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默在套房的靜謐中醒來。專車已在酒店樓下等候,並非昨晚宴會的奢華座駕,而是一輛看似普通但玻璃顏色深重、車身異常沉穩的黑色轎車。車牌是顯眼的、以某個特定的字母開頭,後續數字也極爲簡短——這是體制內人員一眼便能識別其分量的號段。
車內除司機外,副駕坐着那位年輕人,正是昨天的向導。
“李先生,早。趙主任安排我陪同您處理後續事宜。”年輕人語氣平穩專業,“我們核查到,您此前工作的酒店有一筆未核銷的財務流程,涉及小額項目獎金發放,需要您本人現場籤字確認。這或許是您回去一趟的合適理由。”
李默點頭,明白這既是一個合乎邏輯的借口,也是一次精心安排的告別。他彎腰坐進車內,真皮座椅散發着淡淡的新車氣息。
車輛平穩地滑入早高峰的車流,特殊牌照讓它在擁堵中也能保持一種無形的優先權,其他車輛總在不經意間爲其讓出幾分空間。
車子最終停在城東那家酒店員工通道附近的一條僻靜側街。
年輕人說道:“我們在車裏等您。您有任何需要,或覺得任何情況不便,我隨時處理。”
李默道謝後,獨自走向那扇熟悉的後門。他身後那輛掛着特殊牌照的車,如同一個沉默的注解,宣示着他此刻截然不同的身份。
那扇門還是像往常一樣半開着。值班保安隊長老張老早就看到李默從那輛車上下來,剛想如常地喊一聲“小李子”,目光習慣性地往下一掃,瞬間就精準地捕捉到了那輛奧迪的車牌!
老張的臉色驟變。幹了二十年安保,他對各種特殊車輛牌照的敏感度遠超常人。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眼神裏的隨意立刻被震驚和敬畏取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腰板,立正般對李默露出了一個極其鄭重甚至帶點緊張的笑容,微微躬身示意。
“李……李先生!”他差點用了敬語,“您請進!”聲音裏帶着不常有的恭敬。
“張隊,不用客氣,”李默語氣一如往常地平和,“我來處理點之前的財務手續。”
“哎!好!財務室有人!”老張的態度熱情得近乎謙卑。
“謝謝。”李默笑笑,走了進去。
更衣室裏的情景類似。幾個相熟的同事看到他,剛驚喜地喊出“默哥!”,幾乎同時,他們別在領口的微型對講耳麥裏就傳來了老張刻意壓低卻難掩激動的聲音:
“各崗注意!李默回來了!就是以前那個李默!外面那車……是……肯定是哪個部門的!尾號是00X!XA8開頭的!懂了沒!都注意點分寸!”
這則消息傳到了同事們的耳中,看李默的眼神瞬間從久別重逢的驚喜,變成了混合着巨大好奇、敬畏甚至一絲不知所措的復雜情緒。他們的問候變得更爲客氣,甚至帶上了點小心翼翼的觀察。
“默哥,回來了?”
“李默,最近挺好的?”
語氣依舊友好,卻多了幾分謹慎和距離感。
李默心中了然,面上卻依舊平和,一如往常地回應:“回來辦點事。大家都挺好的?”他走向更衣室,想着順便拿回那保溫杯。
就在這時,客房部總監王峰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臉上還帶着慣有的、因各種瑣事而起的急躁和不耐煩。
“李默?你……”他話剛開頭,同樣的,微型對講耳麥裏,傳來了大堂副理更急促清晰的低語:“王總監!王總監!李默回來了!張隊說外面載李默來的是一個XA8開頭的車,尾號是00X!像是某個重要部門的車!”
王峰的話音和臉上的不耐瞬間凍結!他對具體部門或許不如老張敏感,但“XA8”和“00X”這個級別的尾號意味着什麼,他太清楚了!那背後代表的能量和層級,絕對是他需要仰望甚至無法輕易接觸到的!
