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加入聯合安全小組後的日子,並未如李默預想的那般即刻卷入驚心動魄的深空謎團或國際陰謀的核心。相反,它呈現出一種近乎停滯的、精致而乏味的平靜。

他的新職責——“外勤安保聯絡官”兼劉正雲的“首席行動官”——在大部分時間裏,更像是一個高級跟班和觀察員的混合體。安妮麗絲·斯圖爾特的實際人身安全,由一支精幹、沉默、眼神銳利的英方安保團隊全權負責,他們像一層無形的、密不透風的合金鎧甲,將她與外界,包括李默,隔離開來。李默的工作,更多的是程序性的:提前知曉行程、檢查路線預案、與英方安保負責人進行近乎形式主義的溝通協調,然後便是漫長的等待和跟隨。

他參與會議,但通常只在會議室外的休息區;他陪同外出,但往往被安排在車隊中後段的車輛裏。他接觸到的,永遠是經過過濾的信息和禮節性的距離。劉正雲那邊接收到的匯報,也多是日常流程性的內容,並無實質進展。這種看似重要實則被排除在外的狀態,完美詮釋了安妮麗絲那句“玻璃箱裏的金魚”——她被嚴密保護着,而他,則被困在另一重無形的、由禮節和權限構築的箱子裏,觀賞着,卻難以觸及核心。

這種令人窒息的平靜,在一個陽光算不上明媚的下午被打破了。

那是在一場於維也納某古老宮殿內舉行的環保基金會年度酒會上。衣香鬢影,杯觥交錯,空氣裏彌漫着香檳氣泡與昂貴香水混合的甜膩氣息。李默穿着合體的西裝,如同一個沉默的背景板,站在宴會廳相對邊緣的區域,目光習慣性地掃視全場,同時留意着被幾位企業家和慈善家圍在中央、言笑晏晏的安妮麗絲。

這時,一個身材高挑、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帶着一副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端着一杯威士忌,笑容可掬地插入了談話圈。李默認得他——查爾斯·霍普金斯勳爵,英國議會裏一位以狡猾難纏和保守立場聞名的政客,也是斯圖爾特家族在英國重要的政治對手之一。

寒暄不過兩句,霍普金斯勳爵的話鋒便如同浸了蜜的毒針,巧妙地遞了出來:

“親愛的安妮麗絲,你近來的工作重心似乎越來越偏向於那些……嗯……遙遠而耗費巨大的星際幻想了。”他晃着酒杯,笑容不變,“恕我直言,當我們的選民還在爲冬天的取暖費發愁時,將如此龐大的公共資金投入一個可能幾百年都不會有回響的項目,是否有些過於……理想主義了?或者說,脫離了現實的基礎?”

他的聲音不高,但足以讓周圍一小圈人都聽得清楚。氣氛瞬間微妙地冷卻下來。幾位企業家交換着眼神,露出感興趣的神色。這是公開場合極其刁鑽且惡毒的詰難,直接質疑安妮麗絲項目的合法性與正當性,試圖將她塑造成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精英主義者。

安妮麗絲臉上的笑容未減,但李默捕捉到她異色瞳中一閃而過的冰冷銳光。她紅唇微啓,顯然已準備好一套邏輯嚴密、足以將對方駁斥得體無完膚的說辭。

然而,就在她即將開口的刹那,一個平靜、溫和卻異常清晰的聲音,搶先一步響起了:

“請恕我冒昧,霍普金斯勳爵。”

李默上前半步,微微向勳爵頷首致意,姿態謙恭有禮,卻恰好擋在了安妮麗絲與霍普金斯之間一個微妙的側前方角度。

他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略帶歉意的微笑,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無意打斷您的談話。只是剛剛恰好聽到您提及‘現實基礎’與‘選民取暖費’,讓我想起不久前閱讀的一份由貴國下議院環境審計委員會發布的報告——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上個月發布的——報告明確指出,對深空探測技術的投資,尤其是在新型高效太陽能電池板、極端環境耐耗材料以及超遠程通訊技術方面的突破,其衍生技術在未來五年內,有望直接降低至少百分之十五的民用能源成本。”

