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三刻,夜色深沉得如同一潭死水。
風雪雖稍歇,但刺骨的寒意卻更甚幾分。
整個北大營陷入了臨戰前特有的那種壓抑與肅殺之中。
除了巡邏士兵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便只剩下寒風卷動旌旗的獵獵聲響。
中軍大帳內,燈火通明。
巨大的沙盤前,蘇辭正眉頭緊鎖,手中的朱砂筆在一張羊皮地圖上反復勾勒。
在他身旁,獨臂的老黃頭,朱屠夫以及幾名蘇家軍的舊部將領正圍成一圈,神色凝重地低聲討論着明日“空城計”的布防細節。
“大帥,城門口的掃地人選好了,都是斷了腿跑不快的老兵,演得像。”
“黑石谷那邊的小路,朱大力已經帶人去探了,雪深沒膝,馬不好走,得裹蹄……”
就在衆人商議正酣之時,帳簾忽然被人輕輕掀起。
一股夾雜着淡淡幽香的冷風鑽了進來,與帳內原本濃烈的煙草味和汗臭味顯得格格不入。
門口的親兵正要阻攔,卻在看清來人面容的瞬間,嚇得臉色一白,剛要跪下行禮,就被來人豎起手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走進來的,是姜清瑤。
不同於白日裏在金鑾殿上那身威嚴霸氣的明黃龍袍,此刻的她,換上了一襲月白色的素雅長裙,外披一件沒有任何紋飾的白色狐裘。
三千青絲未挽發髻,只是隨意地用一根木簪束在腦後,臉上也未施粉黛。
這副打扮,像極了十年前,她還是那個不受寵的九公主時,跟在蘇辭身後跑的樣子。
她手中提着一個精致的紫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進大帳,眼神有些怯生生地落在那個正背對着她的身影上。
帳內的老黃頭等人最先發現了不對勁。
他們抬頭看到姜清瑤,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尷尬和些許憤懣的神色。
就是這個女人,害得大帥沉寂了三年,害得兄弟們顛沛流離。
但在軍中,尊卑有序。
“末將……參見陛下。”老黃頭硬邦邦地抱拳行了一禮,聲音裏沒有多少敬意。
蘇辭手中的筆微微一頓,但並未回頭。
“都杵着幹什麼?接着說。”蘇辭的聲音平靜無波,“黑石谷的火油若是帶不夠,就去搜刮城裏的酒坊,烈酒也能引火。”
老黃頭看了一眼姜清瑤,又看了一眼蘇辭,對着身邊的兄弟們使了個眼色:“那啥,大帥,具體的我們再去外面核對一下,您先……忙。”
說完,幾個老兵油子便如獲大赦般,低着頭快步退出了大帳。
轉眼間,偌大的軍帳內,只剩下蘇辭和姜清瑤兩個人。
炭火盆裏的火苗偶爾爆出一聲輕響。
姜清瑤站在門口,看着那個始終不肯轉身看她一眼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抹溫柔的笑容,提着食盒走了過去。
“長風……”
她喚的是他的字。
那個只有在兩人最親密時才會用的稱呼。
蘇辭置若罔聞,繼續盯着地圖,仿佛這地圖上能開出一朵花來。
姜清瑤咬了咬嘴唇,走到案幾旁,打開食盒,端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羹湯。
“這麼晚了還在忙,一定餓了吧?”
姜清瑤將瓷碗輕輕放在蘇辭手邊,聲音柔和:“朕……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喝我熬的冰糖蓮子羹,剛才在御膳房,我親手熬的,火候正好,還是當年的味道。”
晶瑩剔透的羹湯,散發着誘人的甜香。
爲了熬這碗湯,她堂堂女帝,十指不沾陽春水,剛才還被炭火燙了一下手背,此刻那裏還紅腫着一片。
蘇辭終於停下了手中的筆。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依然冒着熱氣的蓮子羹上,隨後又移到姜清瑤那張滿含期待的臉上。
眼神裏沒有感動,只有一片漠然。
“陛下若是沒事,就回宮吧。”
蘇辭的聲音冷得像外面的冰雪,“這裏是軍營,到處都是糙漢子,別沖撞了陛下的萬金之軀。”
姜清瑤心頭一顫,急切地解釋道:“我不是來視察的,我只是……只是擔心你,我知道明日這一戰凶險萬分,你立下軍令狀,若是輸了……”
“輸了就提頭來見,這不是陛下希望看到的嗎?”蘇辭打斷了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三年前陛下沒能殺了我,這次若是借拓跋烈的手除掉我這個心腹大患,豈不是更省事?”
