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一時靜謐,只餘沈知意小口咀嚼點心的細微聲響,以及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她吃得專注,腮幫子一鼓一鼓,像只儲存糧食的、心無旁騖的小動物。
容恒並未再拿起第二塊點心,只是姿態閒適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大多數時候都落在她身上,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輕輕敲擊着。
他發現自己並不討厭這種沉默的陪伴,甚至覺得,比起一個人面對堆積如山的奏折,或是與那些心思各異的臣工周旋,眼前這幅帶着煙火氣的、簡單的畫面,更能讓他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
看她吃東西,似乎成了一種奇特的解壓方式。
終於,沈知意滿足地咽下最後一口點心,又端起那杯冰鎮的桂花烏梅飲小心地喝了幾口,解了甜膩。
她放下杯子,用絲帕仔細擦了擦嘴角和手指,動作恢復了大家閨秀的優雅。
她抬起頭,看向容恒。
臉上的紅暈還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經變得十分清明,甚至帶上了一種罕見的、極其認真的神色。
“陛下,”她開口,聲音比剛才輕緩了許多,卻字字清晰,“臣妾……真的謝謝您。”
容恒眉梢微動,等着她的下文。
沈知意微微垂下眼睫,看着自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組織着語言:“謝謝您……願意準了臣妾的請求。或許在您看來,這不過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甚至……可能有些不成體統。但對臣妾來說,能免去那些不必要的繁瑣,能偷得浮生半日閒,真的……很重要。”
她重新抬起眼,目光澄澈而真誠,“所以,真的很感謝您。”
她不是在客套,也不是在刻意討好。
她是真的在爲這份“被應允的自由”而感激。
這份感激,是她骨子裏對簡單快樂生活的向往,也是她敏銳地感知到,眼前這位帝王,並非如外界傳言那般完全不近人情,他有着他自己的判斷和或許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一絲寬容。
容恒靜靜地聽着,看着她難得如此鄭重的模樣。
他見過太多人向他道謝,爲了加官進爵,爲了榮華富貴,爲了家族利益。
那些感激背後,都帶着明確的目的和沉甸甸的算計。
唯獨她,是爲了“偷懶”。
這理由荒唐又真實。
他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又被投入了一顆溫暖的小石子。
“起來吧。”他聲音平和,聽不出太多情緒,但那份慣有的疏離感卻淡了不少,“沒什麼可謝的。”
他看着她站起身,依舊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像一株亟待陽光雨露的小苗。
他忽然覺得,或許將這株小苗圈養在過於復雜的規則裏,並非好事。
“沈知意。”他難得連名帶姓地喚她,讓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
“臣妾在。”
容恒的目光掠過她,看向殿外漸沉的暮色,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這宮裏,沒有那麼多死板的規矩。至少,在朕這裏,你可以不必時刻繃着。”
他頓了頓,視線重新落回她臉上,帶着一種審視,也帶着一絲或許是承諾的東西,“你是貴妃,位同副後。在這後宮,你身份最高。所以,只要不違宮禁律法,不惹出大亂子,你想做什麼,大可以隨性些,不用事事都如此拘束。”
他這話,等於給了她一塊無形的“免罪金牌”,範圍極廣,權限極大。
沈知意愣住了,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這是在縱容她?
容恒看着她驚愕睜大的眼睛,像受驚的林麝,心底那點莫名的愉悅感又升騰起來。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語氣帶着點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想要撇清什麼的意味,仿佛在解釋自己爲何如此“好說話”:“若是遇到什麼難處,或是有人讓你不痛快了,也不必自己硬扛着,可以來告訴朕。”
說完這句,他似乎覺得還不夠,又沉吟了片刻,才抬眸,目光深邃地看向她,語氣變得有些難以捉摸:“還有……不要整日胡思亂想,覺得朕對你,或者對沈家,有什麼額外的謀算。”
他微微前傾了身體,燭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一側投下淡淡的陰影,聲音壓低了些,帶着一種奇特的磁性:“你既進了宮,成了朕的貴妃,朕總不好……苛待了你。明白嗎?”
