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重新歸於寧靜,只剩下熏香嫋嫋。
容恒依舊維持着之前的姿勢,靠在龍椅上,指尖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目光落在沈知意方才坐過的那個椅子上,仿佛還能感受到那裏殘留的、與她這個人一樣有些跳脫又溫暖的氣息。
他胸腔裏那股異常活躍的悸動,正緩緩平復,但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的柔軟情緒,卻悄然盤踞不去。
福安輕手輕腳地上前,收拾着小幾上殘留的點心碟子和杯盞。
他低眉順眼,動作熟練,眼角的餘光卻忍不住悄悄覷着自家陛下。
陛下這神情……可是多年未見了。
不是平日的冷漠,不是面對朝臣的威嚴,也不是偶爾流露的厭煩,而是一種……帶着點恍惚,又透着些微難以捉摸的溫和。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些許動靜。
原來是去而復返的謝知章和楚荊。
他們之前並未遠離,估摸着時間,覺得沈貴妃應該已經離開了,便又轉了回來,有些“政務”需要繼續向陛下稟報。
當然,這“政務”有多少是借口,就仁者見仁了。
兩人進殿,行禮。
“陛下。”
謝知章率先開口,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那已被收拾幹淨的小幾,以及陛下那與平日迥異的神情,他嘴角那抹慣常的笑意加深了些許。
容恒收回目光,抬眸看向他們,神色已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只是眉宇間那點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許。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
楚荊是個直腸子,沒謝知章那麼多彎彎繞繞,他看了看容恒,又看了看空了的椅子,硬邦邦地直接問道:“陛下,臣觀您……似乎對沈貴妃,頗爲不同。”
他這話問得直接,連福安收拾東西的手都頓了一下。
謝知章立刻用折扇抵着唇,假意咳嗽了一聲,瞪了楚荊一眼,但那雙精明的眼睛裏,閃爍的同樣是探究和好奇。
容恒對於心腹如此直白的提問,並未動怒。
他了解楚荊的性子,也知道謝知章那點看熱鬧的心思。
他沉默了片刻,殿內只聽得見更漏滴答的細微聲響。
他重新將身體靠回椅背,目光投向殿外那片被夕陽染上暖橘色的天空,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聲音裏聽不出什麼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她……不喜歡算計。”
短短幾個字,卻讓謝知章和楚荊同時一怔。
他們都是跟隨容恒多年的老人,深知“算計”二字,是橫亙在陛下心頭最深的一根刺,是他所有冷漠、疏離、乃至刻意營造“不舉”人設的根源所在,源於元後婉貴妃那段血淋淋的往事。
後宮之中,哪個女人不是帶着家族使命、個人野心,在算計中浮沉?
就連他們這些臣子,又何嚐不是在各種權衡與謀算中前行?
可如今,陛下卻說,新入宮的沈貴妃“不喜歡算計”?
謝知章最先反應過來,他收斂了臉上的戲謔,神色變得有些復雜。
他明白了。
陛下並非一時興起,也非單純被美色所惑。
陛下是在沈貴妃身上,看到了一種他渴望已久、卻在其母妃身上最終隕落的特質,一種遠離陰謀、純粹簡單的可能。
陛下並非對沈貴妃本人有多麼深厚的感情,而是……想要守護住這份難得的“不喜歡算計”。
仿佛守護住了這份純粹,就能在某方面,彌補當年未能保護生母的遺憾與痛楚。
楚荊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他沉默下來,剛毅的臉上露出一絲了然,隨即化爲堅定的支持。
只要是陛下想守護的,他楚荊必當竭盡全力。
謝知章沉吟片刻,還是帶着幾分試探,笑着打破了沉默:“臣與楚荊方才在外頭,還猜測陛下是否對沈貴妃……一見鍾情了。”
他這話半是玩笑,半是探究容恒更深層的心意。
容恒聞言,轉回頭,目光掃過謝知章那帶着促狹笑意的臉,又掠過楚荊那略顯緊繃的神情。
他並未因這略顯僭越的玩笑而動氣,反而極輕、極淡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短暫,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一圈漣漪便迅速消失,但確實存在過。
“一見鍾情?”