他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了劇變,從急躁瞬間切換爲震驚,隨即立刻堆起了極其熱絡甚至帶點諂媚的笑容,聲音也低了八度,帶着前所未有的客氣:
“哎—呀!李默!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提前說一聲!你看這……真是的!回來處理事情?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千萬別客氣!把這當自己家!”他熱切得仿佛李默是他失散多年的摯友。
“謝謝王總監,一點財務上的小手續,籤個字就好,辦完就走。”李默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王峰連聲說“好,好,好”,雙手搓着,一時竟有些無措地站在一旁,心思顯然已經飛到了那輛車上和李默此刻神秘的新身份上,盤算着該如何拉近關系。
就在這時,蘇芮出現在了門口。她是來找王總監籤字的,看到更衣室裏的情形,尤其是王總監對着李默那近乎諂媚的態度,她明顯愣了一下,腳步遲疑在門口,眼神裏流露出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
李默看到了她。
王峰反應極快,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表現”機會。他馬上上前,聲音異常溫和地對蘇芮說:“小蘇啊,字等會兒再籤,不着急。你先……陪李默去趟財務部吧,他可能不太熟悉最新流程了。”他顯然忘了李默才離開不久。“這邊沒事了,大家都先去忙吧,別都擠在這兒。”他後半句是對着更衣室裏其他幾個好奇張望的員工說的,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驅趕意味。
王峰幾乎是半推着把其他還想看熱鬧的員工請了出去,然後自己也極其“識趣”地退了出去,臨走還輕輕帶上了更衣室的門,留下了足夠的私密空間。
瞬間,嘈雜的更衣室裏安靜下來,只剩下李默和蘇芮兩人。
空氣有些凝滯,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和織物柔順劑的味道。
蘇芮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手指下意識地捏着那份需要籤字的單據,指節微微發白。“……我,我帶你去財務部?”她小聲問,目光不太敢直視李默。
“不着急,”李默的聲音很溫和,打破了尷尬,“只是籤個字的事,一會兒就好。最近怎麼樣?”他自然地開啓了話題,仿佛只是老朋友偶然遇見。
蘇芮抬起頭,快速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她清晰地感覺到,李默身上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不是衣服,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沉靜和底氣,讓他原本就溫和的氣質裏多了一份不容忽視的力量。尤其是他的眼睛,清澈平靜,再也找不到往日那種讓她感到壓力和無措的熾熱與掙扎。
“還……還好。”她輕聲說,稍稍放鬆了些,“老樣子。你呢?看起來……很好。”她由衷地說,語氣裏帶着真誠的祝福。
“嗯,換了個新環境,還不錯。”李默笑了笑,語氣平和,“之前……謝謝你在工作上幫我很多。那段時間,挺充實的。”他巧妙地將過往定義爲同事間的互助與一段充實的工作經歷,言語間坦然豁達。
蘇芮聽懂了其中的意味。一種巨大的釋然席卷了她,壓在心口的某種無形負擔似乎一下子消失了;那份沉重卻真摯的情感,此刻被一種成熟而體面的方式輕輕驅散了。
“你本來就很優秀,”她輕聲說,這次終於能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恭喜你找到更好的平台。”
“謝謝。”李默點頭,笑容溫暖,“你也一定會很好的。”
簡單的對話,卻完成了最深度的告別。兩人之間那根無形的、緊繃的弦,悄然鬆開了。
“走吧,我帶你去財務。”蘇芮笑了笑,這次自然了許多。
“好。”
李默跟着蘇芮走出更衣室,去財務室飛快地籤了字,那果然是一筆微小到幾乎被遺忘的款項。王總監“恰好”又出現,熱情地想要邀請李默“看看酒店新變化”或“去我辦公室喝杯最好的咖啡聊聊”,都被李默禮貌而堅定地拒絕了。
他走向員工通道出口,王峰熱切地跟在後面說着“以後常聯系”、“有事盡管打招呼”。
李默走出後門,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那輛奧迪依舊靜靜地停在那裏,那個特殊的車牌在陽光下異常醒目。
王峰的目光貪婪又敬畏地在那車牌上停留了好幾秒,仿佛要確認每一個細節,再看向李默時,笑容更加熱切,帶着一種近乎巴結的意味。
李默沒有停留,徑直走向車輛。
就在李默彎腰準備上車前,他若有所感,回頭望了一眼酒店大樓。
只見三樓一扇辦公室的窗戶後,蘇芮正站在那裏,默默地注視着他。隔着玻璃和距離,看不清她臉上的具體表情。
李默頓了頓,然後朝那個方向,露出了一個最終告別的、溫暖而釋然的笑容。
隨後,他坐進車內。車門沉穩關上,隔絕了外界的目光和喧囂。車輛無聲地滑入車流,迅速消失不見。
蘇芮依然站在那裏,久久沒有動。陽光透過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溫暖的光斑。一段心事徹底落幕,但生活,依然向前。