他試圖將這一切歸結於“責任”和“基本的照顧”,仿佛這樣就能解釋自己爲何會對她一再破例。
沈知意聽着他的話,心潮起伏。
從準她偷懶,到允她隨性,再到承諾可以做她的倚仗,最後甚至主動澄清“沒有謀算”……
這一連串的訊息,遠遠超出了她最初的預期。
她不是傻子,她能感覺到這份“優待”的不同尋常。
她站在那裏,消化着這一切。
殿內再次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對着容恒,露出了一個極其淺淡,卻無比真實的笑容。
那笑容裏沒有討好,沒有算計,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和了然。
她再次福了一禮,這一次,動作流暢而自然:“是,臣妾明白了。多謝陛下。”
她沒有再多說什麼保證或者表忠心的話,只是簡單地應了下來。
然後,她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她的裙擺即將掠過門檻,身影要融入殿外漸濃的夜色時,她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容恒一直目送着她,見狀,指尖敲擊扶手的動作微微一頓。
只見沈知意緩緩回過頭來。
暮色在她身後勾勒出纖細的輪廓,殿內的燭光爲她白皙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浸在泉水裏的黑曜石,直直地看向他,目光清澈得能倒映出他的身影。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帶着一種純粹的、不容置疑的篤定:
“陛下,臣妾從來沒有想過,您會想從臣妾身上謀算什麼。”
她微微偏了下頭,語氣甚至帶着點天真的困惑,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因爲臣妾覺得,臣妾身上,其實並沒有什麼值得陛下您……費心謀算的東西呀。”
話音落下,她對着他,再次展顏一笑。
那笑容比剛才更加明亮,如同夜空中猝然綻放的煙火,短暫,卻瞬間照亮了他有些灰暗的心域。
然後,她不再停留,轉身,腳步輕快地離開了乾清宮。
那抹倩影消失在暮色裏,仿佛帶走了一室的沉悶,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帶着點心甜香的清風。
容恒僵在原地。
在她回頭說出那句話的瞬間,在他撞入她那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目光和笑容裏的瞬間。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攥了一下,隨即,失控般地、劇烈地跳動起來。
“咚……咚……咚……”
那聲音如此清晰,擂鼓般敲擊着他的耳膜,甚至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整個寂靜的乾清宮都回蕩着他此刻失常的心跳聲。
他下意識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左胸,那裏傳來的震動陌生而強烈。
怎麼回事?
他蹙起眉,試圖平復這突如其來的異常。
然而,腦海裏卻不合時宜地閃現出另一個畫面。
昨晚,在瑤華宮,她也是用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鼓着塞滿肉餅的腮幫子,懵懂又無辜地看着他……
當時,他似乎……也有過一瞬間類似的心律失常?
只是遠不及此刻這般鮮明、猛烈。
那種感覺……很奇怪。
就像是一直圈養在冰冷華美籠中的猛獸,某天,突然發現籠子角落裏,不知何時鑽進來一只完全不懂得害怕爲何物、甚至還敢好奇地湊過來,用溼漉漉的鼻尖碰碰他爪子的小倉鼠。
它那麼小,那麼軟,毫無威脅,甚至可能一不小心就會被自己碾碎。
可偏偏,就是這弱小、純粹、與他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生靈,用它最本真的模樣,輕而易舉地,在他堅冰般的心防上,撬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
他不會謀算她。
是的。
他之前那句“不要覺得朕有謀算”,或許還帶着一絲帝王心術的撇清。
但在此刻,在她那句“我沒什麼可謀算的”之後,這個念頭變得無比清晰和堅定。
他不會。
不僅僅是因爲她“不值得”謀算,更是因爲他忽然不願意讓那些朝堂的權衡、後宮的污糟,沾染上這份難得的純粹。
他想守護這份“沒有什麼可謀算”的天真。
盡管這想法聽起來如此不合邏輯,如此違背他一直以來行事準則。
“我不會……”他望着她消失的殿門方向,薄唇微動,無聲地吐出三個字,“……謀算你。”
這不是一句承諾,更像是一句對自己說的、確認心意的話。
而已經走出乾清宮很遠,正沿着宮道往瑤華宮走的沈知意,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明朗。
她回想著方才容恒說的那些話,尤其是最後那句“總不好苛待你”,雖然他說得別扭,但她能感覺到那背後細微的善意。
她抬起頭,看着天際最後一絲晚霞,輕輕舒了口氣。
“看來……陛下是個好人呢。”
她低聲自語,嘴角不自覺地彎起。
雖然脾氣有點讓人捉摸不透,眼神有點深,但他答應了她偷懶的請求,還讓她以後可以不用太拘束……
最重要的是,她感覺不到他對沈家、對她有什麼惡意。
這就夠了。
至於其他……比如那偶爾過快的心跳,比如他看着她時,那雙深邃眼眸裏一閃而過的、她看不懂的情緒……
現在的沈知意,還無心,也無力去深究。
她只是本能地覺得,和這位陛下相處,似乎並不難。
甚至,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