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大亮,漱玉軒便已忙碌起來。
兩位教引嬤嬤早早候在外間,神色是一貫的刻板嚴謹。嚴嬤嬤手中捧着一套繁復華麗的宮裝,李嬤嬤則端着一盤規制森嚴的郡主頭面首飾。
“郡主,今日需習學宮中覲見禮儀,並熟悉宗室命婦往來稱謂、節禮規矩。”嚴嬤嬤的聲音平淡無波,仿佛不是在教導,而是在宣讀律條。
蘇婉任由丫鬟們伺候她穿上那身沉甸甸的、繡着纏枝牡丹紋的緋色宮裝,層層疊疊的衣領束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冰冷的珠寶一件件點綴上發間、頸項、手腕,華美至極,也沉重至極。
她知道,從穿上這身行頭開始,她就必須徹底將自己套進“永嘉郡主”這個殼子裏。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不能再是蘇婉娘。
整整一個上午,她都在嚴苛到近乎挑剔的指導下,反復練習叩拜、起身、行走、奉茶、回話的儀態。動作必須優雅流暢,弧度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稱呼不能錯,輩分不能亂,連嘴角微笑的弧度都有講究。
稍有差池,李嬤嬤手中的戒尺便會毫不留情地敲在她的小臂或脊背上,留下淡淡的紅痕。
“郡主,背挺直!皇家威儀何在?” “郡主,目光垂斂,不得直視!” “郡主,應答聲調過高,失於柔婉!”
蘇婉咬着牙,一聲不吭,將所有的痛楚和不適都壓在心底,只一遍遍重復着那些枯燥而屈辱的動作。汗水浸溼了裏衣,沉重的頭飾壓得她脖頸生疼。
她知道,這不僅是學規矩,更是蕭玦給她的下馬威,是在打磨她這把“刀”的棱角,讓她學會絕對的服從和隱藏。
午間歇了不到半個時辰,第一張帖子便送到了漱玉軒。
是吏部侍郎高嵩的夫人,也就是裴鈺那位新攀上的高枝嶽母,設下的賞花宴。帖子上言辭懇切,說是聽聞永嘉郡主回京,特備薄宴,爲郡主接風洗塵,望郡主賞光。
來得真快。果然是沉不住氣了。
蘇婉看着那泥金帖子,唇角勾起一抹冷嘲。昨日她才“羞辱”了裴鈺,今日高夫人便來邀宴,試探之意,昭然若揭。
“郡主,高夫人是二皇子生母惠貴妃的遠房表妹,在京中貴婦圈中頗有臉面,此宴恐是鴻門宴。”驚蟄在一旁低聲提醒,她顯然已迅速進入了心腹的角色。
“鴻門宴?”蘇婉輕輕放下帖子,對着鏡中那個被華服珠寶包裹、卻眉眼冰冷的自己,緩緩道,“那也得看看,誰才是那個執劍的項莊。”
她看向嚴嬤嬤:“嬤嬤以爲,此宴我該去否?”
嚴嬤嬤面無表情:“王爺有令,郡主近日需潛心習學規矩,不宜多見外客。但高夫人身份特殊,若直接回絕,恐惹非議。王爺的意思是,郡主可酌情前往,但需謹言慎行,一切以不失皇家體面爲先。”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了風險,又把最終決定權拋回給她,順便再次強調了“皇家體面”。
老狐狸。蘇婉心中冷笑。
“既然如此,那便回復高夫人,本郡主準時赴宴。”她淡淡道,“驚蟄,替我更衣,換那身雨過天青色的常服即可,頭面也減些。”
“郡主?”驚蟄略有遲疑,赴這等宴席,穿着未免太過素淨。
“照做。”蘇婉語氣不容置疑。她就是要素淨而去,看看那些人能演出什麼戲碼。
未時正,靖王府的馬車準時停在了高府門外。
高府門庭若市,車馬盈門,顯然今日邀約的賓客不少。蘇婉扶着驚蟄的手下車時,立刻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些目光復雜至極——好奇、探究、輕視、嫉妒、幸災樂禍……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籠罩過來。
她一身雨過天青的軟羅衣裙,只在發間簪了一支碧玉菱花長簪,通身上下再無多餘飾物,在這珠光寶氣的貴婦群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有種洗淨鉛華的清冷之美,反而將周圍濃妝豔飾的女眷們都襯得俗氣了。
高夫人親自迎了出來,是個保養得宜、笑容滿面卻眼底精明的中年美婦。她熱絡地上前拉住蘇婉的手:“這位便是永嘉郡主吧?果真是天仙般的人兒,快請進快請進!郡主能來,真是蓬蓽生輝!”
熱情得仿佛昨日被撕了婚書、當衆打臉的不是她女婿一般。
蘇婉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微微頷首,儀態是上午被嬤嬤們硬生生磨出來的標準:“高夫人客氣了。”
進入園中,更是花團錦簇,笑語喧闐。不少女眷都圍攏過來,看似熱情地見禮寒暄,話語間卻夾槍帶棒。
“郡主真是好氣度,昨日那般……今日便能出來散心了。” “聽聞郡主自幼長在民間?想必吃了不少苦吧?真是惹人憐惜。” “這身衣裳倒是別致,只是今日賞花,郡主是否太過素淨了些?可是王府用度一時未曾備齊?”
