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第一個星期三,杜拉斯的《情人》。
我提前十分鍾進入會議室時,她已經在裏面了。這反常的時間差讓我怔了怔——她從來都是準時或稍晚到達的。屏幕上顯示着她的梧桐葉頭像,狀態是“已開啓麥克風”,但並沒有說話。
主持人還沒來,會議室裏只有我們兩個。
我在對話框裏打字:“來這麼早?”
幾乎同時,她的消息也跳了出來:“你今天也早。”
這種同步性讓屏幕兩端都停頓了片刻。我能想象她也在看着那句幾乎同時發送的話,和我一樣感受到那種微妙的時間巧合。
“下午沒課?”我問。
“有。提前結束了。”她說,“南京今天暴雨,整個城市像被泡在水裏。”
她發來一段視頻——從窗戶望出去的景象,雨水像瀑布般從天空傾瀉,梧桐樹在風雨中劇烈搖擺,路面已經積水,有汽車緩慢駛過,濺起半人高的水花。
“成都今天放晴了。”我走到窗邊拍下天空——難得一見的湛藍,白雲像棉絮般舒展,“出太陽了。”
“不公平。”她回了一個撇嘴的表情。
就這樣,在其他人陸續進入會議室之前,我們擁有了一段獨處的時間。雖然隔着屏幕,雖然只是文字交流,但那種“只有我們兩個在這個空間裏”的感知,讓這個普通的周三下午有了一層私密的意味。
九點整,討論開始。今晚的話題是《情人》中那個著名的開頭:“我已經老了……”
主持人讓大家分享對時間的理解。
輪到林薇時,她打開了麥克風。這是第一次,我聽到她在公開場合發言,而不僅僅是在私信裏。
“時間在杜拉斯那裏不是線性的。”她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比私信裏的文字更有質感,帶着一點江南口音的柔軟,“是循環的,是折疊的。老去的‘我’和十五歲半的‘我’同時存在,就像湄公河上的渡輪永遠在橫渡,既到達,又從未到達。”
她說話很慢,每個字都像經過思考才落下。我靜靜聽着,沒有開麥,只是在私信裏打了一句:“說得很好。”
她回了個微笑的表情。
討論繼續。有人說時間是無情的,有人說時間是仁慈的,因爲它讓痛苦最終變成回憶。我忽然想起什麼,在私信裏問她:“你覺得我們此刻的對話,會被未來的我們回憶嗎?”
她過了幾分鍾才回復:“會的。但回憶會篡改它。我們會記住自己想記住的部分,忘掉不願記住的部分。”
“你想記住什麼?”
“現在還不知道。可能要等未來回頭看時,才知道什麼值得記住。”
這種關於時間、記憶與未來的對話,在《情人》的討論背景下顯得格外恰切。我們在公開場合分析杜拉斯的文本,在私下裏探討自己的時間觀——這種雙軌並行的交流,漸漸成爲我們之間獨特的模式。
十點,討論結束。大家陸續退出會議室,但這次,我們都沒有立刻離開。
“雨停了。”她發來消息,附上一張照片——窗外,夜空如洗,地面上的積水映出路燈的光,像散落一地的碎金。
“成都的夜晚也安靜了。”我拍下窗外的街道,只有偶爾經過的車燈劃破黑暗。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誰也不提結束。話題從《情人》飄散開去,像蒲公英的種子,落在哪裏就在哪裏生長一會兒。
她說到小時候在成都的夏天,會跟外婆去菜市場,外婆總會在回家路上給她買一支綠豆冰棍。我說我爺爺會在傍晚帶我去河邊,看人釣魚,直到暮色四合。
她說南京的秋天很短,短得像一聲嘆息,梧桐葉一落,冬天就來了。我說成都的秋天是拖沓的,銀杏葉可以黃上一個月,慢慢飄落,讓人有足夠的時間告別。
我們分享着這些記憶的碎片,像是在交換各自生命的地圖碎片。不完整,不系統,但真實。
十一點十分,她忽然說:“我下周要去實習了。”
“在哪裏?”
