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察艦跳出躍遷時,林燼的第一反應是:“這地方設計師的審美肯定有問題。”
窗外那顆行星——如果那還能叫行星的話——長得像個被頑童隨手捏過的泥球。表面覆蓋着厚達數公裏的冰層,冰層下透出暗紅色的、緩慢脈動的光芒,像一顆被冰封的巨獸心髒。行星沒有衛星,沒有大氣,只有一圈稀疏的碎石帶像破爛項鏈般環繞着它。
導航儀上顯示的名字是:“流浪者IX號,別稱‘沉睡之眼’”。
“真形象。”林燼趴在觀察窗前,工裝褲上那個笑臉圖案在舷窗反光裏晃動,“這眼睛要是睜開了,估計能嚇死半個銀河系。”
蘇挽月坐在駕駛位上,深灰色的眼睛緊盯着傳感器數據。她換上了一件從貿易站找到的帝國軍官制服——深藍色,剪裁利落,左肩處有一個空蕩蕩的袖管,被她用工具刀整齊地裁掉、封邊。這讓她看起來更瘦了,但那種軍人特有的挺拔感反而更明顯,像一株在風暴中折斷卻依然筆直的樹。
“重力數據異常。”她說,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敲擊,“行星質量比理論值大百分之四十,但體積正常。內部有高密度核心,可能是……人工結構。”
“帝國人把東西造在行星核心裏?”林燼吹了聲口哨,“他們是不是覺得地表太普通,配不上自己的逼格?”
伊森·懷特從後排探過頭來。他的臉色比之前好了一些,但依然蒼白,銀白色的頭發在駕駛艙的冷光下像一頂柔軟的冠冕。淡藍色眼睛裏的金色光點穩定地旋轉着,不再有那種瀕臨崩潰的閃爍。
“我的血脈在強烈共鳴。”他輕聲說,手指按在舷窗上,仿佛能觸摸到那顆冰封行星的心跳,“下面……下面有東西在呼喚我們。不是機器,是……更古老的東西。”
“好吧。”林燼伸了個懶腰,關節發出咔咔的響聲,“那我們還等什麼?下去看看這‘更古老的東西’長什麼樣——希望它不會一見面就想把我們當點心吃了。”
偵察艦開始下降。穿越稀薄的碎石帶時,船身被細小的冰晶敲打出密集的噼啪聲,像一場沉默的歡迎禮。
越靠近地表,異常越明顯。
冰層不是自然形成的——表面有規律的幾何圖案,像是某種巨大電路板的紋路。有些區域的冰是透明的,能看到下面深達數公裏的垂直井道,井壁光滑,布滿了發光的符文。
“入口在那裏。”蘇挽月調整航向,指向行星赤道附近的一個區域,“熱源信號最強,冰層最薄,還有……人工結構的輪廓。”
他們降落在一片相對平坦的冰原上。着陸架撞破表層冰殼,陷進鬆軟的積雪裏。船身傾斜了五度,但還算穩定。
林燼第一個跳下舷梯。
靴子踩進雪裏,發出沉悶的“嘎吱”聲。這裏的雪不是白色,是淡藍色的,像被某種礦物污染過。氣溫低得嚇人——儀表顯示零下57度,但奇怪的是一點風都沒有,空氣靜得像凝固了。
“哇哦。”林燼呼出一口氣,白霧在面罩裏迅速凝結成霜,“這地方比老瘸子冬天的倉庫還冷。至少倉庫裏還有漏氣的暖氣管能烤土豆。”
蘇挽月跟在他身後,單手檢查環境讀數:“大氣成分……主要是氮氣和氬氣,含氧量爲零。溫度……不自然。這種低溫下空氣應該液化,但這裏還保持着氣態。有外部力場維持。”
“帝國黑科技,理解。”林燼環顧四周。冰原延伸向地平線,視野盡頭有一座……建築。
不,不是建築,是某種從冰層下生長出來的結構。尖銳的、棱角分明的黑色晶體塔,高度超過三百米,塔身上纏繞着發光的藍色能量流,像血管般脈動。塔的基座周圍,散布着十二根較矮的柱狀結構,每根柱子頂端都有一個懸浮的、旋轉的幾何體。