車內,李默靠在後座,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熟悉街景。他知道,舊章已翻篇,而真正波瀾壯闊的新征程,才剛剛開始加速……
車子駛回李默居住的酒店,地下車庫的冷光取代了街市的喧囂。李默獨自回到套房,厚重的房門在身後合攏,將世界的聲響徹底隔絕。
突如其來的寂靜包裹了他。
政府安排的套房寬敞奢華,卻缺乏人煙氣息,像一間精心布置的樣品屋。目光無意間落在桌面上那台台式電腦。
他凝視着漆黑的屏幕,上面浮動着窗外都市的朦朧,也映照出自己一雙盛滿往事的眼睛。
他望見的不是眼前這塊屏幕,而是五年前的那一塊——那時跳躍其上的,不過是幾道蜿蜒的像素曲線。
就在這一片寂靜中,某個被刻意塵封的閘門,似乎因今日舊地重遊的沖擊,悄然鬆動了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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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奧地利———
維也納的冬日,總帶着一種矜持的寒冷。雪片並非暴烈地傾瀉,而是漫不經心地飄灑,似有若無,又綿延不絕,給整座城市披上了一層柔和的、灰白色的薄紗。聯合國大樓那些棱角銳利、反射着天光的巨大玻璃幕牆,在雪幕裏也顯得柔和了些,模糊了輪廓,像一塊塊浸了水的、巨大的灰色水晶,沉默地矗立在多瑙河畔。
李默站在其中一塊“水晶”後面,位於大樓的高處。暖氣在腳下低吟,烘烤着昂貴的地毯。空氣幹燥得吸走了喉嚨裏最後一絲溼潤。外面是無聲飄落的世界,裏面是恒溫的、精密運轉的機器。李默,成了這巨大機器裏一顆突兀又不得不存在的螺絲釘。
口袋裏的手機突兀地震了一下,細微的嗡鳴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刺耳。李默掏出手機,屏幕上只有一行來自“父親”的短信:
“維也納,是你的起點。”
言簡意賅,不容置喙。每一個字都像一枚精準嵌入預定位置的鉚釘,徹底焊死了李默的人生的軌道。
老實說,李默這個原本一輩子都不可能和“聯合國”三個字扯上關系的人,最終卻因爲劉正雲——那個欠下他父親太多恩情的人——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作出了償還:他們把他塞進了聯合國安全與安保部。一個與硝煙和塵土絕緣的、光鮮亮麗的權力中樞。這裏沒有硝煙彌漫的戰場,只有文件紙頁翻動時細微的沙沙聲,他坐在恒溫的玻璃隔間裏,西裝挺括,舉止間卻帶着一種近乎軍人的整肅。
李默從未真正從過軍。他嘴角微微一動,扯出一絲近乎自嘲的弧度,卻終究未能牽動眼底那片深沉的寂靜。人情債,原來可以這樣折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巨大的落地玻璃,隔絕了寒氣,卻也因室內外的溫差,蒙上了一層細密的水汽,將樓下庭院中稀疏的人影和精心修剪卻覆上薄雪的灌木,暈染成一片朦朧的灰白斑點。
李默伸出手指,帶着一種近乎機械的、清理視野的本能,在冰涼光滑的玻璃上用力劃過。指尖下發出輕微的“滋啦”聲,一道清晰的水痕撕開了那片礙事的薄霧,如同揭開了舞台的幕布。清晰的世界瞬間涌入視野。
庭院下方,雪仍在無聲飄落。噴泉池結着薄冰。原本只有幾個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員穿行的小徑旁,此刻卻聚集起一小撮人,騷動的中心,是一個穿着昂貴駝色羊絨大衣的身影,長發在白色背景中異常耀眼。
安妮麗絲·斯圖爾特(Annelise Stuart)——也就是五年後的安諾夕——李默調入總部一周,這個名字就已如雷貫耳。英國老牌世家的明珠,家族觸角深植政商兩界,她本人則頂着“最年輕駐外外交大使”的光環,是這棟大樓裏一道移動的、不容忽視的風景。此刻,她似乎正與幾位官員就某個議題進行着非正式但熱烈的交流,手勢果斷,側臉線條在雪光中顯得既精致又銳利。
李默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並無太多波瀾,隨即移開。他對這種天生就在聚光燈下的人物並無興趣,只覺得他們與這棟冰冷大樓一樣,是另一個維度的存在。
他轉身離開窗邊,坐回那張寬大得過分的辦公桌後。這張桌子,連同這間視野極佳的辦公室,都屬於劉正雲——那個欠下他父親天大恩情、如今在安保部身居高位的劉叔。將他塞進這個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職位,正是劉家償還人情的方式。劉正雲被臨時外派處理緊急事務,這間辦公室便暫時成了李默的棲身之所。一部內線電話,一台連接內部網絡的電腦,就是他全部的工作配給,無人敢指派具體任務,也無人與他深交,他像一顆被強行嵌入精密儀器的異類螺絲,孤獨地懸浮在權力的邊緣。
日子在聯合國大樓恒定的溫度和低沉的嗡鳴中無聲流走。終日面對那台權限不低卻不知該用於何處的電腦。
某個深夜,窗外維也納的雪下得更密了。辦公室裏只剩下他一人,百無聊賴之下,他再次打開了那個深空網絡數據流的後台接口——這是劉正雲電腦裏留下的一個高級權限通道,原本或許用於某些安保相關的通訊監控,此刻卻成了李默窺探星空的一扇小窗。
數據如瀑布般滾落,大多是枯燥的、重復的背景噪聲,來自世界各地射電望遠鏡捕捉到的宇宙雜音。李默的目光懶散地掃過,憑借的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異常模式的直覺,這種直覺曾讓他在過去的業餘觀測中發現過一些有趣的小天體。
