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兩點,陽光準時穿透雲層。
成都的天空洗過一般潔淨,呈現出一種罕見的、通透的湖藍色。陳默站在那棵號稱“千年銀杏”的古樹下等待時,能看見光柱從枝葉縫隙間斜插下來,在鋪滿落葉的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每一片落地的葉子都像一小塊熔化的黃金,整片林地像是被某個慷慨的神祇灑了金粉。
他提前了二十分鍾到達。不是爲了表現什麼,而是需要這段時間來讓自己適應——適應這個將要在陽光下發生的、比昨天更進一步的會面。昨天的雨給了他們一層自然的掩護,雨聲填補了沉默,雨簾模糊了表情。而今天,一切都將暴露在清晰的光線裏,無處躲藏。
他從背包裏拿出那本《人民文學》,翻到《銀杏道》。清晨醒來後,他讀完了這篇小說。故事很簡單:一個每天路過銀杏道的男人,直到一片葉子落在他肩頭,才抬頭看見了每天在同一時間路過銀杏道的女人。他們開始對話,從葉子聊到季節,從季節聊到人生,最後在銀杏落盡的那天,各奔東西。
小說的結尾是這樣寫的:“後來他想,如果那天葉子沒有落在他肩上,或者落在了,但他沒有抬頭,這個故事就不會開始。但開始了,就必然要走向結束。因爲所有以季節爲背景的故事,都會隨着季節的轉換而終結。”
他合上書,抬頭看樹。陽光刺眼,他眯起眼睛——就像昨天林薇說的那樣。
兩點零三分,她出現在林道盡頭。
今天的她換了件淺灰色的毛衣,頭發披散着,在陽光下泛着柔軟的深棕色光澤。她走得不快,像是在欣賞沿途的銀杏,偶爾會停下來拍張照片。陳默沒有立刻迎上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慢慢走近,像看着一幅畫在眼前徐徐展開。
她終於看見了他,腳步頓了頓,然後繼續走來。陽光在她臉上跳躍,能看見她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嘴角淺淺的笑意。
“這棵樹真大。”這是她走近後的第一句話,仰頭看着樹冠。
“據說有八百年了。”他說,“見證了八個世紀的秋天。”
“那我們只是它生命裏的一個瞬間。”
“一個瞬間裏的一瞬間。”他補充道。
這個開場比昨天自然。也許是因爲陽光,也許是因爲樹,也許是因爲他們都做好了準備——準備不那麼客氣,準備說一些更真實的話。
他們繞着古樹慢慢走。滿地落葉在腳下發出幹燥的碎裂聲,像某種古老的語言。
“你讀那篇小說了嗎?”她問。
“讀了。”
“喜歡嗎?”
“喜歡它的誠實。”他說,“不假裝愛情可以戰勝一切,不假裝季節會爲誰停留。”
“你相信愛情戰勝不了一切嗎?”
“我相信有些東西比愛情更強大。比如時間,比如距離,比如人自我保護的本能。”
她說得很直接。他側頭看她,陽光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鼻梁挺直,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
“那你爲什麼還在這裏?”他問,“和我一起看一棵八百歲的樹?”
她停下腳步,彎腰撿起一片葉子。不是那種完美的扇形,而是邊緣有些殘缺的,像被蟲蛀過,但顏色依然金黃。
“因爲好奇。”她舉起葉子,對着陽光看,“好奇如果我不逃跑,會怎麼樣。好奇如果我真的讓一個人靠近,會怎麼樣。”
“害怕嗎?”
“害怕。但好奇更強。”
他們繼續走。林間還有其他人——拍照的情侶,寫生的學生,帶孩子來認識樹木的家長。人聲、笑聲、快門聲混在一起,構成一種熱鬧的背景音,反而讓他們之間的對話顯得更私密,像是在衆目睽睽下的秘密交談。
“你昨天回家後,寫東西了嗎?”他突然問。
她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猜的。你說過買了信紙和鋼筆。”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承認:“寫了。但沒寫完。”
“關於什麼?”
“關於……真實的樣子。關於景深。”
他沒追問。有些東西,如果她想說,她會說。如果不想,追問只會讓它們縮回殼裏。
他們走到一條長椅邊,默契地坐下。陽光斜斜地照過來,在兩人之間投下一道明暗的分界線——他坐在光裏,她坐在影裏。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說。
“問。”
“如果我們從來沒有在讀書會遇見,你覺得我們現在會在哪裏?在做什麼?”
這個問題他其實想過,在很多個失眠的夜晚。他想了想,誠實地回答:“我可能還在翻譯那些技術文檔,周末去書店,偶爾拍照,過着一種……平靜的、沒什麼意外的生活。你會呢?”
“我可能在畫圖,加班,抱怨南京的天氣,偶爾想念成都的辣味。”她頓了頓,“我們會是彼此世界裏完全不存在的人。”
“那樣會更好嗎?”