“那就是錨點?”林燼問。
“應該是入口。”伊森也下了船,他裹着一件厚重的保溫鬥篷,銀發從兜帽邊緣漏出來,“真正的錨點在行星核心。我們需要通過這些塔下去。”
三人朝黑色晶塔走去。雪很深,每一步都陷到大腿。林燼走在最前面,用一根從飛船上拆下來的金屬杆探路——他不想突然掉進某個冰裂縫裏,然後在一百年後變成考古學家的“驚喜發現”。
走到塔基前時,他們才意識到這東西有多大。
塔身表面的黑色晶體不是石頭,是某種金屬-晶體復合材料,摸上去溫暖得反常。那些發光的能量流近看像是活物,在晶體內部緩慢遊動,發出幾乎聽不見的、類似心跳的脈動聲。
塔基有一扇門。
嚴格來說,是一個三角形的缺口,邊緣光滑,內部一片漆黑。
“女士優先?”林燼做了個“請”的手勢。
蘇挽月沒理他,徑直走了進去。林燼聳聳肩,跟了上去。伊森猶豫了一秒,也踏入黑暗。
門在他們身後無聲關閉。
絕對的黑暗持續了三秒,然後,光芒亮起——不是從上往下照,是從他們腳下升起。地面變成半透明的發光面板,映出下面深不見底的豎井結構。井壁同樣是黑色晶體,但上面刻滿了復雜的、發光的符文,像某種古老的語言。
“歡迎,繼承者們。”
一個聲音響起。不是從某個方向傳來,而是直接在腦海中浮現——溫和,中性,帶着某種非人的、完美的韻律。
林燼四下張望:“誰在說話?”
“我是‘守夜人’。”聲音回答,“這座錨點的監護AI。我已經等候你們……很久了。”
隨着話音,他們腳下的發光面板開始下降。不是自由落體,是平穩的、勻速的下降,像電梯。豎井的深度驚人,他們已經下降了一分鍾,還沒看到底。
“有多久?”蘇挽月問,深灰色的眼睛警惕地掃視周圍。
“自帝國崩潰之日起,三百二十七年零四個月又十八天。”守夜人說,“按照預設協議,我應該在此等候‘三鑰匯聚’,啓動錨點,阻止‘淨火’蔓延。”
“那你等到了。”林燼拍了拍背包——裏面裝着能量密鑰的箱子,“三把鑰匙,齊了。現在能開工了嗎?外面還有幾十億人等着網絡恢復刷社交動態呢。”
守夜人沉默了幾秒。
“有趣。”它說,“你的思維模式……和‘編織者’血脈的典型特征不太相符。歷史上的編織者都更……嚴肅。”
“歷史上的編織者肯定沒在垃圾星修過十年挖掘機。”林燼咧嘴一笑,“當你每天都要從廢鐵堆裏找午飯錢的時候,‘嚴肅’就成了一種奢侈品。”
下降停止了。
他們站在一個巨大的圓形大廳裏。大廳直徑超過一百米,穹頂高不可見,淹沒在黑暗中。地面是某種光滑的黑色金屬,映出他們模糊的倒影。大廳中央,有一個凸起的平台,平台上是三個凹槽——三角形、圓形、方形,剛好對應他們手中的三把鑰匙。
周圍,十二根巨大的能量導管從牆壁伸出,匯聚到平台上空的一個懸浮結構——那是一個不斷旋轉的、由無數光點組成的復雜模型,看起來像是……某個星域的縮略圖。
“那就是銜尾蛇的控制界面。”守夜人說,“第一個錨點的核心。將鑰匙放入對應凹槽,即可啓動激活程序。”
伊森走向平台,銀發在無風的大廳裏微微飄動。他盯着那三個凹槽,淡藍色眼睛裏的金色光點加速旋轉。
“激活之後……會發生什麼?”他問。
“錨點會從沉睡中蘇醒。”守夜人說,“它將開始‘修補’周圍的時空褶皺,穩定物理常數,逆轉星蝕現象。但這只是開始——要完全阻止淨火,需要激活分布在宇宙中的十二個錨點,形成完整的‘穩定場’。”
“聽起來像個大工程。”林燼走到圓形凹槽前,從背包裏取出能量密鑰的箱子,“我們得跑十二個地方?”