就在他準備關閉頁面時,一小段極其微弱、卻呈現出詭異規律性的脈沖信號,像幽靈一樣一閃而過,迅速被淹沒在數據的洪流中。它的頻率和調制方式,與他認知中的所有已知天體或人造衛星信號都截然不同。
李默的手指頓住了。
他立刻嚐試回溯和捕捉,但這信號微弱到近乎幻覺,以這台辦公電腦的處理能力,根本不可能從浩如煙海的噪聲中將其再次分離出來。它就像一句被故意壓低到極限、恰好只能讓他一人聽見的耳語。
這本身,就極不尋常。
更不尋常的是,在這段微弱信號幾乎消失的同時,一個極其精確的地理坐標——經度、緯度、海拔——如同信號自帶的某種注腳,或者說,像是一個刻意留下的地址,清晰地、毫無道理地嵌入了數據流的下一個數據包裏,仿佛生怕他錯過。
坐標點,就在維也納郊區,距離聯合國大樓不算近,但也絕不算遠。
李默的後頸泛起一絲涼意。這太刻意了。就像一個技藝高超的魔術師,故意在不可能的地方露出一絲破綻,邀請你去發現。以他的硬件條件和所處環境,捕獲到這種級別的深空信號本身概率就無限接近於零,而信號之後緊跟着一個本地坐標,這已經不是巧合,而是……指引。
強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一種踏入未知陷阱的預感,驅使他行動了。
第二天,他利用安保部的身份,以“例行外圍安全巡查”爲由,很容易地要到了一輛車,前往那個坐標點。
目的地是一座看起來有些年頭的、並不起眼的低矮建築,掛着某個區域性地質檔案中心的牌子,看起來平靜甚至有些冷清。安保措施常規,李默出示證件後,並未引起太多注意。
內部燈光昏暗,彌漫着舊紙張和灰塵的氣息。一排排高大的檔案架如同沉默的灰色森林。李默憑借坐標提供的信息,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着,走向一個偏僻的角落。他甚至沒有花費太多時間搜尋,就在一個標注着“已數字化/待銷毀”的架子上,看到了一個顏色黯淡的牛皮紙檔案袋。
封面上沒有任何驚人之處,只有一個編號。
但當他鬼使神差地抽出裏面的文件時,他的呼吸幾乎停止了。
首頁頂端,赫然印着一行清晰的代號與名稱:
項目:KEPLER-4878b
保密等級:F
他的目光急速下掃,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擂動。報告用冷靜客觀的科學語言描述着:這顆行星於2016年被開普勒太空望遠鏡發現,距離太陽系1000光年,位於其恒星系的宜居帶內,質量約爲地球的1.2倍,成分分析顯示其擁有大氣層和液態水存在的極高可能性……與地球的相似度評估高達驚人的98%!
然而,報告後半部分的結論卻讓人脊背發涼。其環繞的主恒星,一顆比太陽年長二十多億歲的K型橙矮星,已步入極其不穩定的晚年活動期,劇烈的耀斑和能量噴發周期正在急劇縮短……
這根本不是希望之地。這是一顆圍繞着一顆即將引爆的超巨型炸彈運行的星球!一個在宇宙尺度上即將發生的慘劇現場。
報告的最後一頁,是一份附錄紀要,記載着一段幾乎被遺忘的歷史:早在1977年,某個旨在尋找地外文明的重大項目中,就曾有一組強大的無線電信號,被有意或無意地朝着開普勒4878b所在的天區方向發射而去。
李默拿着文件的手指尖變得冰涼。
昨夜那微弱到極致、卻又精準指向此地的信號……是什麼?
是對那場跨越了近半個世紀、魯莽的“宇宙呼喊”的回應?
可是那束信號到達那裏最少也需要1000年。
是高級文明對一場即將發生的星際災難的、冰冷的、旁觀式的提醒?
如果是的話,究竟是誰?
還是……在察覺到有低等文明試圖“聯絡”後,循跡而來,所投下的第一抹審視的、或許並不友善的目光?
正如那句話:當你身處黑暗森林,大聲呼喊,是否明智?
他手中的這份文件,輕飄飄的幾頁紙,卻重得讓他幾乎無法拿穩。
它揭開的不只是一個天文發現,更是一個可能關乎整個人類文明命運的、無比危險的謎題的開端。而他自己,似乎被一個看不見的力量,選中成爲了第一個揭開盒蓋的人。
窗外的雪依舊下着,覆蓋着維也納古老的街道,卻無法覆蓋此刻李默心中涌起的巨大寒意和前所未有的使命感。那個坐標,那份文件,如同兩塊拼圖,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精準地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份印着【KEPLER-4878b】字樣的文件,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李默的指尖,更烙在他的腦海裏。他幾乎是憑借着在安保部門短暫養成的最後一絲本能,機械地將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回那個“待銷毀”的架子原處,然後腳步有些虛浮地離開了那座沉寂的檔案中心。
回到聯合國大樓那間過於寬敞的辦公室,窗外維也納的景致依舊,雪後初霽,陽光給城市鍍上一層脆弱的金邊。但李默眼中的世界已然不同。冰冷的暖氣、紙張的氣味、電腦屏幕的微光……一切日常都籠罩上了一層詭異而不真實的薄紗。
巨大的信息量在他腦中轟鳴沖撞。
98%的相似度?一個近乎完美的第二家園藍圖,卻繪制在一顆即將爆炸的恒星旁邊!
1977年人類發出的信號?像一顆扔進黑暗森林的石子,時隔近半個世紀,可能引來了某種回應?
昨夜那精準指向檔案室的幽靈信號?是提醒?是警告?還是……戰書?
每一個問號都重若千鈞。
他該怎麼辦?
上報?