“南京本地的一家建築事務所。”她說,“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和真正的上班族一樣。”
“那讀書會……”
“可能來不了了。至少不能像現在這樣準時。”
這句話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我意識到,我們之間那個脆弱的、基於“周三讀書會”的儀式,即將因爲現實生活的介入而被打破。
“我們可以……”我打字,又刪掉。重打:“總有其他時間。”
“也許。”她說,但那個“也許”聽起來很輕,像隨時會被風吹走。
窗外傳來貓叫聲,不知道是哪家的貓在夜晚遊蕩。我走到窗邊,發現月亮出來了,彎彎的一鉤,掛在香樟樹的枝椏間。
“成都今晚有月亮。”我拍下來發給她。
“南京也有。”她也發來照片——同樣的月牙,但在不同的天空背景下,在梧桐樹的輪廓之上。
我們看着同一輪月亮,在兩座不同的城市。
這個認知讓我胸口涌起一陣奇特的情緒,既溫暖,又孤獨。
“你知道嗎,”她在深夜的寂靜中寫道,“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像是兩個在不同時區的人。不是地理時區,是心理時區。你那裏在下雨,我這裏天晴;你那裏夜晚降臨,我這裏黃昏剛至。我們永遠差了一點,永遠不能完全同步。”
“但我們現在在同步聊天。”我說。
“文字可以同步,生活不能。”她回得很快,“我的白天是你的夜晚,我的雨季是你的旱季,我的梧桐落葉時,你的銀杏才剛剛泛黃。”
我反復讀着這段話,最終回復:“那又怎樣?”
這次她過了很久才回答。
“不怎樣。只是……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們在一座城市,會不會更容易些。”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觸及“可能性”的問題。不再是隱喻,不再是文學討論中的旁敲側擊,而是簡單直白的假設。
我沒有立刻回答。窗外的月亮移動了一點位置,躲進了一片薄雲後面。
“我不知道。”我最終誠實地說,“也許更容易,也許更難。距離會制造問題,但近距離也可能暴露其他問題。”
“你總是很理性。”她說。
“不好嗎?”
“沒有不好。只是……”她頓了頓,“有時候,理性是保護自己的方式。”
她說中了。我確實在用理性分析這一切,因爲一旦放任情感,就會面對太多無法控制的東西——比如期待,比如失望,比如那個我們始終回避的問題。
“你也一樣。”我說。
“嗯,我也一樣。”
我們承認了彼此的相似——都是那種會築起圍牆的人,用理性、用距離、用安全的話題,把自己保護在舒適區裏。每周三的讀書會是一扇精心設計的門,我們允許對方進入,但只在特定的時間,以特定的方式。
而現在,現實生活要改變這個時間表了。
“實習什麼時候開始?”我問。
“下周一。”
“那……祝你順利。”
“謝謝。”她說,“你也是。”
對話在這裏似乎應該結束了,但誰也沒有說晚安。我們像是在等待什麼,或者是在拖延告別的時刻。
十一點四十七分,她忽然說:“我給你寄點東西吧。”
“什麼?”
“南京的梧桐葉。等秋天真正來了,第一片完全變黃的葉子。”
“那我寄銀杏葉給你。”我說,“等成都的銀杏黃透的時候。”
“好。一言爲定。”
這個約定像一個小小的錨,拋向了未來。無論下周、下個月會發生什麼,至少在秋天,我們會交換一片葉子,作爲這個夏天的紀念。
“那……我睡了。”她說。
“晚安。”
“晚安。下周三……如果我趕得及,還是會來。”
“好。”
她的狀態變成“離線”。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手機自動鎖屏。
房間裏一片寂靜。我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情人》,翻到那個著名的開頭:“我已經老了……”
有一天,我們也會老去。老到足以回憶這個夏天,這個隔着屏幕相識的夏天,這個用文字建築起一座秘密花園的夏天。到那時,我們會如何講述這個故事?會記住哪些片段?會忘記哪些細節?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這個八月的夜晚,南京的暴雨和成都的月光,還有那個關於交換葉子的約定,已經被刻進了時間。
無論未來如何,這一刻是真實的。
而有時候,對於兩個謹慎的人來說,真實,就已經足夠勇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