“不需要。”守夜人說,“激活第一個錨點後,它會向其他錨點發送喚醒信號。只要其他錨點的鑰匙就位,它們會同步啓動。”
蘇挽月走到三角形凹槽前,從懷裏掏出坐標密鑰的金屬圓片:“伊森,你的鑰匙呢?”
伊森猶豫了一下,然後解開衣領,從脖子上取下一個吊墜——看起來像普通的銀制飾品,但當他握在手裏時,吊墜開始發光,表面浮現出復雜的生物紋路。
“生物密鑰……”他輕聲說,“它一直在我身上。從我出生起就戴着。我從來不知道……它是什麼。”
林燼吹了聲口哨:“所以你不是‘帶着’鑰匙,你‘就是’鑰匙的一部分?這設定夠帶勁。”
三人對視一眼。
“那麼,”林燼舉起能量密鑰的箱子,“三,二,一——”
他們同時將鑰匙放入凹槽。
嚴絲合縫。
大廳震動起來。
不是劇烈的震動,是低沉的、深層的震動,像整顆行星的心髒在蘇醒。平台開始發光,三把鑰匙釋放出不同顏色的能量流——坐標密鑰是藍色的,生物密鑰是金色的,能量密鑰是暗紅色的。三股能量在平台上空匯聚,旋轉,融合,然後注入那個懸浮的星圖模型。
星圖亮了起來。
原本只是光點組成的模糊輪廓,現在變得清晰、立體、充滿細節。林燼認出了一些熟悉的星座——那是聯邦星圖的常見標記,但在這裏,它們被重新連接,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首尾相連的環。
銜尾蛇。
“激活程序啓動。”守夜人的聲音在大廳裏回蕩,“預計完成時間:十二小時。期間錨點會開始釋放穩定波,影響範圍:半徑五十光年。該區域內的星蝕現象將在七十二小時內逐步消退。”
“等等。”蘇挽月忽然說,“如果激活需要十二小時,那這段時間錨點是不是……很脆弱?”
“正確。”守夜人說,“激活過程中,錨點的防御系統會暫時關閉,所有能量集中於穩定場的生成。如果此時受到攻擊……”
它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白。
大廳側面的一面牆壁突然變成透明,顯示出外部的實時畫面。
冰原上,偵察艦旁邊,多了三艘船。
不是聯邦的制式軍艦,也不是遺產守護者的黑色剃刀艦。這三艘船的風格很……雜糅:有帝國的流線型設計,有聯邦的模塊化結構,還有一些完全認不出來源的怪異部件。船身上塗着混亂的塗鴉和標志,其中最大的一艘船的船頭,畫着一個巨大的、咧着嘴笑的骷髏,骷髏眼睛裏鑲着兩顆發光的紅寶石。
“海盜。”林燼眯起眼睛,“或者說,拾荒者中的激進派。老瘸子說過,鏽蝕帶深處有些瘋子,專門打劫帝國遺跡。”
“他們怎麼找到這裏的?”伊森臉色發白。
“能量波動。”蘇挽月說,“錨點激活的初始能量釋放……相當於在黑暗中點亮燈塔。任何在附近的勢力都會看到。”
畫面中,三艘海盜船的艙門打開,一群穿着亂七八糟裝備的人沖了出來。他們大約有三十個,手持各種武器——從老式實彈槍到改裝過的能量武器都有。領頭的是個大塊頭,穿着用飛船裝甲板拼湊成的重甲,手裏提着一門小型火炮。
他們包圍了偵察艦,開始試圖撬門。
“我們的船……”伊森小聲說。
“船不重要。”蘇挽月說,“重要的是他們會發現這個入口。三十個人,我們三個打不過。”
林燼盯着畫面,大腦飛速運轉。
然後,他笑了。
不是那種硬撐的笑,是真正的、覺得事情變得有趣了的笑。
“好吧,”他說,活動了一下手指關節,“看來得給他們一點……熱情的歡迎。”
他走到大廳一側的牆壁前——那裏有一些發光的控制面板,上面是帝國文字的操作界面。
“守夜人,”林燼問,“這地方除了電梯,還有別的出入口嗎?比如……不那麼友好的那種?”