向誰上報?他的直屬上司劉正雲?那位劉叔會相信嗎?相信他一個靠關系塞進來的“安保人員”,用辦公室電腦蹭數據流,發現了一個高度機密的天文現象,還順藤摸瓜在郊區檔案室找到了絕密文件?這聽起來像一個精神錯亂者的臆想,或者一個拙劣的、試圖引起注意的謊言。
更何況,那個信號如此微弱詭異,那份文件出現的時機和地點又如此巧合到令人懷疑。萬一……萬一這一切只是某種復雜的系統錯誤產生的連鎖幻覺?萬一那信號只是服務器背景噪聲的偶然聚合,坐標是數據溢出錯誤,文件只是歸檔失誤?他貿然上報,豈不成了整個聯合國大樓的笑柄?劉叔的臉面又將置於何地?
也許,那個信號早已被各大觀測台捕獲,此刻正由頂尖的科學家和政要在更高級別的會議室裏緊張研討,根本輪不到他這個小人物來杞人憂天。他偶然的發現,或許只是撞上了一艘早已啓航的巨輪的尾跡。又或許,只是和前幾年的“疑似外星信號”一樣,只是一場“虛驚”而已。
這種可能性反而讓他稍稍鬆了口氣,卻又帶來另一種更深的無力感——如果他發現的並非獨一份,那他的價值何在?他的震驚、恐懼、猶豫,豈不顯得更加可笑和微不足道?
幾種念頭在他腦中激烈拉鋸,像一場沒有硝煙的內戰。
他再次坐回電腦前,手指懸在鍵盤上,試圖再次尋找那個信號,哪怕一絲一毫的痕跡。但數據流平穩如常,仿佛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瞥從未發生過。那個坐標,他也再不敢去觸碰。
他就這樣懷着巨大的秘密和無比的忐忑,又過了幾天。
人前,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背景特殊的臨時員工,按時上下班,應對着同事們客氣而疏遠的問候。
人後,他卻像一個懷揣着不定時炸彈的囚徒,警惕地觀察着周圍的每一絲風吹草動,仔細閱讀內部系統的每一條新聞簡報,試圖從中捕捉到任何與“開普勒”、“異常信號”、“系外行星”相關的只言片語。
但什麼都沒有。一切如常。會議照常召開,文件照常流轉,咖啡機照常嗡鳴。
那種絕對的平靜,反而加劇了他內心的風暴。那種知情卻無法言說、無法驗證、無法行動的懸置狀態,幾乎要將他撕裂。
直到———那個似乎來自更高維度的、冰冷而精準的“指引”,好似並未結束。它以一種更直接的方式,將另一個關鍵人物,推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幾天後,大樓內部最大的會議廳座無虛席。一場關於“外空安全與全球治理新框架”的高級別研討會正在舉行。安妮麗絲·斯圖爾特作爲主講人之一,正站在聚光燈下。
她的演講與窗外矜持的雪截然不同。語調清晰冷冽,觀點卻如出鞘的利刃,激進且充滿不容置疑的自信。她抨擊現有國際外空條約的陳舊與低效,主張建立更具約束力、甚至帶有先發制人色彩的監管框架,由少數具備技術和實力的“負責任大國”主導,以應對“地外潛在威脅”。話語間充滿了現實政治的冷酷算計與帝國式的傲慢,卻在嚴謹的邏輯和極具感染力的表達包裹下,顯得咄咄逼人又難以反駁。
李默坐在會場後排的陰影裏,作爲安保部的一名“閒人”,他有列席各類會議的權限。他聽着那些尖銳的詞句,眉頭微蹙。並非完全反對她的觀點,只是那種將浩瀚星空也納入人類政治棋盤進行瓜分算計的姿態,讓他感到一種本能的不適。
演講結束,夾雜着竊竊私語的討論。人群如潮水般向出口涌去,或圍向主講台想與那位新星繼續交流。
李默無意湊熱鬧,逆着人流走向側門,想透口氣。就在通道略顯擁擠處,一個端着咖啡杯的工作人員不慎被擠得一個趔趄,半杯滾燙的咖啡猛地潑灑出來,眼看就要濺到恰好經過的安妮麗絲·斯圖爾特身上!
電光石火間,李默幾乎是下意識地側身一擋,幾乎是與安妮麗絲身後的保鏢同時的,手臂敏捷地格了一下那位工作人員的手肘,改變了咖啡潑灑的軌跡。大部分深褐色的液體潑在了地毯上,只有零星幾點濺到了他的袖口和她的手提包上。
一陣小小的驚呼和道歉聲。
“非常抱歉!斯圖爾特女士!我太不小心了!”工作人員嚇得臉色發白。
安妮麗絲·斯圖爾特顯然也受了一驚,但她迅速恢復了鎮定,先是看了一眼自己駝色大衣上幸免於難的幸運,然後目光落在那位出手避免了更大尷尬的年輕人身上——以及他深色西裝袖口上那片顯眼的污漬。
“我該道歉才對,擋住了路。”她的聲音比演講時稍顯柔和,但依舊帶着那種天生的距離感,灰藍與棕褐的異色瞳快速打量了一下李默,注意到他並未佩戴常見的身份銘牌,“謝謝你。你的手沒事吧?”
