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前最後一場考試,是詩賦。
題目尋常:《賦得“春雪”》,限五言六韻。雪是現成的,春是期盼的,合在一起便是應景的題目。貢院裏的氣氛卻與題目背道而馳——經歷了策論那場風波,士子們個個如驚弓之鳥,下筆時都多了十二分的小心。
沈知微寫下“瑞雪兆豐年”的起句時,心頭毫無詩意。
炭盆的煙熏得她眼睛發澀,鄰舍不時傳來的咳嗽聲攪得人心煩。她強迫自己凝神,將那些不安的念頭壓下,專注於平仄對仗。
詩成,交卷。走出貢院時,天色依然陰沉,雪已停了,但寒意更甚。
街上等候的人群比前兩日更少。會試三場結束,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閱卷、謄錄、磨勘、放榜,至少要等二十日。這二十日,對許多人來說,比考試的九天更難熬。
“總算是考完了。”王允長舒一口氣,臉上卻無喜色,“接下來,便聽天由命吧。”
李昀苦笑:“我只盼別被牽連進那舞弊案裏。”
陳景然一直沉默。沈知微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蒼白,眼下烏青,像是整夜未眠。昨日靖王召見,不知說了什麼。
四人回到悅來居。掌櫃難得地露出笑容,吩咐夥計加菜:“諸位相公辛苦,今日小店做東,添兩個葷菜,算是預祝金榜題名。”
大堂裏坐了十幾桌,都是住店的士子。菜肴上桌,酒也斟滿,氣氛卻熱鬧不起來。有人強作歡笑,有人借酒消愁,更多的人食不知味,機械地往嘴裏送着飯菜。
沈知微吃得很少。她注意到趙弘那桌人不在——從昨日策論後,趙弘和他的幾個跟班就沒再露面。是搬走了,還是……
“聽說沒?”鄰桌一個士子壓低聲音,“昨兒夜裏,禮部又有兩個吏員被抓了。都是管試卷封存的。”
“抓得完嗎?”另一人搖頭,“這回鬧這麼大,怕是要血流成河。”
“靖王親自坐鎮,能不大嗎?那位爺,可是連……”
話沒說完,被同伴用手肘撞了一下。幾人頓時噤聲,埋頭吃飯。
沈知微放下筷子。她想起蕭珩那夜在漱玉齋說的話:“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並非幸事。”如今看來,舞弊案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飯後,她回到房間,閂上門。從書箱夾層取出那三樣東西——賬冊、書信殘頁、新得的走私記錄。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天光,她一頁頁翻看。
父親當年查到的網,正在她眼前逐漸清晰。河工銀兩貪墨只是表象,底下是龐大的走私網絡,而走私的貨物裏,竟有鐵器這種軍需禁品。這意味着什麼?有人不僅在貪錢,還在暗中積蓄武力。
劉昶,王延年……這些名字在賬冊上反復出現。而他們背後,是否還有更高的人?
敲門聲忽然響起。她迅速將東西藏好,問:“誰?”
“沈兄,是我。”
是陳景然的聲音。沈知微開門,見他站在門外,手裏提着個小酒壺,臉上帶着勉強的笑:“睡不着,想找沈兄說說話。”
兩人在桌旁坐下。陳景然倒了兩杯酒,自己先仰頭飲盡。酒很烈,嗆得他咳嗽起來,眼角泛起水光。
“陳兄……”沈知微不知如何開口。
“沈兄,”陳景然放下酒杯,聲音嘶啞,“昨日靖王召見我,問了我策論的事。”
沈知微心頭一緊:“如何?”
“他問我,那些關於漕運吏治的見解,從何而來。”陳景然苦笑,“我說是自己琢磨的。他不信,問我是否見過什麼……不該見的東西。”
“你怎麼說?”