“有四個緊急防御出口,分布在冰層不同位置。”守夜人說,“但警告:那些出口的設計初衷是釋放錨點的過剩能量,溫度極高,不適合有機生命通過。”
“多高?”
“瞬間溫度可達三千度。”
“嗯……那確實不太友好。”林燼摸着下巴,“有沒有溫度低一點的?比如……能把人凍成冰棍但還不至於氣化的那種?”
守夜人沉默了兩秒。
“北側出口連接着液態氮冷卻系統。溫度:零下一百九十六度。如果暴露超過十秒,有機體會瞬間冷凍、脆化。”
“完美。”林燼開始在控制面板上操作,“把那個出口的坐標給我。還有,能遠程控制偵察艦的某些……小功能嗎?”
“可以。錨點與飛船建立了臨時數據鏈接。”
“太好了。”林燼的手指在面板上快速敲擊,那些復雜的帝國文字對他來說似乎沒有障礙,“現在聽我說,我需要你做幾件事……”
冰原上,海盜們已經撬開了偵察艦的艙門。
大塊頭領頭人——他自稱“碎骨者”——第一個沖進去,火炮對準空蕩蕩的駕駛艙。
“沒人!”他吼道,聲音通過頭盔的揚聲器放大,“搜!他們肯定在附近!”
手下們散開,在冰原上搜索。很快,有人發現了黑色晶塔基座的門。
“頭兒!這裏!”
碎骨者走到門前,用火炮敲了敲晶體表面:“這東西怎麼開?”
沒人知道。
他們嚐試用切割器、用炸藥、甚至用火炮轟擊,但晶體表面連劃痕都沒留下。碎骨者開始暴躁地咒罵。
就在這時,偵察艦的通訊系統突然自動啓動,公共頻道裏傳來一個聲音——經過變聲器處理,扭曲得難以辨認:
“警告:非法入侵者。你們正在侵犯帝國神聖領土。立即放下武器投降,否則將面臨……冰冷的審判。”
海盜們愣住了。
然後,哄堂大笑。
“帝國?帝國早沒了!”碎骨者對着通訊器吼道,“少裝神弄鬼,給老子滾出來!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留你們全屍!”