“蘇辭!”
姜清瑤眼眶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你爲什麼非要這麼想我?當年的事……我是有苦衷的啊!”
她上前一步,想要去拉蘇辭的衣袖,卻被蘇辭側身避開。
姜清瑤的手僵在半空,聲音帶着哭腔:“那時候我初登大寶,根基不穩,秦檜之聯合半數朝臣彈劾你擁兵自重,甚至拿出了你私藏龍袍的僞證!我是爲了保住你的命,才不得不收你的兵權,把你留在京城!我若是真的想殺你,那杯酒裏就不是散氣散,而是鶴頂紅了!”
“所以,我還得謝主隆恩?”
蘇辭看着她,眼神如刀:“謝陛下不殺之恩?謝陛下讓我做了三年的廢人?謝陛下讓我的兄弟們去要飯?”
“不是的……我……”姜清瑤百口莫辯,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夠了。”
蘇辭猛地一揮手,顯然已經失去了耐心。
他指了指那碗蓮子羹,語氣變得無比生硬:“當年的事,我不想再提,現在的我,只認交易,你給我兵權,我保你江山,這只是一場生意,陛下不必假惺惺地來演這出溫情戲碼。”
“蘇辭,難道我們之間,就只剩下交易了嗎?”姜清瑤看着他,心如刀絞,“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那些情分……”
“情分?”
蘇辭嗤笑一聲,那笑聲聽得人心寒。
“早在三年前那杯酒下肚的時候,就死光了。”
他轉過身,背對着姜清瑤,下了逐客令:
“陛下,湯放下,人可以走了。”
“軍營重地,不留閒雜人等,若是讓士兵們看到陛下在這裏哭哭啼啼,亂了軍心,這罪名我可擔不起。”
“你……”
姜清瑤身軀晃了晃,臉色蒼白如紙。
她看着蘇辭那決絕的背影,終於明白,鏡子碎了就是碎了,再怎麼粘,也全是裂痕。
她也是有傲氣的女帝,今夜放下身段來送湯已是極限,如今被如此羞辱,自尊心讓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好……朕走。”
姜清瑤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恢復了些許帝王的儀態,只是聲音依然顫抖:“這湯……你趁熱喝,明日……一定要活着回來。”
說完,她轉身快步走出了大帳。
風簾掀起又落下。
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風雪夜色之中。
帳內又恢復了死寂。
蘇辭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他聽着外面馬車離去的聲音,目光落在那碗漸漸不再冒熱氣的蓮子羹上。
那確實是他以前最愛喝的。
小時候,每次他練功受了傷,或者被父親責罰,她都會偷偷熬一碗送來。
那時候的湯很甜,能暖到心裏。
可現在……
蘇辭伸出手,端起那碗湯。
他放在鼻尖聞了聞。
“還是原來的味道。”蘇辭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隨即變得冰冷,“可惜,喝的人,已經不敢信了。”
誰知道這碗湯裏,有沒有加別的“佐料”?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蘇辭端着碗,走到大帳門口,掀開簾子。
門口的避風處,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黃狗。
那是營裏的流浪狗,剛才老黃頭喂了它半塊餅,這會兒正賴着不走。
“大黃,起來。”
蘇辭踢了踢那只狗。
大黃狗迷迷糊糊地抬起頭,搖了搖尾巴。
“賞你了。”
蘇辭手腕一傾。
“譁啦。”
那碗女帝親手熬制,價值連城的冰糖蓮子羹,就這樣倒進了一旁的破瓦罐裏。
大黃狗聞到香味,立刻興奮地撲上去,大口大口地舔舐起來,吃得津津有味。
蘇辭把空碗扔在雪地上,看着那只狗,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慢點喝,別燙着。”
“放心,這次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