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時,獄卒打開了囚室的門。
“沈知遙,出來。”
沈知微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衣袍。一夜未眠,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還算清明。她跟着獄卒走出甬道,來到一間值房。昨日那位刑部主事坐在桌後,見她進來,點了點頭。
“沈公子,查清楚了。舉報之事純屬誣告,你與舞弊案無關。”主事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籤字畫押,便可離開。”
桌上放着一份文書,上面寫着“查無實據,予以釋放”等字樣。沈知微看了主事一眼,對方神色如常,看不出端倪。她提筆籤下名字,按下手印。
“陳景然呢?”她問。
“陳公子……還需再留幾日。”主事收起文書,“他父親的事,與他本人有無關聯,尚需查證。”
沈知微心中一沉。蕭珩只保了她,沒保陳景然。
走出羈押所時,天色剛亮。雪停了,天空是鉛灰色的,空氣凜冽刺骨。街道上已有早起的行人,見了她從刑部大牢出來,都遠遠避開,眼神裏帶着畏懼和好奇。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陳景然還在裏面,還有他父親。而這一切,或許與她有關——如果不是她與陳景然走得近,如果不是她那份觸及舊案的策論……
“沈公子。”
一輛青篷馬車停在街角,車夫跳下來,正是翠微山莊那個精悍的年輕漢子。“主人吩咐,送公子回客棧。”
沈知微猶豫了一瞬,還是上了車。車廂裏備着暖爐,還有一壺熱茶。她倒了杯茶捧在手裏,溫熱透過瓷杯傳到掌心,才覺出手指的僵硬。
馬車沒有直接回悅來居,而是繞了一段路。經過漱玉齋時,車夫放緩速度:“主人說,若公子方便,可在此稍坐。”
沈知微撩開車簾。漱玉齋的門開着,那個中年文士正在門口掃雪。見她看來,微微頷首。
她下了車。文士引她入內,依舊是上次那間後堂。茶已經沏好,蕭珩不在。牆上那局棋還在,白子已經被挪動了幾顆,局勢又有了變化。
她走到棋局前細看。上次蕭珩落子後,白棋本已活了。可現在黑棋又下了一手,將白棋的氣重新截斷。白棋看似又被困住,但細看之下,在另一個角落,卻悄然開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看懂了麼?”
蕭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今日換了身墨藍色常服,外罩玄狐大氅,手裏拿着個手爐,緩步走進來。
“學生在棋道上,實在愚鈍。”沈知微轉身行禮。
“無妨。”蕭珩走到棋局前,拈起一枚白子,“棋如人生,困局未必是死局,活路也未必是真路。”他將白子落在那個新開辟的角落,“關鍵是要看清,真正的生門在哪裏。”
白子落下,整片棋局豁然開朗。原來方才的困局只是假象,真正的殺招早已埋下。
沈知微看着棋盤,若有所思。
“坐吧。”蕭珩在茶案後坐下,“昨夜可還安好?”
“尚可。”沈知微在他對面落座,“只是陳景然他……”
“他的事,我暫時不便插手。”蕭珩打斷她,“戶部陳主事確實牽扯進一些舊賬裏,刑部查他,合情合理。若我強行幹預,反會惹人生疑。”
沈知微沉默。她知道蕭珩說得對,但心中仍是不安。
“你父親留下的東西,”蕭珩話鋒一轉,“可帶在身上?”
沈知微心頭一緊:“王爺何意?”
“昨夜我說的話,你仔細想過麼?”蕭珩看着她,“若真想查下去,那些東西放在你手裏,太過危險。”
“王爺想要?”
“不是要,是替你保管。”蕭珩語氣平靜,“你在明,我在暗。東西放在我這裏,比放在你那裏安全。你需要時,我隨時可以給你。”
沈知微握緊茶杯。交出父親留下的證據,意味着將最大的籌碼交到別人手裏。即便這個人是蕭珩,即便他救過她。
“王爺爲何要幫我到這般地步?”她抬眼直視他,“僅是爲了報恩?”
蕭珩與她對視片刻,忽然笑了笑:“若我說是呢?”
“不像。”
“那你覺得是什麼?”
沈知微垂下眼瞼:“學生不知。”
茶室陷入短暫的寂靜。炭盆裏的火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茶香嫋嫋上升。
“因爲朝堂需要一根刺。”蕭珩緩緩開口,“一根能扎破膿瘡的刺。你父親當年想做那根刺,但被人折斷了。現在你來了,帶着他的東西,帶着他的遺志。”他頓了頓,“而我,需要一個能在朝堂上立足、又能爲我所用的人。”
這話說得直白,甚至有些冷酷。但沈知微反而鬆了口氣——比起虛無縹緲的恩情,這種基於利益的結盟,更讓她覺得真實。
“王爺想要學生做什麼?”
“先考中。”蕭珩拿起茶壺,爲她續茶,“名次要靠前,最好能進一甲。這樣,我才有理由將你留在京城,安排進合適的衙門。”
“然後呢?”