李默的語氣平穩得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目光真誠地看着霍普金斯。

霍普金斯勳爵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甚至更加慈祥,但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卻瞬間銳利起來。他輕輕“哦?”了一聲,仿佛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年輕人,你對議會的報告倒是很關心。”他晃着酒杯,語氣輕鬆,卻帶着綿裏藏針的試探,“報告的願景總是美好的。但技術的轉化,尤其是從實驗室到千家萬戶的灶台,中間隔着漫長的道路和巨大的不確定性。將選民當下的福祉,寄托於一個遙遠且充滿變數的‘可能’之上,這是否本身……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冒險呢?斯圖爾特女士的項目,聽起來更像是一個代價高昂的‘夢想’,而非一個嚴謹的‘計劃’。”

他的反擊極其老辣,輕易承認了報告的存在,卻質疑其實現的可靠性和時間成本,並將“夢想”與“計劃”對立起來,繼續給安妮麗絲貼上“不切實際”的標籤。

周圍的企業家們目光再次聚焦到李默身上,看他如何接招。

李默的神色沒有絲毫慌亂,反而贊同地點了點頭,仿佛完全接受了勳爵的批評:

“勳爵您說得非常對,技術的轉化之路確實充滿挑戰,嚴謹的計劃遠比空洞的夢想重要。”

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邏輯力量:

“正因如此,才更凸顯出斯圖爾特女士所推動項目的獨特價值。它並非純粹的學術探索,其核心目標之一,就是爲這類高風險、高回報的前沿技術,提供一個前所未有的、極端苛刻的‘測試場’和‘加速器’。”

“試想,”李默的目光掃過周圍看似傾聽的企業家,“有什麼環境,比深空旅行對能源效率、材料耐久性和通訊穩定性的要求更爲極端和不容有失?在這些領域取得的任何一絲微小突破,都意味着其技術成熟度和可靠性達到了當前工業界的頂峰。它們向下轉化至民用領域的速度和成功率,將遠高於那些在溫和實驗室環境下誕生的技術。”

他重新看向霍普金斯,笑容依舊謙和,卻擲地有聲:

“從這個角度看,斯圖爾特女士的項目,恰恰是爲您所關心的‘技術轉化不確定性’和‘選民長遠福祉’,提供了目前所能想象的最堅實、最快速的實現路徑之一。它不是在逃避現實問題,而是在用最根本的方式,爲未來的現實問題構建解決方案。我認爲,這恰恰是最高級別的‘嚴謹’和‘負責任’。”

李默的回應,將對方的質疑完美轉化爲對項目意義的更深層佐證。他不僅化解了攻擊,更是在替安妮麗絲的項目做了一次極其精彩的宣介,暗示了其背後巨大的商業潛力和戰略價值。

霍普金斯勳爵臉上的笑容終於有些掛不住了。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邏輯陷阱:繼續質疑,就等於否認技術突破的根本價值和自己一直標榜的“長遠眼光”;表示贊同,則等於徹底否定了自己最初的發難。對方這個年輕人,用最禮貌的態度,把他逼進了一個死胡同。

他眼底閃過一絲真正的惱怒,但更多的是驚愕——驚愕於這個看似不起眼的東方年輕人思維的敏捷和語言的鋒利。

“哼,有趣的解讀。”勳爵幹笑了一聲,不再看李默,而是將目光重新投向安妮麗絲,語氣變得生硬而意有所指,“安妮麗絲,你總是能找到一些……角度獨特的助手。但願他們的智慧,最終能轉化爲納稅人看得見的成果,而不是停留在雞尾酒會的巧言令色上。”

說完,他不再給任何回應機會,幾乎是維持着最後的體面,轉身快步離開,融入了人群。那背影,帶着一絲倉促和挫敗。

周圍短暫地安靜了一下,隨即幾位企業家看向李默的眼神徹底變了,從好奇變成了真正的重視,甚至帶有一絲欽佩。然後,才有人笑着試圖重新活躍氣氛。

安妮麗絲·斯圖爾特站在原地,已經到了唇邊的詞句早已咽了回去。她微微側頭,那雙異色瞳灼灼地落在李默身上,裏面閃爍着的不是簡單的感謝,而是一種極度驚訝、欣賞以及更深層次的、被強烈勾起的探究欲。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見識到,這顆她無意中發現的“大腦”,在應對現實世界的復雜博弈時,能爆發出何等驚人的能量。

