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漱玉軒內只餘一盞孤燈。
蘇婉並未安寢。白日驚濤駭浪般的巨變，並未因夜幕降臨而沉寂，反而在她心底反復沖刷，激蕩出更深的謀劃與冷厲。驚蟄帶回的消息，關於流言，關於裴鈺和蘇家的反應，都在意料之中，卻也讓她更清晰地看清了自己所處的棋盤。
她需要盡快建立起自己的耳目。靖王的人可用，但不能全信。她必須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才能在這錯綜復雜的局勢中，不至於完全淪爲別人的棋子。
正凝神思索間，窗外極輕微地“嗒”一聲輕響，若非室內過於寂靜，幾乎難以察覺。
蘇婉眸光一凜，瞬間吹熄了手邊的燈燭，身形悄無聲息地滑至窗邊陰影裏，屏住了呼吸。指尖已悄然摸向發間一支鋒利的銀簪。
黑暗中，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她能聽到風吹竹葉的沙沙聲，以及……一道幾乎融入夜風的、極淡的呼吸聲。
不是別院護衛巡邏的規律步伐。
有人潛入了漱玉軒。
是誰？裴鈺派來報復的？二皇子的人來試探？還是……靖王的反向監視？
心念電轉間，窗外那道氣息似乎也在評估着室內的動靜，並未立刻行動。
時間一點點流逝，無聲的對峙在黑暗中蔓延。蘇婉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沉緩而有力，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冰冷的警惕。死過一回，她對危險的感知遠超常人。
終於，窗外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玩味？
“郡主的警覺性，倒讓本王意外。”
低沉的、熟悉的嗓音，敲破了凝滯的夜色。
是蕭玦。
蘇婉緊繃的神經微微一鬆，但心底的警惕並未放下。她重新點燃燈燭，昏黃的光暈重新鋪滿內室。她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
月光下，蕭玦並未穿着白日那身顯赫的親王常服，而是一身玄色勁裝，勾勒出挺拔修長的身形，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他並未戴冠，墨發以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少了些許白日裏的威嚴迫人，卻多了幾分江湖俠客般的疏狂與……危險。
他單手撐在窗櫺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雙深邃的眸子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幽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王爺深夜造訪，不走正門，卻學那梁上君子，莫非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指教？”蘇婉語氣平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對他這突如其來的、近乎冒犯的試探，她心中並無好感。
蕭玦對她的諷刺不以爲意，目光掃過她依舊緊握在手的銀簪，唇角弧度更深：“看來本王的刀，不僅鋒利，還帶着刺。”他自如地翻身而入，落在室內，動作輕捷如獵豹，帶來一股夜風的微涼氣息。
“王爺有事？”蘇婉後退半步，拉開一個安全的距離，神色疏冷。
“來看看本王的‘外甥女’可還習慣。”蕭玦自顧自地在桌前坐下，拿起她方才用過的茶杯，在指尖把玩，姿態閒適得像是在自己書房，“順便聽聽，郡主對於今日坊間流傳的‘嫌貧愛富’之說，有何感想。”
消息傳得真快。或者說，他一直在密切關注。
“跳梁小醜的伎倆，何須敢想？”蘇婉淡淡道，“王爺若只是爲此而來，可以請回了。”
“哦？”蕭玦挑眉，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鎖住她，“你就不想……做點什麼？任由他們污你名聲？這可不像是能親手撕了婚書的人會做的事。”
他的靠近帶來無形的壓迫感，帶着淡淡的龍涎香和夜露的氣息。蘇婉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的睫毛下，那雙眼中閃爍的、探究的光。
她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縮：“流言止於智者，更止於強者。當我能將他們徹底踩在腳下時，這些污言穢語，自然煙消雲散。此刻爭辯，徒蜚口舌，反而落了下乘。”
蕭玦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低笑出聲，笑聲裏帶着一絲真正的愉悅：“好一個‘止於強者’。看來本王果然沒看錯人。”
他站起身，踱到窗邊，望着窗外月色：“裴鈺今日回去後，閉門不出。但他那位好嶽丈，吏部侍郎高嵩，卻連夜遞牌子求見了二皇子。”
他終於開始透露一些實質的信息。蘇婉凝神靜聽。
“二皇子那邊，暫時按兵不動，似乎在評估你的突然出現以及……本王的態度。”蕭玦轉過身，背對着月光，面容隱在陰影裏，只有聲音清晰地傳來，“他們懷疑你的身份，但又抓不到把柄。你這步棋，走得險，卻也妙，至少打亂了他們原有的步驟。”
“所以，王爺今夜是來提醒我，他們可能會有所動作？”蘇婉道。
“是告訴你，遊戲已經開始了。”蕭玦的聲音低沉下來，帶着一絲冰冷的殺伐之氣，“而你，沒有後悔的餘地了。從明日起，你會開始接到各種宴請帖，探病的、賞花的、聽曲的……京都那些貴婦千金們，會迫不及待地想來看看你這位‘永嘉郡主’是何方神聖。其中，少不了二皇子一黨的試探。”
他走近她，距離近得她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溫度：“記住你的身份，記住你的仇恨，也記住……你現在是誰的人。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想，你很清楚。”
他的話語帶着警告，也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掌控欲。
蘇婉抬起下巴，燈光下她的眼眸清亮逼人：“不勞王爺提醒。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四目相對，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電光閃過。仇恨、算計、試探、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在危險邊緣滋生的吸引力，在兩人之間無聲交織。
他看着她眼底燃燒的火焰，那是不屬於十六歲少女的決絕與冰冷，卻奇異地點亮了她蒼白而絕美的面容，有一種驚心動魄的魅力。
忽然，他伸出手，並非觸碰她，而是輕輕拈起了她一縷垂落鬢邊的發絲。動作有些突兀，帶着一種曖昧的狎昵。
蘇婉身體瞬間繃緊，眼神驟寒。
他卻仿若未覺，只是將那縷發絲繞在指尖，目光落在上面，語氣變得有些難以捉摸：“頭發亂了。”隨即鬆開，仿佛只是隨手之舉。
“王爺請自重。”蘇婉的聲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蕭玦低低笑了一聲，退後一步，恢復了那副疏離淡漠的模樣：“好好休息吧，永嘉郡主。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說完，他身形一閃，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窗外夜色，消失不見。
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留下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龍涎香氣，以及蘇婉微微紊亂的心跳和蹙起的眉頭。
這個男人，深沉如海，危險莫測。他既是她的倚仗，也可能是她最大的威脅。
而她與他之間，那種在陰謀與仇恨中被迫捆綁的張力，似乎正朝着一個不可控的方向，悄然滋生。
蘇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絲異樣，重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
復仇之路，果然步步驚心。而她與靖王蕭玦之間，這場始於利用與仇恨的博弈，似乎才剛剛揭開序幕。日久生情？她心中冷笑，在這血腥的棋局裏，情字，才是最奢侈也最致命的毒藥。
但未來的路，誰又說得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