“最後警告。”那個聲音說,“放下武器。”
碎骨者舉起火炮,對準黑色晶塔:“老子數到三!一——”
他沒數到二。
因爲腳下的冰層突然裂開了。
不是自然裂縫,是一個精確的、圓形的洞口,直徑三米,邊緣光滑如鏡。碎骨者和他周圍的五個手下猝不及防,掉了下去。
下面不是冰窟,是一條光滑的金屬管道——傾斜的,角度很陡。六個人在管道裏翻滾、尖叫,滑向深處。
剩下的海盜們沖到洞口邊,用手電筒往下照。管道很深,看不到底,只有碎骨者的咒罵聲從下面傳來,越來越遠。
“頭兒!”有人喊。
“別管我!”碎骨者的聲音變得模糊,“找到那些混蛋!殺了他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然後,從管道深處,傳來一陣奇怪的、清脆的“咔嚓”聲,像玻璃碎裂。
緊接着,一股白色的、濃霧般的冷氣從洞口噴涌而出。站在洞口邊的兩個海盜被冷氣噴中,瞬間僵住——不是比喻,是真的僵住。他們的身體表面覆蓋上一層厚厚的白霜,動作凝固在試圖後退的姿勢,然後直挺挺地向後倒下。
“後退!後退!”剩下的海盜驚恐地散開。
但已經晚了。
冰原上,另外三個位置同時裂開同樣的洞口。更多的冷氣噴出,更多的海盜被凍成冰雕。有些人試圖逃跑,但腳下的冰層突然變得異常光滑——某種力場改變了表面摩擦系數。他們像在冰面上掙扎的螞蟻,不斷摔倒,然後被追上的冷氣吞沒。
三十人的海盜團夥,在五分鍾內,變成了二十五座姿態各異的冰雕。
剩下的五個幸運兒逃回了飛船,啓動引擎想要逃離。但偵察艦的武器系統——那兩門小型激光炮——突然自動開火,精準地擊中了三艘海盜船的引擎。
爆炸很輕微,但足以讓它們失去動力。飛船歪歪扭扭地墜落在冰原上,冒起黑煙。
寂靜重新籠罩冰原。
只有風——不知何時出現的風——吹過那些冰雕,發出嗚咽般的哨音。
黑色晶塔內,大廳裏。
林燼關掉控制面板,拍了拍手:“搞定。三十個海盜,二十五個變成了現代藝術展品,五個在飛船殘骸裏懷疑人生。怎麼樣,我這歡迎儀式夠熱情吧?”
蘇挽月盯着外部的監控畫面,深灰色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你殺了他們。”
“嚴格來說,是低溫殺了他們。”林燼走到觀察窗前,看着那些冰雕,“而且,是他們先帶着火炮來的。老瘸子教過我:在鏽蝕帶,猶豫的人會變成別人的戰利品。我不想變成戰利品,所以……”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白。
伊森抱着手臂,身體微微發抖——不是冷,是後怕。“那些冷氣……如果他們撤退得再快一點……”
“但他們沒撤。”林燼轉身,靠在控制台上,工裝褲上的笑臉圖案在發光地面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扎眼,“聽着,我知道這很殘酷。但我們現在做的事——激活錨點,阻止星蝕——關系到幾十億人的生死。相比之下,三十個海盜的命……”
他停頓,嘆了口氣。
“我不是說他們的命不重要。我只是說……有時候,你必須選擇讓誰活下去。而我的選擇是,讓外面那些還能刷社交動態的普通人活下去,哪怕代價是讓三十個想殺我們的人變成冰棍。”
大廳裏安靜下來。
只有守夜人的聲音打破寂靜:
“防御程序完成。威脅已清除。激活進程:百分之八,剩餘時間:十一小時四十二分鍾。”
蘇挽月走到林燼面前。她的身高和他差不多,深灰色的眼睛直視着他,像兩把解剖刀,試圖剖開那些玩笑和玩世不恭的表層。
“你剛才用的那些控制指令,”她說,“不是臨時想出來的。你早就知道這個錨點的防御系統,知道怎麼操作它們。”
林燼聳聳肩:“老瘸子的地圖和筆記裏有提到一些。帝國遺跡通常都有‘不友好的歡迎措施’。我只是……活學活用。”
“不只是‘提到一些’。”蘇挽月盯着他,“你操作那些界面的熟練程度,像是你從小就在這裏長大。那些帝國文字,那些復雜的系統邏輯——正常人在這種壓力下不可能那麼快掌握。”
林燼的笑容淡了一些。
“你想說什麼,少校?”