“然後,我會給你一些線索。你順着查,查到什麼,告訴我。”蕭珩放下茶壺,“該動的時候,我會動。”
沈知微沉吟片刻:“王爺與王侍郎他們……”
“不是一路人。”蕭珩語氣冷了些,“但也不是敵人。至少現在不是。”
這話裏有玄機。沈知微想起文會上王延年那番試探,想起趙弘那些意味深長的話。蕭珩與王延年之間,似乎有種微妙的平衡。
“學生明白了。”她終於點頭,“東西,可以交給王爺保管。但學生需要時……”
“隨時來取。”蕭珩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放在桌上,“這是靖王府書房的鑰匙。東西我會放在那裏,除了你我,無人能進。”
沈知微接過鑰匙。銅制,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個小小的“珩”字。
“今日午時,放榜。”蕭珩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你該回去了。”
沈知微起身,走到門口時又停住:“王爺,陳景然他……真的無事了?”
蕭珩看着她,眼神復雜:“我只能保證,他不會因爲莫須有的罪名下獄。至於其他……”他頓了頓,“各人有各人的命數。”
這話說得無情,卻是事實。沈知微躬身一禮,轉身離開。
回到悅來居時,客棧裏已炸開了鍋。士子們聚在大堂,議論紛紛,臉上混雜着緊張、期待和恐懼。放榜在即,誰都想知道自己十年寒窗的結果。
王允和李昀見她回來,連忙迎上來:“沈兄!你可算出來了!聽說昨夜刑部抓了好些人,我們擔心得要命!”
“無事。”沈知微簡單帶過,“陳兄呢?可有消息?”
兩人臉色一黯。李昀低聲道:“聽說陳伯父確實被抓了,罪名是……貪墨漕運銀兩。陳兄還關着,怕是凶多吉少。”
沈知微心頭沉重。她想起昨夜陳景然那絕望的哭聲,想起他說的“我爹讓我莫要多言”。
“沈知遙。”一個冷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沈知微回頭,見趙弘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他身邊跟着兩個士子,都是那日文會上見過的。
“趙公子。”她拱手。
“聽說你昨夜在刑部大牢過了一夜?”趙弘走下樓梯,“看來是沒事了。恭喜。”
這話聽着像恭喜,語氣卻帶着譏諷。
“多謝關心。”
“關心是應該的。”趙弘走到她面前,壓低聲音,“畢竟,能安然無恙從刑部出來的人不多。沈公子果然……不一般。”
沈知微抬眼與他對視。趙弘眼中那抹探究和敵意,毫不掩飾。
“學生只是運氣好。”
“是嗎?”趙弘笑了笑,不再多說,帶着人出去了。
王允湊過來,低聲道:“沈兄,小心些。趙公子這幾日四處活動,聽說跟好幾個考官都搭上了線。他方才那話,聽着不對味。”
沈知微點頭。她自然知道趙弘不對勁。但眼下,她更關心放榜,還有陳景然的安危。
午時將至,士子們開始往貢院方向涌去。沈知微隨着人流,走在積雪未消的街道上。陽光從雲層縫隙漏下,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眼花。
她摸了摸懷裏的鑰匙,又摸了摸頸間的玉扣。
父親的東西交出去了,她手裏只剩這兩樣。而前路,依舊茫茫。
貢院外的告示牆前,已是人山人海。紅色的榜文已經掛起,被風吹得微微晃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一片紅。
沈知微站在人群外圍,沒有往前擠。她忽然想起父親當年放榜時的情景——據說父親是那一科的探花,騎馬遊街時,滿城女子爭相拋擲香囊手帕。
那時沈家何等風光。
而現在……
“放榜了!”
人群中爆發出驚呼。官兵開始唱名,從後往前。每一個名字念出,就有人歡呼或痛哭。
沈知微閉上眼,靜靜聽着。風聲、人聲、唱名聲,混雜在一起,像一場盛大的、荒誕的戲。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第七名,江陵府沈知遙——”
聲音很高,穿透了嘈雜。她睜開眼,看見周圍的人都看向她,目光裏有羨慕,有嫉妒,也有探究。
第七名。不錯,但也不算頂尖。足夠留在京城,足夠引起注意,又不會太過扎眼。
她鬆了口氣,正要轉身離開,忽然又聽見一個名字:
“第三名,餘杭府陳景然——”
她猛地頓住腳步。陳景然?他還在牢裏,怎麼會上榜?
人群也騷動起來。顯然,很多人都聽說了陳景然父子的事。
唱名官繼續念着。第二名,第一名……聲音漸漸遠去。
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紅色的榜文。陽光照在上面,紅得刺眼。
陳景然的名字,就在第三的位置上,墨跡猶新。
這意味着什麼?是蕭珩運作的結果?還是……別的?
她轉身往回走,腳步有些踉蹌。腦子裏亂糟糟的,父親的臉、陳景然的哭聲、蕭珩那雙深邃的眼睛,交替浮現。
路過一條小巷時,她忽然感到身後有人跟着。
她加快腳步,拐進另一條街。身後的腳步聲也加快了。
是趙弘的人?
她摸向懷裏的鑰匙,又握緊了頸間的玉扣。
轉過街角時,她回頭看了一眼。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巷口——是那個啞仆,或者說,是僞裝成啞仆的人。
他看着她,點了點頭,隨即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沈知微靠在牆上,長長吐出一口氣。
放榜了。她考中了。
而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