“沒關系。”李默的聲音平靜,抽出口袋裏的手帕,簡單擦了擦袖口,動作尋常得像處理一件日常瑣事。
這時,旁邊一位似乎是安妮麗絲隨行人員的男子低聲對她快速說了一句:安妮麗絲,車在等了。關於開普勒異常信號的簡報二十分鍾後開始。
“Kepler anomaly”(開普勒異常)這個詞,讓李默擦拭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安妮麗絲·斯圖爾特正準備點頭離開,目光卻捕捉到了李默這細微的反應。她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和探究。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對她激進的演講無動於衷,對潑灑的咖啡反應迅捷且無聲息,卻在聽到一個高度專業的天文術語時,露出了異樣。
她停下腳步,重新看向李默,語氣裏多了一絲真正的興趣,而非剛才禮節性的感謝:“你似乎對‘異常信號’感興趣?”
李默抬起眼,對上那雙聞名遐邇的異色瞳孔。她的目光銳利,帶着一種習慣於快速獲取信息的直接。
他沉默了一秒,選擇了坦誠,語氣依舊平淡:“前幾天無聊,用辦公室電腦蹭了一下深空網絡節點的數據流,碰巧看到一點關於開普勒4878b的原始頻譜,有個微弱的重復脈沖模式……不太像已知的宇宙噪聲。”
他的話輕描淡寫,但內容卻讓安妮麗絲·斯圖爾特真正地怔住了。那個異常信號是高度保密的最新發現,僅限於極少數核心團隊和決策層知悉!而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是通過“蹭數據流”、“無聊”看到的?還精準地描述出了“重復脈沖模式”這個連內部都還在激烈爭論的特征!
她臉上的客套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專注的審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他這個人。
“你在哪個部門?”她問,聲音壓低了些,帶着不容置疑的嚴肅。
“安全與安保部。臨時崗位。”李默回答。
一個安保部的人,用辦公室電腦,看到了連頂尖天體物理學家都需要專用設備才能捕捉的信號異常?這簡直荒謬,卻又帶着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戲劇性的可能性。
安妮麗絲·斯圖爾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抵他大腦中處理那些神秘信號的未知區域。她沒有再追問細節,也沒有表露更多情緒,只是從手提包裏取出一張名片,材質硬挺,沒有任何頭銜,只印着一個名字和一個私人郵箱地址。
“安妮麗絲·斯圖爾特。”她遞出名片的動作自然而矜貴,“感謝你的……援手,和你的觀察。如果對星空還有更多‘無聊’時的發現,或許可以分享一下。”
說完,她微微頷首,不再停留,在隨行人員的簇擁下快步離去,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清脆而漸遠。
李默捏着那張尚存一絲冷冽香水味的名片,站在原地。周圍的人群依舊喧囂,但他仿佛站在一個突然形成的寂靜漩渦中心。
不知何時,當李默回到大樓辦公室高層的窗邊,目光越過下方覆着薄雪、線條規整的庭院,落在遠處一棟喬治亞風格的低矮建築上。英國皇家徽章在冬日的慘淡天光下顯得沉靜而遙遠。那裏是英國駐奧地利大使館,是安妮麗絲·斯圖爾特那個世界的一個具象化的權力錨點,與他此刻所在的這間恒溫玻璃辦公室,隔着一段看似不遠、實則遙不可及的距離。
門軸輕響,帶着一身室外寒氣的劉正雲走了進來。他眉宇間鎖着比維也納冬雲更沉的凝重,脫下大衣的動作都顯得有些沉重。他沒有例行寒暄,而是徑直走到窗邊,與李默並肩而立,目光同樣投向遠方的大使館。李默率先開口。
“劉叔,您回來了。”
“形勢比人強啊,小李。”他沒有回應李默那句話,聲音低沉,帶着一種罕見的、近乎疲憊的坦誠。
他轉過身,面沉如水地看着李默:“我剛從日內瓦回來,落地就接到了安妮麗絲·斯圖爾特女士辦公室的直接通訊。”
劉正雲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準確的表述,眼神復雜地落在李默身上:“她代表其工作層面,向安保部提出了一個非常規的、但級別很高的臨時人員協作請求。直接嵌入她的工作組核心層。她同意由我們聯合國安保部主導這個小組的架構和日常運作,從表面上看來,是我們擴大了權限,但是——”
他的話音未落,樓下庭院突然傳來一陣不大卻異常清晰的騷動,精準地打斷了他未盡的、最關鍵的話語。
兩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到窗邊。
只見樓下,安妮麗絲·斯圖爾特那個穿着駝色大衣的耀眼身影,正被幾名記者模樣的人攔在了通往副樓的小徑上。一位男記者情緒尤爲激動,幾乎將錄音設備湊到她的面前,手臂揮舞着,聲音透過厚重的多層玻璃變得模糊不清,但那份激烈的質問意味卻穿透了一切阻隔。
安妮麗絲靜立雪中,雪花落在她的發梢和肩頭,她甚至沒有做出任何阻擋或回避的動作,只是任由對方宣泄。直到那名記者因爲激動而暫時停頓喘息,她才微微抬起了下巴。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她整個人的氣場陡然一變。她沒有提高音量,只是說了極其簡短的一兩句話。
距離太遠,聽不清內容。但效果立竿見影。那名激動的記者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動作僵在半空,臉上的激憤迅速轉爲錯愕,進而變成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懼。他周圍的同伴也面露巨大的尷尬和遲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縮。
安妮麗絲甚至沒有再多看他們一眼,仿佛剛才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吹過。她從容地整理了一下手套,姿態優雅得如同正要步入宴會廳。
也正是在這一刻,樓上的李默和劉正雲都清晰地看到,她抬起手,看似自然地將一縷被風吹到額前的發絲掠到耳後。就在這個動作間,她纖細的手指極其快速而隱蔽地按了一下右耳耳廓內的某個點——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型通訊耳麥。
幾乎同時!