危機以一種遠超預期的方式被化解,並且效果出奇的好。

酒會繼續,仿佛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

但變化從第二天一早開始。

當車隊在酒店門口準備就緒,英方安保負責人像往常一樣,示意李默前往第三輛車時。

安妮麗絲的聲音清冷地響起,不容置疑:

“李默先生,今天你坐我的車。”她指向那輛防彈奔馳的副駕駛位,“我需要隨時能與劉正雲司長的首席行動官保持溝通。”

英方安保負責人愣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在安妮麗絲平靜卻極具壓迫感的注視下,最終只是點了點頭,爲其拉開了後排車門。

李默依言坐進了副駕駛。車內空間寬敞,氣氛卻莫名有些凝滯。他能從後視鏡裏看到安妮麗絲的側影,她正低頭看着平板電腦上的內容,表情平靜無波,仿佛這只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工作安排。

車輛平穩地駛入維也納的街道。

李默看着窗外流轉的風景,心中了然。那場看似無聊的酒會風波,並非沒有意義。它像一顆石子,終於在那看似堅不可摧的玻璃魚缸裏,激起了一縷值得關注的漣漪。

他這條“金魚”,似乎終於遊到了離投喂者更近一些的位置。

汽車依然行駛着,李默靜靜望着前方,心中早已明晰此行的終點——維亞納電視台。

車剛停穩,安妮麗絲便推門而下。連日來的相處讓李默再清楚不過:這位從不吝於展現自我的女士,又怎會聽從英方安保團隊的建議,選擇那條乏味的地下通道?他唇角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苦笑,隨即整了整衣領,邁開腳步緊隨而上。這是他的職責,也是他必須守護的約定。

演播室的燈光過於明亮,將安妮麗絲·斯圖爾特的面容照得一絲不苟,每一分銳利都無處遁形。討論的焦點不可避免地轉向了東歐那片泥濘的戰火之地。主持人語調平穩,問題卻像一把精心打磨的探針。

“斯圖爾特女士,英國政府近期加大了對維裏迪亞地區的軍事援助,批評者認爲這無異於火上澆油。您對此如何回應?”

安妮麗絲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像一把出鞘一半的劍,寒光已然乍現。她的笑容禮貌卻疏離,仿佛在談論一場與己無關的棋局。

“主持人先生,首先我們必須澄清一個常見的謬誤——將侵略者與被侵略者置於同一道德天平上衡量本身就是錯誤的。”她的聲音清晰冷澈,每個詞都像冰珠落地,“當一方的村莊被系統性地夷爲平地,平民成爲精確打擊的目標,而另一方僅僅是在用我們提供的工具保衛他們最後的家園時,談論‘火上澆油’是一種對事實的嚴重扭曲。”

她略作停頓,讓這尖銳的定性在空氣中凝固片刻。

“維裏迪亞人民面對的不是選擇,而是生存。而我們,連同我們尊貴的盟友,提供的不是武器,是生存的工具。我們不是在延長沖突,我們是在爲那些拒絕跪下的人提供一個繼續站立的機會。”

一旁的德國資深外交官忍不住插話,眉頭緊鎖:“斯圖爾特女士,恕我直言,這種非黑即白的論調極度危險!歷史告訴我們,沖突的解決最終必須回到談判桌……”

“談判桌?”安妮麗絲迅速打斷,語氣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那是一種手握最新情報和數據模型的人對傳統智慧的居高臨下,“當一方將談判視爲掩飾其領土野心的緩兵之計時,坐在談判桌旁就成了共謀。我的工作基於數據和現實,而非一廂情願的理想主義。現實就是,某些行爲體只理解一種語言——那就是實力的語言,並且是毫不猶豫的實力。”

她轉向主機位,目光仿佛能穿透鏡頭,灼燒着每一位觀衆。

“有些人指責我們激進。我稱之爲必要的清晰。威懾的生命線在於其可信度!當我們的承諾變得模糊,當我們的決心受到質疑,那才是對和平真正的背叛。真正的風險不是我們行動得太果斷,而是我們猶豫得太久,久到讓侵略者誤判我們的底線,從而將整個地區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演播室內一片短暫的死寂。聯合國代表面色難看,嘴唇翕動卻未能出聲。主持人眼中閃過驚詫,隨即是深感興趣的光芒。