“不會更好,也不會更壞。只是……不同。”她轉頭看他,眼睛在陰影裏顯得很深,“但現在,我們在這裏了。這個事實改變了一切可能性的排列組合。”
一陣風吹過,樹葉紛紛揚揚地落下。有幾片落在他們身上,她伸手拂去肩頭的一片,動作很輕。
“我昨天一直在想一個詞,”他說,“‘持守’。周老師說的那個‘可持守性’。我在想,我們之間有什麼東西是值得持守的,有什麼東西是應該放手的。”
“有答案了嗎?”
“沒有。但我想,至少這些對話是值得持守的。這些關於樹、關於雨、關於記憶的對話。”
她點點頭,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小鐵盒。打開,裏面不是葉子,而是幾顆糖炒栗子,還冒着微微的熱氣。
“路過時買的。”她遞給他一顆,“秋天就該吃栗子。”
他接過,栗子殼已經裂開,露出金黃的果肉。甜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你總是記得這些細節。”他說,“季節該吃什麼,該怎麼過。”
“因爲細節讓時間變得可以觸摸。”她剝開一顆,慢慢地吃,“如果沒有這些——沒有糖炒栗子,沒有銀杏葉,沒有雨聲——時間就只是一串抽象的數字,沒有質感,沒有重量。”
他看着她吃栗子的樣子,很專注,像在進行某種儀式。他突然很想記住這一刻——陽光的角度,葉落的頻率,她睫毛垂下的弧度,栗子甜香混合着泥土氣息的味道。如果記憶有體積,這一刻應該很重,重到可以對抗時間的流逝。
“明天你做什麼?”他問。
“上午陪媽媽去市場,下午……還沒想好。”
“如果天氣好,要不要去看水?我知道一個地方,河水很清,能看到底。”
“成都還有這樣的地方?”
“有。只是知道的人少。”
她想了想:“好。”
約定又這樣達成了。比昨天更自然,更順暢,像水流尋找自己的路徑。
他們又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沒怎麼說話,只是看着面前這棵八百歲的樹,看着它如何把陽光切割成碎片,如何把時間具象爲層層落葉。偶爾有遊客請他們幫忙拍照,他們就站起來,接過相機,指導對方站到什麼位置,然後按下快門。這些短暫的打斷反而讓沉默變得舒適——不需要刻意找話題,只需要安靜地共享這個午後。
三點半,陽光開始傾斜,樹影拉長。她看了看手機:“我該回去了。晚上家裏有客人。”
“好。”
他們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這一次,他們之間的距離比來時近了一些——不是刻意,而是自然地,像兩棵樹在生長中逐漸靠近的樹冠。
“你知道嗎,”走到林道盡頭時,她突然說,“在南京的時候,我經常想象成都的秋天。但想象總是扁平的,只有顏色,沒有溫度,沒有氣味,沒有腳下落葉的聲音。”
“現在呢?”
“現在是立體的。”她深吸一口氣,“有溫度,有氣味,有聲音。還有……有人在旁邊一起看。”
他心頭一熱。這大概是她說過的最接近表白的話——不直接,但足夠清晰。
走到公園門口,出租車在等。她拉開車門前,轉身說:“明天下午,如果天氣好。”
“如果天氣好。”他重復。
她上車,關上門。車開走前,她搖下車窗,遞出一樣東西——是剛才那片有殘缺的銀杏葉。
“這個給你。完美的葉子送給完美的人,有殘缺的葉子送給……”她頓了頓,“送給真實的人。”
他接過葉子。邊緣確實有蟲蛀的痕跡,但葉脈依然完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明天見。”她說。
“明天見。”
出租車匯入車流。他站在原地,看着車消失在街角,然後低頭看手中的葉子。不完美,但真實。就像他們之間的這一切——不完美,但真實。
回家的路上,他繞道去了唱片店。老板正在門口曬太陽,見他來,點點頭:“又來買唱片?”
“今天不買。只是想問,有沒有適合秋天的、不完美的音樂?”
老板想了想,走進店裏,從架子上抽出一張唱片:“這個。舒伯特的《冬之旅》,但秋天聽也好。不完美,但真實。”
陳默看着封面——一個孤獨的行者,走在荒涼的路上。
“下次來買。”他說。
“不急。音樂和季節一樣,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
走出唱片店,他想起林薇說的“細節讓時間變得可以觸摸”。是的,糖炒栗子,銀杏葉,舒伯特的音樂,這些細節像錨點,把抽象的時間固定在具體的感官體驗裏。而他和林薇正在創造的,是一系列共同的錨點——鶴鳴茶社的竹葉青,千年銀杏下的午後,明天可能會看見的清澈河水。
每一個錨點都在說:這一刻存在過,我們共同存在過。
回到家,他把那片有殘缺的葉子夾進《情人》的書頁裏,和之前寫的那張紙條放在一起。然後他拿出紙筆——不是打字,是真正的書寫——寫了一行字:
“今天下午,在八百歲的銀杏樹下,我和一個真實的人分享了真實的秋天。葉子不完美,對話不完美,但那一刻,完美地真實。”
他把這張紙和葉子放在一起,合上書。
窗外,陽光正在西斜,把城市的輪廓鍍上金邊。明天可能會下雨,也可能繼續晴朗。但無論天氣如何,明天下午,如果她願意,他們會去看水。
看那些流動的、無法固定的、但真實存在的東西。
就像他們之間正在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