“我想說,”蘇挽月的聲音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你可能不僅僅是卡勒斯·楊的學徒。你的‘編織者’血脈濃度雖然只有百分之零點三,但你對帝國科技的親和力……不正常。”
伊森也看向林燼,淡藍色眼睛裏的金色光點緩慢旋轉:“她說的對。剛才你操作時……我感覺到你的血脈在共鳴。不是被動的共鳴,是主動的……同步。你在和這座錨點對話,雖然你自己可能沒意識到。”
林燼沉默了幾秒。
然後,他走到大廳中央的平台邊,看着那三把還在發光的鑰匙。
“老瘸子撿到我的時候,”他緩緩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我七歲,躺在鏽蝕鎮外圍的垃圾堆裏,渾身是傷,發着高燒,記憶一片空白。他不問我的來歷,不問我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裏,只是把我帶回去,治好了我,教我認字,教我修機器。”
他轉身,看向蘇挽月和伊森:
“他從來沒說過我是什麼‘編織者’,從來沒提過什麼血脈。直到三天前,我從沒聽說過這些詞。但現在,你們告訴我,我是什麼古老血脈的繼承者,是什麼拯救世界的鑰匙的一部分。”
他的笑容回來了,但這次帶着苦澀:
“你們知道這感覺像什麼嗎?就像你活了十七年,一直以爲自己是個修挖掘機的,結果突然有人告訴你:不,你其實是個隱藏的王子,現在該去拯救王國了。你會信嗎?我會信嗎?”
蘇挽月沒有回答。她深灰色的眼睛依然盯着他,但眼神裏的審視淡了一些,多了一些……別的什麼。
像是理解。
像是共鳴。
“我信。”伊森輕聲說,“因爲我也一樣。在科學院裏,我一直以爲自己只是個對聲音敏感的技術員,直到……直到血脈覺醒,直到我發現我能聽到機器的心跳,能聽懂它們的話。”
他走到林燼身邊,銀發在平台的光芒下幾乎透明:
“我們都在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情況下活了很久。但現在,我們知道了。也許……這就是命運給我們的禮物?雖然包裝得很糟糕,還附帶海盜追殺套餐。”
林燼看着伊森,看着這個蒼白瘦弱、卻能在關鍵時刻爆發出驚人力量的年輕人。然後,他笑了——這次是真正的、沒有負擔的笑。
“好吧。”他說,“如果這是命運,那它肯定是個喜歡惡作劇的家夥。不過……”
他拍了拍伊森的肩膀:
“至少我不是一個人被耍。有伴的感覺還不錯。”
守夜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警告:檢測到新的躍遷信號。數量:十二。距離:零點五光分。識別:聯邦第七艦隊標準制式。”
三人同時看向外部監控畫面。
漆黑的太空中,十二個躍遷窗口同時打開。從裏面駛出的,是聯邦最先進的“長劍”級驅逐艦,艦身上第七艦隊的徽章在星光下反射着冷光。
而在這支小型艦隊中央,是一艘更龐大的、線條更銳利的戰艦。
“不屈號。”蘇挽月低聲說,“他還是來了。”
慕容白將軍的旗艦。
林燼吹了聲口哨:“哇哦,全家出動。少校,你爸對你真是……念念不忘。”
蘇挽月沒理會他的玩笑。她的右手——那只完好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指節發白,指甲又一次掐進掌心。
“他不會談判。”她說,聲音平靜,但林燼聽出了一絲顫抖,“他會直接轟炸。把整個冰層炸穿,把錨點暴露出來,然後派陸戰隊強攻。”
“那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伊森問。
“從躍遷完成到進入攻擊位置……最多二十分鍾。”蘇挽月看向激活進程的顯示,“激活還需要十一小時三十八分鍾。”
不夠。
遠遠不夠。
林燼盯着畫面中那些正在調整陣型的聯邦戰艦,大腦再次飛速運轉。
然後,他看向守夜人。
“這座錨點,”他問,“除了防御系統,有沒有……更主動一點的功能?比如,能把不速之客‘請走’的那種?”