李默放在辦公桌上的電腦,屏幕右下角毫無征兆地彈出一個極其簡短的加密消息對話框,發送者ID是一串經過復雜混淆的字符代碼,但內容卻清晰無比,帶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看夠了嗎?下雪天,最適合觀賞困在玻璃箱裏的金魚了。你說呢? ”— A.S.
李默的瞳孔驟然收縮,心髒像是被冰冷的手攥緊!這條信息無視了一切常規通訊協議,精準地投送到他的屏幕,更像是一句直接釘入他腦海的判詞。他猛地抬頭,望向樓下。
安妮麗絲仿佛心有所感,在即將走入大樓內部之前,腳步微頓,竟抬起頭,精準地望向了劉正雲辦公室這面巨大的玻璃幕牆。她那雙著名的異色瞳仿佛能穿透深色玻璃的阻隔,帶着一絲洞悉一切的、幾近挑釁的冰冷笑意,牢牢鎖定了李默所在的方向。
隨即,她身影徹底消失在大樓入口處。
辦公室裏一片死寂。窗外的雪依舊無聲飄落,迅速將樓下那短暫的一幕徹底覆蓋抹平,仿佛從未發生。
劉正雲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極少響起的加密專線電話,此刻才仿佛後知後覺般地發出了低沉而持續的嗡鳴聲,指示燈閃爍着不容忽視的紅光。
劉正雲臉色無比凝重,迅速抓起了聽筒。他幾乎沒有說話,只是聽着,偶爾從喉嚨裏發出一兩聲表示理解的沉悶單音。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李默,眼神極其復雜,困惑、審視、還有一絲被更高維度力量精準算計後的難以置信。
最後,他沉聲對着話筒回應:“明白了。聯合安全小組將按約定組建,人員即刻到位,確保一切順暢。”
電話掛斷。
聽筒放回座機,發出一聲輕響,在這過分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劉正雲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沉重得像承載了千鈞重量。他走到李默面前,完全恢復了高級官員公事公辦的神態,但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每一個字都像是砸在實地上:
“命令正式下達了。安妮麗絲·斯圖爾特女士同意由我擔任嵌入其工作組的聯合安全小組負責人,全面協調並負責該組所有活動的安全保障,直接向本部及她本人雙向匯報。”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聚焦在李默臉上,終於說出了那個被兩次打斷的關鍵條件:
“但是,她提出了一個明確的、不容任何更改的先決條件:她要求你,李默,作爲我的副手暨首席行動官,必須全程深度參與工作組的所有核心環節,特別是外勤勘察與數據交叉驗證部分。她的原話是——需要‘一雙未被現有安全與科研範式束縛、能注意到不同層面細節的眼睛’。”
劉正雲的聲音裏帶着巨大的壓力和一絲未消的困惑:“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讓她如此精準地注意到你,並且提出這種近乎破格的要求。但現在,這已經不再是個人意向,而是經過上層多方博弈與權衡後形成的正式指令。”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沉重而鄭重,仿佛在進行一場戰前部署:
“斯圖爾特女士涉足的事務……層面很高,也很敏感。此次借調,責任重大。但既然你被選中,務必恪盡職守,展現本部的專業素養,凡事以安全爲第一要務,審慎判斷,及時匯報。明白嗎?——包括你自身的安全。”
他的目光牢牢鎖住李默:“你看到的、聽到的、接觸到的一切,其敏感性與風險等級將遠超你過去的所有認知。你必須絕對信任我的整體判斷與指揮,而我,也需要你最敏銳的觀察和最不加保留的反饋。清楚了嗎?”