他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語氣裏帶着一種近乎嘲弄的意味,不知是在嘲弄這個詞本身,還是嘲弄會產生這種情感的假設。
他頓了頓,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才繼續道,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慵懶,卻又似乎多了點什麼:
“談不上。”
他否認了。
但緊接着,在謝知章和楚荊的目光注視下,他微微頷首,像是最終對自己,也對他們,做了一個總結性的評價,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
“不過,第一印象……確實不錯。”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櫺,恰好落在他的側臉上,將那棱角分明的輪廓勾勒得柔和了些許。
他坐在那裏,依舊是那個掌控一切的年輕帝王,但某些東西,似乎已經悄然不同了。
謝知章與楚荊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見鍾情或許沒有。
但這份源於“不喜歡算計”而產生的強烈保護欲,以及這明確表示的“第一印象不錯”,在陛下這裏,已經是破天荒的頭一遭,是比所謂的一見鍾情,更值得在意和關注的信號。
這沉寂了太久的大雍後宮,怕是真的要因爲這位鎮國大將軍府的嫡女,掀起一些不一樣的波瀾了。
容恒看着他們倆,然後說:“有事要說?”
謝知章和楚荊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些尷尬。謝知章幹笑兩聲:“呃……這個……”
楚荊更是直接別開臉,假裝研究殿柱上的雕花。
容恒嘴角扯起一個沒什麼溫度的弧度:“有時間不如多關心關心自己的後宅,天天來關心我的後宮是做什麼?”
他目光先掃過謝知章,“謝知章,你母親爲你婚事愁得都快親自去月老祠排隊了,你不知道?”
不等謝知章回答,又看向楚荊,“還有你,楚荊,你家裏那個寶貝弟弟上月是不是又在外頭給你惹麻煩了?你的家務事都處理幹淨利落了?”
兩人頓時語塞。
謝知章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楚荊則繃緊了下頜線。
一直豎着耳朵聽動靜的福安,正慢吞吞地收拾着點心碟子,動作磨蹭得恨不得一個杯子擦十遍。
容恒眼風掃過去:“你就更不用關心這些事兒了吧?”
福安嚇得手一抖,差點把杯子摔了,連忙賠笑:“陛下聖明!老奴不敢,老奴就是……就是看這杯子花紋別致,多看了兩眼……”
容恒懶得再跟他們繞圈子,對福安吩咐道:“好了,你也不要在這閒着了,找點事做吧。去六宮傳朕口諭,即日起,每日請安改爲每月朔望兩次。宮務仍由德妃、淑妃協同處理。”
“是,陛下。”福安連忙應下。
容恒頓了頓,又道:“讓你手下機靈點的人,盯着點淑妃,柔嬪那邊。”
他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別讓她弄出什麼不上台面的招數。”
“老奴明白。”福安心領神會。
一旁的謝知章聽着,忍不住用折扇抵着唇,低笑道:“這還沒一見鍾情呢,剛見兩面就維護上了?”
容恒目光轉向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讓謝知章瞬間收了笑。
“謝知章,楚荊,”容恒聲音不高,卻帶着壓力,“你們倆要是實在閒,不如我給你們倆找點事做。”
他說着,隨手從龍案上拿起一本奏折,在兩人面前晃了晃:“今天正好我累了,你們倆誰來批?”
謝知章和楚荊同時後退半步,異口同聲:“陛下,這……這不好吧?”
容恒挑眉:“這有什麼不好的?”
他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轉,最後落在楚荊身上,帶着點不容拒絕的意味,“楚荊,今天你來批。”
他把奏折往楚荊手裏一塞,不等兩人再反對,徑自起身,撂下一句:“朕去側殿看看書。”便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楚荊拿着那本奏折,如同捧了個燙手山芋,臉色僵硬。
謝知章則鬆了口氣,遞給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就打算溜之大吉。
福安也憋着笑,快步退出去傳旨了。
空蕩的正殿內,只剩下楚將軍對着滿案公文,一臉苦大仇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