守夜人沉默了三秒。
“有。”它說,“錨點內置了‘空間擾動發生器’。可以臨時扭曲周圍的空間結構,制造小範圍的引力異常或時空褶皺,幹擾飛船的航行和瞄準系統。”
“能覆蓋多大範圍?”
“最大半徑:一萬公裏。效果持續時間:取決於能量輸出,最長三十分鍾。”
“三十分鍾……”林燼計算着,“加上他們重新調整陣型的時間……大概能爲我們爭取一小時。”
“不夠。”蘇挽月搖頭,“還需要十個小時。”
“那就想辦法再拖九個小時。”林燼走到控制面板前,“守夜人,啓動空間擾動。目標:聯邦艦隊。然後……”
他停頓,看向蘇挽月:
“少校,有個問題。你爸……慕容白將軍,他知不知道這個錨點的具體弱點?比如,哪個位置最脆弱,一打就爆?”
蘇挽月思考了幾秒:“他是遺產守護者的領導者,應該知道。帝國遺跡的弱點數據是守護者的核心機密。”
“太好了。”林燼開始操作面板,“那我們就給他一個弱點——一個假的。”
他在星圖上標記了一個位置——距離真正的錨點核心三十公裏,冰層下一處地質結構復雜的區域。
“守夜人,能在那地方僞造一個能量信號嗎?要看起來像錨點的核心反應,但要做得……粗糙一點,像是匆忙隱藏的。”
“可以。”守夜人說,“但需要消耗部分激活能量,可能會讓完成時間推遲十五分鍾。”
“十五分鍾換九小時,值。”林燼敲下確認鍵,“開始僞造。然後,我們需要一條信息——一條看起來像是我們內部爭吵泄露的信息,內容大概是‘真正的核心在假信號下面五十米,我們正在那裏防守’。”
蘇挽月明白了他的計劃:“你要讓他以爲我們犯了新手錯誤,把真正的位置暴露了。”
“對。”林燼咧嘴一笑,“然後他會把大部分火力集中到那個假目標上,派陸戰隊去強攻。而真正的錨點核心,我們藏在這裏,靜靜地看他們表演。”
“但如果他識破了……”
“那他一定不是個合格的將軍。”林燼說,“因爲合格的將軍都知道,在戰場上,最致命的陷阱往往看起來像機會。而我給他的,就是一個完美的機會——一個能一舉拿下目標、還能活捉我們的機會。他不會放過的。”
蘇挽月盯着他,深灰色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毫不掩飾的驚訝。
“你這些戰術思想,”她說,“也是卡勒斯教的?”
“不。”林燼搖頭,“這些是我在鏽蝕鎮活了十七年,從垃圾堆裏、從走私者交易裏、從每天爲了活下去的掙扎裏,自己學到的。在底層,騙術不是可恥的,是生存技能。”
他看向監控畫面。聯邦艦隊已經完成陣型調整,“不屈號”的主炮開始充能。
“那麼,”林燼說,手指懸在空間擾動啓動鍵上,“演出開始?”
蘇挽月深吸一口氣,點頭。
伊森也點頭。
林燼按下按鈕。
窗外,冰原上空的空間開始扭曲。星光被拉長、彎曲,像透過熱浪看到的幻影。聯邦艦隊的陣型出現了混亂,幾艘驅逐艦的引擎噴射口不規則地閃爍,試圖穩住船身。
同時,一道微弱但明顯的能量信號,從林燼標記的假位置散發出來。
而在公共通訊頻道裏,一條沒有加密、像是匆忙中誤發的信息被廣播出來:
“蘇挽月:核心轉移完成!林燼你守住入口,我帶伊森去下層——那裏更安全!”
“林燼:知道了!動作快點!他們馬上就要——”
通訊“意外”中斷。
冰原上,只有風聲。
和正在逼近的、聯邦艦隊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