蘇婉只端着恰到好處的淺笑,一一應對,語氣疏離卻不失禮數,對於暗含機鋒的話,要麼四兩撥千斤地擋回,要麼幹脆充耳不聞,只聊風月花草,絕不接任何關於身世或昨日之事的茬。
她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全場,很快便在一個臨水的亭子裏,看到了被幾位錦衣公子簇擁着的裴鈺。
他今日換了一身月白杭綢直裰,刻意做出了幾分落拓清傲的模樣,正與人吟詩作賦,似乎並未注意到她的到來。但蘇婉清晰地看到,在她目光掃過去的一瞬,他執杯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泛白。
演技倒是不錯。蘇婉心中冷笑,移開目光,仿佛從未看見他。
賞花、聽曲、行酒令……宴席按部就班地進行。蘇婉始終保持着距離感,既不熱絡,也不失禮,讓人抓不到任何錯處。
直到高夫人笑着提議:“光是賞花飲酒也無趣,不如咱們來玩個‘飛花令’助興如何?就以這園中‘牡丹’爲題如何?郡主初來,正好也讓我等領略一下郡主的才情。”
來了。蘇婉垂眸,掩去眼底一絲冷光。這是要讓她當衆出醜,坐實她“粗鄙無文”、“不堪匹配”裴鈺的傳言。
不少女眷都露出看好戲的神情。誰不知道這位“郡主”來歷不明,恐怕字都認不全,怎會吟詩作對?
裴鈺也終於“恰好”看了過來,眼神深處帶着一絲陰冷的期待。
蘇婉緩緩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掃過衆人,正要開口。
忽然,一個低沉含笑的嗓音自園門處響起:
“本王來得似乎正是時候?好熱鬧的飛花令。”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靖王蕭玦不知何時到了,正負手立於月洞門下,一身墨色暗紋常服,唇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目光卻銳利如刀,緩緩掃過全場。
所有人,包括高夫人,臉色都是一變,慌忙起身行禮:“參見王爺!”
蘇婉也隨衆起身,垂眸斂衽。心道,他果然還是來了。
蕭玦緩步走入園中,看似隨意地走到了蘇婉身邊,虛虛一抬手:“都起來吧。”他的目光落在蘇婉身上,語氣帶着幾分長輩般的溫和,卻又暗含不容錯辯的維護,“永嘉初入京,年紀又小,若有失禮之處,諸位夫人還要多看在本王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高夫人臉色微僵,連忙笑道:“王爺說的哪裏話,郡主儀態端方,談吐得體,我等喜歡還來不及呢!”
“是嗎?”蕭玦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方才提議飛花令的幾位夫人,那幾人頓時噤若寒蟬,“本王還以爲,有人要欺負本王這剛找回來的外甥女呢。”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讓在場所有人心頭都是一凜。
“王爺言重了,絕無此事!”高夫人趕緊圓場,“不過是姐妹們玩笑罷了。”
“玩笑也要有度。”蕭玦淡淡道,隨即自然地轉向蘇婉,語氣放緩,“永嘉,方才飛花令到你了?可有佳句?”
他這一問,看似將難題又拋回給她,實則卻是給了她一個絕佳的展示機會,並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她身上,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撐腰意味。
蘇婉抬眸,對上他深邃的眼。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極淡的鼓勵。
她心中微動,壓下那絲異樣,略一沉吟,清聲吟道: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詩句脫出口,清越從容,帶着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氣度。不僅巧妙扣題,贊了牡丹,更隱隱以牡丹自喻,回應了之前的種種質疑與輕視。
園中瞬間安靜下來。
那些等着看笑話的人,臉上表情精彩紛呈。就連裴鈺,也猛地抬眼看她,眼中充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這絕非那個他印象中只知女紅、不通文墨的蘇婉娘!
蕭玦眼底掠過一絲真正的訝異和欣賞,隨即撫掌輕笑:“好!好一個‘唯有牡丹真國色’!永嘉果然未曾讓本王失望。”他環視衆人,“諸位覺得如何?”
還能覺得如何?王爺親自叫好,誰還敢說半個不字?頓時滿園都是附和稱贊之聲。
高夫人臉色青白交錯,勉強維持着笑容:“郡主大才,妾身等佩服。”
經此一出,再無人敢刻意刁難。宴席的氣氛變得微妙而客氣起來。
蕭玦並未久留,略坐了片刻,以公務爲由起身告辭。經過蘇婉身邊時,他腳步微頓,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了一句:
“詩不錯。匕首藏得很好。”
說完,便帶着隨從揚長而去。
蘇婉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緊。他看出來了。她以詩明志,暗藏鋒芒,他竟一眼看穿。
這個男人……
賞花宴最終在一片看似融洽、實則各懷鬼胎的氣氛中結束。
回府的馬車裏,蘇婉閉目養神。今日一役,她算是初步站穩,但同時也徹底暴露在了所有敵人面前。往後的明槍暗箭,只會更多。
而蕭玦的突然出現和維護……
她睜開眼,眸色復雜。他是在告訴她,他是她此刻唯一的倚仗,必須依附於他嗎?
還是……另有深意?
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被他話語觸及的耳廓,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熱度。
這盤棋,越來越復雜了。而她與執棋者之間,那根無形的線,似乎也纏得越來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