後台監控屏幕前,李默感到一陣寒意。安妮麗絲的話語邏輯嚴密卻充滿危險的傾斜,她巧妙地將復雜的地緣政治博弈簡化爲一場正邪之戰,並將英國的支持塑造成唯一道德且理性的選擇。那種年輕的、近乎傲慢的自信,那種毫不掩飾地爲自己陣營利益辯護的凌厲姿態,與她姣好甚至略帶青澀的面容形成駭人的反差。她仿佛一個剛剛拿到致命武器的天才學徒,毫不猶豫地揮舞着它,完全不顧及可能引發的滔天巨浪。

訪談在一種緊繃的氣氛中結束。燈光熄滅的瞬間,安妮麗絲率先起身,整理衣襟的動作流暢而冷靜,仿佛剛才投下言論核彈的人並非她自己。她無視了其他嘉賓投來的復雜目光,徑直走向後台。

她的視線掃過略顯嘈雜的人群,精準地落在了角落裏的李默身上。那目光沒有任何溫度,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對身旁的助理低聲說着什麼,但視線並未從李默身上移開。

夜色漸濃,車輛緩緩駛出電視台。李默依舊坐在副駕駛座上,窗外流轉的燈火在他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車廂內一片寂靜,直到後座傳來一聲輕緩的開口,打破這片默契的沉默。安妮麗絲的聲音帶着一絲玩味,卻又不失認真:

“李先生,以您這樣的口才與見識,只在劉正雲先生身邊擔任一名安保人員,是否有些……屈才了?”

她的語調輕柔,話中有話,仿佛試探,又似邀請。李默沒有回頭,目光仍平直地望向前方的夜路。他只平靜地回答,聲音裏聽不出絲毫波瀾:

“我只履行我的職責,女士。”

安妮麗絲的話悄然越過了工作關系的邊界,而李默的回應,依舊理智如常、疏離如牆。

車窗內的話題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車窗外的車隊就像一隊沉默的黑色刀鋒,切開維也納冬夜凜冽的空氣,輪胎碾過結着薄霜的路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最終停在一棟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宅邸前。石砌立面在慘淡的月光和路燈下泛着青灰色的冷硬光澤,每一扇窗戶都像深不見底的、凍結的眼眸。

寒意刺骨,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黑暗中。英方安保人員率先涌出車輛,動作迅捷而無聲,如同精密儀器上的部件。黑傘精準地撐開,護着安妮麗絲·斯圖爾特快步走向那扇沉重的、似乎能隔絕所有溫暖的橡木大門。李默跟在幾步之後,冰冷的空氣像小刀一樣刮過臉頰,他感覺自己像一件被臨時捎帶的行李,與這訓練有素的精英隊伍格格不入。

宅邸內部雖然開着暖氣,卻依然彌漫着一股難以驅散的空曠寒意。高挑的天花板吞噬了光線,只在角落留下濃重冰冷的陰影。安保人員的檢查高效而徹底,無線電耳麥中傳來簡潔低沉的確認代碼,每一個音節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專業性與冬夜般的冷峻。他們檢查每一個房間,每一扇窗簾後方,掃描每一個可能的死角。整個過程,安妮麗絲就站在門廳中央,大理石地板的冷意仿佛能透過鞋底滲上來。她任由一位女助理幫她脫下厚重的外套,露出底下同樣線條冷硬的羊絨衫。她的神情淡漠,仿佛這森嚴的戒備與己無關,目光似乎穿透冰冷的牆壁,落在遠方更重要的、風雪彌漫的棋局上。

爲首的安保官,一個肩膀寬闊、面容刻板如冬季岩石的男人,最終向她微微頷首。一切安全。他的任務已完成,只需退守到門外指定的、更寒冷的崗位。

也就在這時,李默被室內的暖意稍稍包裹,自覺使命完成,微微鬆了口氣,準備跟隨這些黑衣護衛一同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暖氣和無形寒意的空間。

