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押所設在刑部大牢的東側,是專門臨時關押未定罪官員或士子的地方。條件比普通牢房好些,單間,有床鋪,窗戶雖小但能透光。只是那股子陰冷潮溼的氣味,混着陳舊的血腥和排泄物的味道,怎麼都散不去。
沈知微被推進一間囚室。鐵門在身後哐當關上,落鎖的聲音在幽深的甬道裏回蕩。她靠着牆壁滑坐到地上,冰冷的石磚透過衣料刺入肌膚。
不知過了多久,隔壁傳來輕微的叩擊聲。三下,停頓,再三下。
“沈兄?”是陳景然的聲音,壓得極低。
“我在。”沈知微挪到牆邊。牆壁是整塊的青石,聲音透過縫隙傳來,悶悶的。
“是我連累你了。”陳景然的聲音帶着哽咽,“那夜……不該去找你的。”
“現在說這些無益。”沈知微深吸一口氣,“他們要查什麼?”
“不知道。今早有人遞話給我爹,說讓我咬死只是借鑑範文,莫要多言。可方才審訊時,他們問的都是……河工舊賬。”
沈知微心頭一凜。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怎麼說?”
“我說不知。他們便說,既然不知,爲何策論裏要寫‘嚴查賬目’?我說那是通論,他們就笑,笑得我發慌。”
甬道裏傳來腳步聲。兩人立刻噤聲。
腳步聲在沈知微的囚室前停下。鎖鏈響動,門開了。一個獄卒提着食盒進來,放在地上,又退出去。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食盒裏是兩個冷硬的饅頭,一碗清可見底的菜湯。沈知微掰開饅頭,裏面沒有夾帶任何東西。她慢慢吃着,味同嚼蠟。
黃昏時分,審訊官來了。是個四十來歲的刑部主事,面容枯瘦,眼神卻精明。他讓獄卒搬了張椅子坐下,示意沈知微也坐。
“沈知遙,”主事翻開卷宗,“江陵府人氏,年十九。父沈文柏,明德二十年進士,曾任江陵府推官,三年前病故。”
“是。”
“你父生前,可曾與你提過漕運、河工之事?”
“不曾。學生那時年幼,只知讀書。”
主事抬眼看了看她:“那你這般年紀,策論中關於漕運吏治的見解,從何而來?”
“學生赴京途中,見漕運擁堵,心生感慨。又讀了些前賢奏議,自行琢磨的。”
“哦?”主事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推到她面前,“那這個呢?也是自行琢磨的?”
紙上抄錄的,正是她策論中關於“嚴查賬目”那段話。旁邊用朱筆批注了幾個字:“與沈文柏當年奏疏,如出一轍。”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他們果然將她的策論與父親的奏疏對比了。
“學生不知家父奏疏內容。”她穩住聲音,“若真有相似,也是巧合。”
“巧合?”主事笑了笑,那笑裏帶着譏誚,“沈公子,這世上有些巧合,太過巧合,就不像巧合了。”他收起紙張,“你父當年,因河工貪墨案下獄。那案子,可是板上釘釘的。”
“家父已故,是非功過,自有公論。”
“好一個‘自有公論’。”主事起身,“沈公子,本官奉勸你一句。你今科文章不錯,若無意外,當能高中。莫要爲了一些……不該碰的事,毀了自己的前程。”
“學生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主事走到門口,又回頭,“今夜好好想想。明日,或許有人來問你話。到時該如何說,你自己掂量。”
門再次關上。囚室裏只剩她一人。
沈知微坐在黑暗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胸前的玉扣。蕭珩說過,這玉扣能“避災厄”。可如今這境況,災厄已至,避無可避。
她想起父親的賬冊,想起那些觸目驚心的記錄。如果那些人知道這些東西在她手裏,她會是什麼下場?
夜漸深。甬道裏偶爾傳來獄卒巡邏的腳步聲,還有遠處牢房裏犯人痛苦的呻吟。空氣裏那股陰冷潮溼的氣味越發濃重,像無數冤魂在呼吸。
隔壁忽然傳來壓抑的哭聲。是陳景然。
沈知微敲了敲牆壁:“陳兄?”
“沈兄……”陳景然的聲音斷斷續續,“他們……他們抓了我爹……”
“什麼?”
“方才獄卒說的,說戶部一個陳主事,今日下午被帶走了……那是我爹……”
沈知微渾身冰涼。他們不僅抓了陳景然,還抓了他父親。這是要將所有可能知情的人一網打盡?
