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熏香嫋嫋,將窗外漸起的喧囂模糊成遙遠的背景。蕭玦的話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冰冷而劇烈的漣漪。
江山社稷的刀?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蘇婉指尖掐入掌心,那點細微的痛楚讓她保持着絕對的清醒。她抬眼,直視着這位權傾朝野的王爺,他眼底是深不見底的幽潭,映不出絲毫真實情緒。
“王爺抬舉。”她聲音平穩,不見波瀾,“只是婉娘一介女子,血海深仇尚未得報,眼界心胸僅限於此,恐難當社稷重器。”
蕭玦似乎早料到她會如此說,唇角那絲若有似無的弧度未變:“你的仇,與社稷的憂,未必是兩條路。”
他身體微微前傾,車廂內無形的壓迫感驟然增強:“裴鈺攀附的,不止是吏部侍郎的高枝。他背後是二皇子一系,貪腐軍餉、結黨營私、甚至與敵國暗通款曲,證據正在收網之時。你蘇家……不過是他們用來洗錢、頂罪,最後棄如敝履的一枚棋子。”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戳進蘇婉的耳膜。
前世家族覆滅的真相,竟比她想象的更加肮髒和龐大!不僅僅是負心漢的背叛,更是卷入了一場足以傾覆王朝的陰謀!
滔天的恨意幾乎要沖破胸腔,但她死死壓住了。越是如此,越要冷靜。她如今不再是那個只能引頸就戮的蘇婉娘。
“所以,”蘇婉的聲音冷得掉冰渣,“王爺是要我這把‘刀’,替您,替社稷,去斬斷二皇子的這條臂膀?”
“是清理門戶。”蕭玦糾正道,目光銳利,“你與他們有血海深仇,由你出手,名正言順,不會過早打草驚蛇。本王會給你需要的一切支持,包括你‘郡主’的身份。”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拿着郡主的虛名,安穩度日。只是,裴鈺乃至他背後的人,是否會放過知曉部分內情、又當衆羞辱於他的你,以及你身後的蘇家,就未可知了。”
這是選擇,更是警告。她已踏入旋渦,退一步,未必是海闊天空,更可能是萬丈深淵。
蘇婉笑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泛着森然的寒光:“王爺以爲,我還會怕這些嗎?”
死過一回的人,地獄都闖過,還怕魑魅魍魎?
“這條命,這副身份,我接了。”她一字一頓,清晰無比,“這柄刀,王爺既要用,便別忘了磨鋒利些。只盼王爺到時,莫要舍不得那注定要染血的刃口。”
蕭玦凝視着她,眼前的少女明明在笑,卻仿佛有血色在她眼底無聲蔓延。他緩緩靠回軟墊:“很好。”
馬車此時輕輕一頓,停了下來。
車外傳來侍衛低沉的聲音:“王爺,郡主,到別院了。”
車簾被掀開,午後的陽光涌入,有些刺眼。蘇婉沒有立刻下車,她最後看了一眼蕭玦:“今日之事,蘇家那邊……”
“本王會處理。”蕭玦語氣淡漠,“自今日起,你便是已故鎮國公的遺孤,本王尋回的外甥女,敕封‘永嘉郡主’,暫居本王別院。蘇家,只會慶幸攀上了高枝,不敢多言半句。”
好一個滴水不漏的身份。鎮國公府早已敗落,人丁凋零,死無對證,最適合她這等“憑空出現”的郡主。
蘇婉不再多言,躬身下了馬車。
眼前是一座氣象森嚴的府邸,朱門高闊,石獅威嚴,門楣上懸着“靖王別院”的匾額,早已有數十名仆從侍女垂首靜立在門外,鴉雀無聲。
見她下車,衆人齊刷刷跪拜下去,聲音整齊劃一:“恭迎郡主回府!”
聲音震得空氣都在輕顫。
蘇婉站在台階下,緋紅的衣裙在風中微微拂動,她回頭望了一眼來路——蘇府的方向早已被層疊的屋宇遮擋。
那一場鬧劇般的定親宴,此刻想必已炸開了鍋。裴鈺的驚怒羞憤,父親的惶恐疑慮,賓客的駭然議論……都已與她無關。
從此刻起,她是永嘉郡主。
她緩緩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不再是蘇府慣用的暖甜花香,而是帶着王府威權的冷冽清氣。
她抬步,踏上台階,一步步,走向那洞開的、幽深的府門。裙擺逶迤,劃過冰冷的石階,每一步,都像是踏碎前世的屍骨,走向今生的修羅場。
身後,沉重的王府大門緩緩合攏,將外界的一切視線與喧囂,徹底隔絕。
門內,是全新的戰場,是她借以復仇的權與力。
還有,那條她自願踏入的、與虎謀皮的血路。
一名身着體面的嬤嬤上前,恭敬道:“郡主,您的院落已收拾妥當,請隨老奴來。”
蘇婉頷首,跟着嬤嬤穿過重重庭院廊廡。所經之處,仆從無不跪地行禮,敬畏無聲。
這別院極大,亭台樓閣,移步換景,陳設低調卻處處透着不容錯辯的皇家氣派。最終,她們停在一處名爲“漱玉軒”的精致院落前。
“郡主日後便住此處,一應物品都已備齊,若有短缺,隨時吩咐老奴。”嬤嬤躬身道。
“有勞。”蘇婉淡淡應了一聲,走入院內。
院內伺候的四名大丫鬟早已等候在正廳門前,見她進來,立刻訓練有素地跪下行禮:“奴婢等參見郡主。”
“起來吧。”蘇婉目光掃過她們,皆是眉眼清秀、舉止沉穩之輩,想必是蕭玦精心挑選的人。是伺候,亦是監視。
她並不在意。
走到窗邊,推開菱花格窗,窗外是一片青翠竹林,清風拂過,沙沙作響,寧靜得仿佛能滌蕩所有血腥。
但她知道,這寧靜之下,暗流早已洶涌。
她攤開手掌,那枚冰冷的鎏金令帖靜靜躺在掌心,蟠龍紋路硌着肌膚。
裴鈺,二皇子……你們欠下的血債,該一筆一筆還回來了。
她輕輕合攏手掌,將令帖緊緊握住,指尖用力至泛白。
這盤棋,她才剛剛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