“我說沒有。”陳景然又倒了一杯酒,“但他看我的眼神……沈兄,我覺得他什麼都知道。他知道我借鑑了範文,知道我心虛,甚至可能知道……”他頓了頓,“知道我父親在戶部任職,與漕運有些關聯。”
沈知微握緊酒杯。陳景然的父親在戶部,她是知道的。但具體什麼職位,陳景然從未細說。
“陳伯父他……”
“只是個主事,管着漕運賬目的謄抄。”陳景然聲音更低,“前些日子,他托人帶信給我,讓我今科無論如何要高中,最好能留京。信裏還說……若有人問起漕運舊賬,一概不知。”
這話裏的含義,不言而喻。沈知微看着陳景然痛苦的臉,忽然明白了——他父親可能知道些什麼,甚至可能卷入了某些事。所以陳景然才如此惶恐,如此拼命想考中,想留在京城,或許……是想保護父親。
“靖王還問了什麼?”她問。
“問我和你是什麼關系。”陳景然抬眼,“我說是同科舉子,結伴赴考。他笑了,說‘只是如此?’,然後讓我走了。”
沈知微後背發涼。蕭珩在查她,而且查得很細。連她與陳景然的關系都不放過。
“沈兄,”陳景然忽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驚人,“若……若我出了什麼事,請你一定幫我照看我娘。她在餘杭,就我一個兒子。”
“陳兄何出此言?”沈知微試圖抽回手,“會試已結束,靖王既然放你走,應當無事。”
“但願吧。”陳景然鬆開手,又飲了一杯,“沈兄,你說我們寒窗苦讀十年,爲的是什麼?爲功名?爲富貴?還是……”他搖搖頭,“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就像河裏的魚,看似自由,其實都在網中。一張看不見的網。”
這話說得淒涼。沈知微無言以對。她何嚐不是如此?甚至比陳景然更甚——她連真實身份都不敢暴露。
陳景然醉倒了。沈知微扶他到床上躺好,蓋好被子。他嘴裏喃喃說着夢話,隱約能聽到“爹”、“賬本”、“別查”幾個詞。
沈知微坐在床邊,看着窗外漸暗的天色。玉扣貼在胸前,隱隱發燙。
二十日等待,開始了。
接下來的日子,京城表面平靜,底下卻暗流洶涌。每日都有新的傳聞:某官員被帶走問話,某吏員在家中自盡,某士子突然離京不知所蹤。悅來居的士子們閉門不出,連大堂都不去了,飯菜都讓夥計送到房裏。
沈知微也極少出門。她將父親的賬冊和走私記錄反復研讀,試圖找出更多線索。她發現,走私網絡不僅涉及漕運,還與邊關貿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幾批“黑貨”的最終流向,標注的都是“北線”。
北線……是北疆嗎?
她想起蕭珩說過,北邊戎狄有異動。如果朝中有人私運鐵器去北疆,目的是什麼?資敵?還是……養寇自重?
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
正月廿八,離放榜還有十日。這天晌午,客棧外忽然傳來喧譁聲。沈知微推開窗,見一隊官兵停在門口,爲首的正是那日貢院的搜檢官。
“所有人,到大廳集合!”軍官高聲喝道,“奉命搜查!”
沈知微心頭一凜。她迅速將賬冊等物藏進書箱最底層的夾層——那是她特制的,木板有夾層,不仔細敲擊發現不了。又將玉扣貼身戴好,整理好衣袍,這才開門下樓。
大廳裏已站滿了人。官兵挨個房間搜查,翻箱倒櫃,連床板都掀開查看。士子們面色惶恐,卻不敢多言。
輪到沈知微的房間時,搜檢官親自帶人進去。他翻看了書箱,將書一本本取出,又仔細檢查了箱體。手指在夾層的位置敲了敲,聲音並無異樣。
“這是什麼?”搜檢官從箱底摸出一本小冊子。
沈知微看去,是那本在琉璃廠買的工部開支簡錄。她鬆了口氣:“是學生在書攤買的舊書。”
搜檢官翻了翻,扔回箱中。又檢查了床鋪、衣櫃、甚至牆壁,一無所獲。
“沈知遙。”搜檢官走到她面前,目光銳利,“你與陳景然,關系如何?”
“同科舉子,結伴赴考。”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搜檢官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有人舉報,說陳景然舞弊,你是同謀。”
這話如晴天霹靂。大廳裏頓時一片譁然。
沈知微強作鎮定:“學生不知此事。會試期間,學生與陳兄除了考場,並無私下接觸。”
“是嗎?”搜檢官冷笑,“那爲何有人看見,考前夜他進了你房間,深夜才出?”
沈知微心頭一沉。那夜陳景然醉酒,確實在她房中留宿。但那是考後,不是考前。
“大人明察,那是考後的事。陳兄醉酒,學生留他歇息。”
“誰能作證?”
“……”沈知微語塞。那夜只有他們兩人。
搜檢官揮揮手:“帶走。”
兩個官兵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她。陳景然從人群中沖出來:“大人!此事與沈兄無關!是我自己……”
“一並帶走。”
混亂中,沈知微被押出客棧。外面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指指點點。雪花又飄了起來,落在她臉上,冰涼。
她回頭看了一眼,客棧二樓某扇窗前,趙弘正站在那裏,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官兵推着她往前走。街道兩旁的店鋪、行人、車馬,都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影子。她不知道要被帶去哪裏,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麼。
只是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的玉扣。
玉石溫熱,仿佛還有一絲餘溫。
而在這條長街的盡頭,一輛青篷馬車靜靜地停在拐角處。車簾掀開一角,露出蕭珩的半張臉。
他看着沈知微被押走的背影,眼神深邃如夜。
手中,一枚與沈知微那枚一模一樣的玉扣,正被他無意識地摩挲着。
扣面上,那個小小的“安”字,在雪光中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