李默迎上劉正雲的目光,辦公室的暖風似乎都無法驅散他指尖的微涼,但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眼神變得清晰而專注:“清楚,劉司長。我會成爲您的眼睛和耳朵。”
李默想了想,聲音壓的很低繼續道:“劉叔,在您回來之前,發生了一件事,我想我需要向您匯報。”
劉正雲正準備拍向李默肩膀的手頓了頓,並未開口,眼神示意李默繼續。
“就在前幾天………”
當李默把所有的事全盤托出後,劉正雲久久沒有說話。他的目光移開,眼神深邃,仿佛在計算當中變量。
幾分鍾後,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裏帶着沉重的壓力和無盡的復雜思緒。他轉回頭,目光重新落在李默身上,不再是單純的審視,而是混合着一種極度的嚴峻和一絲……難以言喻的了然。
“所以,這就是原因。”劉正雲的聲音低沉沙啞,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幾分,“她之所以點名要你,不是因爲什麼‘未被束縛的眼睛’,而是因爲她早就知道,你這雙眼睛,已經看到了一些本不該被看到的東西。”
“斯圖爾特女士……她的情報網絡和手段,永遠比你想象的更深。”
辦公室內短暫的死寂被一種更尖銳、更緊迫的權衡所取代。窗外,維也納的雪依舊下着,但劉正雲眼中的世界已然不同——它不再是聯合國框架下看似有序的協作舞台,而是露出了大國博弈深層裂隙的冰山一角。
劉正雲的目光再次掃過李默,那眼神復雜無比,有對後生晚輩卷入過深的憂慮,有對情報本身價值的震驚,但更多是一種基於多年外交安保經驗淬煉出的、近乎本能的警惕。
他相信,國內的天文台同樣地觀測到了這個信號。可能就連安妮麗絲也同樣地相信。——但是,就目前看來安妮麗絲對待此事的反應,恐怕這個信息絕對沒那麼簡單。
他站起身,不再看窗外那片被各國旗幟點綴的庭院,而是踱步到那面掛着世界地圖的牆前,目光深沉地落在東亞板塊。
“斯圖爾特女士今天的演講,你也聽到了。那不是一個旨在推動透明合作的聲音,那是一個旨在劃定規則、爭奪主導權的聲音。”他側過頭,看向李默,“而她如此急切地、甚至不惜動用非常規手段也要將你——一個已經觸碰到核心秘密的‘變量’——牢牢控制在她所能影響的範圍內,其目的絕不單純。是控制,是研究,是利用,還是別的什麼……我們現在還無法斷定。”
“聯合國的工作很重要,它是舞台,是平台,也是緩沖。”劉正雲的語調恢復了高級官員的冷靜與客觀,但底下潛流涌動,“但歸根結底,我們都是代表各自的國家在這裏履行職責。在涉及如此級別的戰略安全情報,且明顯存在信息不對等和潛在競爭的情況下,我的首要職責,是向我的祖國進行匯報。”
他走向那部紅色的加密專線,但手指並未按下號碼,而是看向李默,語氣無比嚴肅:
“這不是不信任我們自己的科研力量,恰恰相反,正是因爲相信我們的科學家有能力做出獨立判斷,我才必須讓他們在第一時間獲得最原始、最全面的信息,而不是經過他人篩選或扭曲的情報。目前的階段,各國對此次事件顯然並未實現真正的情報共享,斯圖爾特女士的行爲恰恰證明了這一點。我們不能在起跑線上就陷入被動。”
“李默,”他沉聲道,“你在這裏等候。關於你發現信號和文件的具體細節,尤其是時間、方式、文件的外觀和精確內容,在我回來之後,需要你最精確、最完整的復述,不得有任何遺漏或修飾。這將是我匯報的核心依據。”
“是,劉司長。”李默點頭,明白自己已徹底被卷入一個更龐大的漩渦。
劉正雲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意味復雜——有關切,有警告,也有托付。隨即,他拿起另一個外觀更不起眼、甚至有些老舊的黑色保密電話,按下了一個極短的內部號碼,轉身走進了與辦公室相連的、擁有更高等級屏蔽措施的內部密室。
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
李默獨自留在辦公室裏,能聽到的只有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和窗外無盡的風雪聲。他知道,劉正雲正在那扇門後,用最可靠的渠道,將他意外捕獲的秘密,傳遞回萬裏之外的決策中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密室的門終於打開了。劉正雲走了出來,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緊繃的肩線似乎鬆弛了些許,眼神中多了一種有了後方支撐後的沉穩決斷。
他沒對李默多說匯報的細節,只是重新坐回辦公桌後,雙手交叉置於桌上,做出了新的部署:
“國內指示:原則同意我們加入聯合安全小組,這是當前介入核心、獲取更多信息的最佳且唯一的途徑。指令非常明確:積極參與,冷靜觀察,最大限度獲取情報,尤其是關於斯圖爾特女士真實意圖及項目核心進展的情報,並及時、準確回傳。一切以國家安全利益爲最高準則。”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地看向李默:
“至於你,李默,國內對你發現的情報給予了最高程度的重視。你的首要任務是利用好斯圖爾特女士給你的‘特權’,深入項目核心,用你的眼睛和頭腦,去驗證、去挖掘更多真相。但務必記住,安全第一!有任何異常或危險,第一時間通知我。”
“明白!”李默感到肩上的擔子驟然加重,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目標感也隨之升起。
劉正雲微微頷首,最後補充了一句,語氣帶着一絲命運的嘲諷:
“或許斯圖爾特女士自己都未曾料到,她出於控制或利用目的而強行將你我納入局中的舉動,反而陰差陽錯地……率先促成了我方對‘開普勒4878b’項目最直接、最高級別的介入和調查。一場圍繞這顆遙遠行星的聯合調查,竟是以這樣一種充滿猜忌和算計的方式,被推動了。”
“風暴已經升級了,李默。”劉正雲的聲音低沉下去,“準備好,我們即將駛入真正的深水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