時涌現:梧桐葉的頭像,深夜的語音,雨聲的錄音,關於距離的討論,關於恐懼的坦白。所有這些二維的碎片,此刻坍縮成一個三維的、真實存在的人。
她向他走來。腳步很輕,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種脆弱的平面上。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在桌邊停下,聲音比語音裏更清澈,帶着一點點喘息,“地鐵坐反了方向。”
“沒關系。”他站起來,發現自己聲音有些幹澀,“我也剛到不久。”
這當然是謊言。但他覺得有必要說。
她坐下,把傘靠在桌邊。深綠色的傘面還在滴水,在地上匯成一小灘。她脫掉外套——是一件淺卡其色的風衣,肩頭被雨打溼了,顏色深了一塊。
兩人沉默了幾秒。這沉默不像文字對話中的那種自在的停頓,而是有重量的、充滿陌生感的真空。他們需要重新校準——對這個真實存在於眼前的人,對這個不再是頭像和文字的實體。
“路上順利嗎?”他先開口。
“嗯。火車準點,就是成都下雨,打車有點堵。”
“南京呢?”
“我走的時候也下雨。”她說,“好像我們到哪兒,雨就跟到哪兒。”
這個“我們”用得很自然,打破了最初的僵硬。他笑了笑,給她倒茶:“嚐嚐,是不是你記憶裏的味道。”
她雙手捧起蓋碗,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後閉上眼睛,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回憶。
“差不多。”她睜開眼,“但記憶裏的更燙一些。外婆總是說‘小心燙’,然後幫我吹涼。”
“現在沒人幫你吹了。”
“嗯。要自己小心了。”她又喝了一口,這次更從容,“你常來這兒?”
“不算常。但知道你喜歡,就選了這裏。”
這句話讓她的手指微微收緊。她低頭看着茶碗裏浮沉的茶葉,很久才說:“謝謝。”
雨聲成了最好的背景音,填補了對話的間隙。他們開始聊一些安全的話題——成都的變化,南京的天氣,實習的結束,接下來的計劃。像兩個久未見面的老友,謹慎地避開雷區,只在外圍試探。
但有些東西是藏不住的。比如她說話時會不自覺地用右手轉左手腕上的細銀鐲,比如他緊張時會用指尖輕叩桌面,比如他們目光相遇時那種迅速的、像被燙到般的移開。
“你帶了葉子嗎?”她終於問。
“帶了。”他從包裏拿出那本《人民文學》,翻到夾着銀杏葉的那一頁。
葉子完好無損,金黃在泛黃的書頁上像一抹凝固的陽光。他小心地取出來,放在桌上。
她也從包裏拿出那本《成都老建築》。翻開,梧桐葉夾在鶴鳴茶社的那一頁,用透明膠帶固定在硬紙板上。
兩片葉子並排放在木桌上——一片金黃扇形,一片金黃掌形。來自不同的樹,不同的城市,卻在這個秋天的上午,在同一張茶桌上相遇。
“比我想象中保存得好。”她說。
“書是最好的保護。”
他們各自拿起對方的葉子,對着窗光看。陳默看那片梧桐葉,葉脈比她照片裏的更清晰,更復雜,像南京的街巷地圖。林薇看那片銀杏葉,邊緣完整得不可思議,像是精心挑選過的。
“這棵樹很大。”她說,“我經過時看見了。”
“公園裏最老的一棵。”
“我的那片,是從宿舍樓下撿的。那棵樹不大,但每年最早黃。”
“最早黃,最早落。”
“嗯。像急性子的人。”
對話又停住了。這次不是尷尬,而是一種默契的沉思。他們都在想:這兩片葉子,從萌芽到飄落,經歷了完整的周期。現在它們在這裏,被保存,被交換,被賦予超越自然的意義。那麼它們自己,想要這樣的命運嗎?
“要加開水嗎?”茶博士提着暖水瓶過來。
“好,謝謝。”
熱水沖進茶碗,茶葉再次翻滾。第二開了。
“你接下來幾天有什麼安排?”他問。
“明天去給外婆掃墓。然後……可能就在家裏陪父母。”她頓了頓,“你今天呢?”
“我沒事。如果你……”
“如果我有空?”
“嗯。”
她轉着茶碗,看着裏面旋轉的茶葉。“明天下午,也許可以。如果雨停了的話。”
“好。那明天下午,如果雨停,我們……”
“可以再見面。”她接上。
約定就這樣達成了。不確定,留有退路,但畢竟達成了。
他們又坐了一會兒,喝完了第二開茶。雨漸漸小了,從密集的鼓點變成了稀疏的滴答。窗外的湖面上,雨滴激起的漣漪越來越淡,終於平靜如鏡。
“我該走了。”她看看手機,“我媽在等我吃午飯。”
“好。我送你到門口。”
他幫她穿上風衣,遞過傘。走到門口時,雨幾乎停了,只有屋檐還在滴水。
“那……明天聯系?”他說。
“嗯。明天聯系。”她撐開傘,又回頭,“對了,陳默。”
“嗯?”
“你比我想象中高一點。”
他笑了:“你比我想象中……真實。”
這個形容讓她愣了一下,然後她也笑了:“真實是好事嗎?”
“是好事。至少不虛幻。”
“那就好。”她點點頭,走進漸漸停歇的雨裏,“明天見。”
“明天見。”
他站在茶社門口,看着她深綠色的傘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公園的拐角。然後他回到座位,看着桌上那兩杯已經涼透的茶。
茶博士來收拾桌子時問:“朋友走了?”
“嗯。”
“茶還喝嗎?給你換點熱的?”
“不用了。謝謝。”
他付了錢,走出茶社。雨真的停了,雲層裂開縫隙,漏下幾縷稀薄的陽光。他走到那棵老銀杏樹下,從口袋裏掏出那片備用的葉子。
葉子在雨後清澈的光線裏,金黃得幾乎透明。
他沒有把它夾進書裏,而是輕輕放在了樹根處——讓這片葉子完成它本該完成的旅程:從樹上來,回樹下去。而交換過的那片,會開始新的旅程。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剛才所有的細節——她轉手鐲的動作,她喝茶時閉眼的瞬間,她說“你比我想象中高一點”時微微上揚的嘴角。
這些細節會在記憶裏沉澱,像茶葉沉入杯底。而茶水的味道,要等時間慢慢沖泡,才會完全展現。
至少,第一開已經喝過了。
不燙,不涼,剛剛好。
而明天,如果雨停,他們會喝第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