“陳兄,冷靜。”她強迫自己鎮定,“令尊若真的卷入此事,你越慌,越對他不利。”
“可我能做什麼?”陳景然聲音絕望,“我連自己都保不住……”
腳步聲再次傳來。這次不是獄卒,步調更輕,更穩。停在沈知微的囚室前。
門開了。一個身着黑色鬥篷的人走進來,身形高大。他揮手示意獄卒退下,關上門,摘下兜帽。
是蕭珩。
沈知微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該行禮還是該問罪。他是靖王,是監臨官,可如今她身陷囹圄,與他脫不了幹系。
蕭珩走到她面前,借着牆上油燈昏黃的光,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落在她頸間——玉扣從衣領裏滑出了一角。
“看來,你戴着它。”他聲音平靜。
“莊主……”沈知微終於找回聲音,“不對,該稱您……王爺。”
蕭珩微微挑眉:“你知道了?”
“考官名單上有您的名字。”她頓了頓,“只是沒想到,莊主便是靖王。”
“現在知道了。”蕭珩在椅子上坐下,“感覺如何?”
這問題問得隨意,卻讓沈知微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有被欺瞞的憤怒,有身處險境的惶恐,還有一絲說不清的……委屈。
“王爺爲何在此?”她壓下情緒,直截了當地問。
“來問你幾個問題。”蕭珩看着她,“第一,陳景然的父親,你了解多少?”
“陳伯父在戶部任主事,管漕運賬目謄抄。學生只見過一面,並無深交。”
“第二,”蕭珩目光銳利,“你父親留下的東西,在何處?”
沈知微心頭劇震,面上卻不敢露分毫:“家父遺物,抄家時已盡數充公。學生手中,只有幾卷舊書。”
“是嗎?”蕭珩從袖中取出一枚玉扣——與她頸間那枚一模一樣,“這玉扣,是我給你的。另一枚,在你父親手中。當年他救我一命,我贈他此扣,說若有事,可憑此扣找我。”他頓了頓,“他從未用過。直到三年前,他托人將玉扣送回,附了一封信。”
沈知微屏住呼吸。
“信上說,他查到了一些東西,恐有性命之憂。若他出事,這玉扣會傳到該傳的人手裏。”蕭珩盯着她,“如今玉扣在你身上,你說,這意味着什麼?”
囚室裏一片死寂。油燈的火苗跳躍着,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扭曲晃動。
沈知微感到喉嚨發幹。父親從未提過這段過往,從未提過這枚玉扣的來歷。她一直以爲,這只是蕭珩給她的護身符。
“學生……不知。”她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
“不知也好。”蕭珩站起身,“我今日來,是給你兩條路。第一,交出你父親留下的東西,我保你今科高中,前程無憂。但從此,莫再提河工舊案。”
“第二呢?”
“第二,”蕭珩走到門邊,背對着她,“帶着那些東西,繼續查下去。但前路凶險,你可能連考場都走不出去。”
他轉身,目光如炬:“選哪條?”
沈知微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父親的臉在腦海中浮現,還有那句“沈家不能絕”的遺言。如果她選了第一條路,父親一生的堅持、沈家的冤屈,將永無昭雪之日。
可如果選第二條……她看着蕭珩,這個身份尊貴卻深不可測的王爺,真的可信嗎?
“王爺爲何幫我?”她問。
蕭珩沉默片刻:“因爲你父親當年,本不必死。他查到的那些,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我欠他一條命,如今還給你。”
“若我選第二條路,王爺會如何?”
“我會把你撈出去,讓你參加放榜。”蕭珩淡淡地說,“但之後的路,要靠你自己走。我只能保證,在你足夠強大之前,不會讓你不明不白地死。”
油燈的火苗忽然爆了個燈花,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沈知微深吸一口氣:“學生選第二條。”
蕭珩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有贊賞,有憂慮,還有一絲幾不可查的……憐惜。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重新戴好兜帽,“明日此時,你會出去。記住,出去後,去漱玉齋一趟。”
他推門離開。腳步聲漸遠,甬道重歸寂靜。
沈知微跌坐回床上,渾身脫力。玉扣貼在胸前,溫熱。她想起父親手札最後一頁那行字:
“暗流湍急,青衫慎行。”
如今她終於明白,父親在警告什麼。
而她也終於,踏入了這湍急的暗流。
隔壁傳來陳景然壓抑的啜泣聲。沈知微敲了敲牆壁:“陳兄,再忍一夜。明日,或許有轉機。”
“轉機?”陳景然聲音嘶啞,“還能有什麼轉機?”
沈知微沒有回答。她望向鐵窗外那一小片夜空。
雪花又飄了起來,在黑暗中,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