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無人,只有風雪拍窗。
顧塵坐在案前,把袖口解開。
掌心的傷被雷息灼得發黑,裂紋像蛛網般蔓延。若換作尋常劍修,這傷至少要靜養三月,否則經脈會被雷火侵蝕,留下後患。
可顧塵只是很平靜。
他從藥囊裏取出銀針,一根根擺在案上,針尖在燭火下泛着冷光,像小小的霜刃。
他先封住掌心的勞宮穴,再沿着手腕內側兩寸處刺入一針,壓住逆行的雷火;隨後取出一瓶淡金色的藥粉,灑在傷口上。
藥粉一觸血肉,立刻發出極輕的“滋滋”聲。
疼嗎?
疼。
疼得像有人拿火在骨頭裏慢慢烙字。
可顧塵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只是垂眸看着傷口,像在看一件與自己無關的物件。
因爲他習慣了。
十年裏他替沈清霜擋過太多次。
劍氣、雷劫、反噬、暗算……每一次他都告訴自己:沒事,命硬。
直到後來他發現,“命硬”其實是一種自我麻痹——你若不硬一點,就會倒下;你若倒下,雪照峰就只剩她一個人。
他不敢讓她一個人。
顧塵從懷裏摸出那本薄冊。
封皮很舊,邊角磨得發白,上面兩個字寫得規整:暗傷錄。
他翻開。
第一頁記錄着十年前的冬夜:
【初上雪照峰,凍傷雙足。師尊丟披風一件。】
顧塵指尖停了停。
他記得那件披風。
披風很舊,邊緣甚至有磨損,可在那個凍得快死的夜裏,那披風像一條命。
他繼續翻。
後面全是替師尊擋下的傷。
【乙未年冬,師尊渡小雷劫,弟子替擋三道,掌心灼裂。】
【丙申年夏,師尊練劍走火,劍氣反噬,弟子以身護陣,肋骨裂兩根。】
【戊戌年秋,宗門試煉有魔物潛伏,弟子背師尊退陣,背脊留疤一尺。】
他一頁頁看過去,像在看自己這些年走過的路。
每一頁都在提醒他:你活着,是因爲你一直替她擋。
可也每一頁都在提醒他:若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你擋,你還剩下什麼?
顧塵提筆,在新的一頁寫下今日:
【癸卯年冬,劫雷餘息。替師尊擋之。掌心雷灼,脈絡微損。】
寫完,他合上暗傷錄,指腹按住封皮,停了很久。
燭火輕輕跳動,映出他眼底一絲沉沉的疲憊。
他不是怕疼。
他只是忽然有點累——累於永遠站在她身後,累於永遠把自己的傷藏起來,累於永遠用“懂事”維持雪照峰那點脆弱的平衡。
可他不能累。
他一累,雪照峰就會更冷。
偏殿的門在此時被推開。
冷風卷着雪粒灌進來,燭火晃了一下。門口站着一個人,青衣溫雅,眉眼含笑,像春水穿過冰面。
秦照夜。
“師侄。”他聲音溫和,“許久不見。”
顧塵迅速把暗傷錄塞回懷裏,起身行禮:“師叔。”
秦照夜走進來,目光先掃過案上的銀針,又掃過顧塵剛剛系好的袖口,笑意更深:“師侄果然細致。雪照峰寂寞,師侄卻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顧塵淡聲道:“弟子只是略通。”
“略通?”秦照夜輕輕重復,像在咀嚼這兩個字,“師侄這手法,可不像略通。倒像常年行醫,救人救到骨子裏。”
顧塵抬眼。
秦照夜眼神溫和無害,可顧塵偏偏從那溫和裏嗅到一種審視——像執法堂的人看罪證。
顧塵不動聲色:“師叔過譽。”
秦照夜笑着走近兩步,像隨口閒聊:“師姐這些年閉關多,宗門事務繁重。師侄照拂雪照峰起居,確實辛苦。”
他頓了頓,語氣更輕:“只是辛苦久了,人會習慣被照拂。”
顧塵指尖微微一緊:“師叔何意?”
秦照夜抬眼,笑意仍在,卻像刀藏在水下:“我的意思是——師侄你太重要了。”
“你是師姐唯一的徒弟。”
“唯一,既是寵,也是累贅。”
顧塵心口一沉。
這句話太直。
直得像把沈清霜的軟肋直接攤在台面上,告訴他:你看,你就是她的弱點。
秦照夜像沒看見顧塵的冷意,袖中取出一枚符,遞過去:“近日凡間血案頻發,宗門不太平。師侄隨身帶着這個,免得出事。”
符紙潔白,紋路精致,落在燭火下泛着微光。
顧塵卻嗅到一絲極淡的腥甜。
那腥甜不是血腥,是某種陰冷的味道——像深夜裏從墳土裏翻出來的潮氣。
他抬頭,看向秦照夜。
秦照夜的眼神清澈溫和:“師侄,收下吧。你若出事,師姐會難過。”
顧塵笑了一下。
笑意很淺,卻帶着一點說不清的冷:“師叔似乎很在意師尊難不難過。”
秦照夜笑意不變:“我在意宗門。”
“宗門需要一個幹淨的掌門。”
“而掌門的唯一徒弟,最好也幹幹淨淨。”
顧塵接過符。
指尖觸到符紙的瞬間,他掌心傷處微微一麻——像有什麼細小的東西順着傷口鑽進去。
他心裏一凜,卻面上不顯,只行禮:“謝師叔。”
秦照夜滿意地點頭,像給一只聽話的獸喂了一口糖:“乖。”
他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又像想起什麼,回頭補一句:“對了,師侄。”
顧塵抬眼。
秦照夜聲音溫柔得像嘆息:“你越懂事,師姐越會放心。”
“可放心久了——”
“她就會忘了,你也是人。”
門合上。
風雪再次把偏殿填滿。
顧塵低頭看着那枚符,指腹慢慢摩挲符紋。符紋冰冷,卻像在他掌心跳動。
他忽然想起師尊臨下山前那句:“別給人把柄。”
原來把柄不是他做錯了什麼。
而是他存在本身。
——他是沈清霜唯一的徒弟。
——也是她唯一的軟肋。
顧塵把符塞進懷裏,指尖卻不自覺收緊,傷口被擠出血。
血落在符紙上,符紋驟然亮起一瞬,像活過來一樣貪婪地吸了一口。
顧塵瞳孔微縮。
他終於確定:這不是護身符。
這是鎖。
鎖他的命,也鎖他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