“你。”

她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清晰,平穩,像一顆冰粒墜入看似平靜實則冰冷的水面,瞬間凍結了所有動作。

安妮麗絲的目光明確地落在李默身上,那眼神裏沒有征詢,只有冬日寒星般的陳述意味。

“李默。留下。”

空氣驟然繃緊,仿佛連暖氣都停止了輸送。那爲首的安保官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銳利的視線飛快地掃過李默——這個背景模糊、氣質與此地全然不符的東方年輕人,然後又回到安妮麗絲毫無波瀾的臉上,似乎在一瞬間評估了這個異常指令在寒冷冬夜裏所有潛在的風險。但他終究沒有提出任何疑問,職業素養將一切好奇與疑慮壓回冰封的心底。

“是,斯圖爾特女士。”他沉聲應道,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溫度。

他朝下屬們做出一個極細微的手勢,一行人如同來時一樣,沉默而迅速地退出了門廳。厚重的橡木門被最後離開的人輕輕帶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清脆而決絕,徹底隔絕了門外凜冽的夜晚。

寂靜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猛地涌上,填滿了整個空曠的門廳。窗外的風聲似乎變得清晰起來,嗚咽着掠過屋檐。

李默站在原地,手心的微汗與空氣中的涼意形成反差。他看着幾步之外的安妮麗絲,她依然保持着那個姿勢,仿佛剛才那句將他獨自拋在這孤島中的命令並非出自她口。壁爐裏沒有火,只有冷冰冰的、精心雕琢的黑色大理石爐台。

然而那種無形的、冰冷的牽引力已經牢牢縛住了他。他知道,這扇門關上的,絕不僅僅是一個維也納的冬夜。

空氣凝滯了一瞬,只有古老的暖氣管道在牆壁裏發出幾乎不可聞的嗡鳴。安妮麗絲並未立刻解釋這突兀的挽留,她轉身,高跟鞋踩在光潔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晰而孤獨的回響,走向內室。

片刻,她返回,手中多了一件折疊整齊的男士襯衫,質地精良,是那種毫無修飾的、純粹的白。

“給。”她遞過來,動作自然得像是在傳遞一份無關緊要的文件,“上次的咖啡。”

李默怔了一下,才想起幾天前在走廊的偶遇,他爲她擋開那位莽撞同事時,幾滴深褐色的咖啡漬確實濺在了他的袖口。他自己幾乎都已忘記,那件廉價的襯衫早已洗淨。

“不必麻煩,斯圖爾特女士,那只是小事。”他語氣職業,帶着適當的距離感。

“我不喜歡欠人情。”她的話語簡潔,不容拒絕,那件白襯衫在她手中像一面小小的旗幟,宣告着某種原則,“尤其是…微不足道的人情。”她補充道,語氣裏聽不出情緒,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他遲疑一瞬,接了過來。觸手是冰涼順滑的高級棉緞質感,與他衣櫃裏的任何一件都截然不同。

話題於是從這件襯衫開始,像溪流一樣漫無目的地流淌。她問及他適應維也納的生活與否,他回答得謹慎而客氣:“維也納很美,只是需要時間適應這裏的節奏。”

“節奏?”安妮麗絲微微挑眉,走向客廳一角的小酒櫃,倒了兩小杯琥珀色的烈酒,遞給他一杯,“這裏的節奏慢得讓人懷疑時間是否已經凝固。不如倫敦。”

李默接過酒杯,沒有喝。“也許正是這種凝固感,才適合進行需要深思熟慮的工作。”

“深思熟慮?”她輕輕哼了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嘲諷別的什麼,“很多時候只是無意義的拖延。”她話鋒一轉,目光掠過牆上那幅不起眼的風景仿作,“比如那幅畫,他們討論了三個月是否要更換,至今沒有結論。”

李默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構圖是穩定的,但色彩過於保守,像是試圖模仿一百年前的陽光。”

安妮麗絲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看畫不只憑感覺?”

“一點點業餘愛好。”李默謙遜地低下頭,“光影和色彩…某種程度上和天體物理有相通之處,都關乎平衡與能量。”

“有趣的角度。”她抿了一口酒,語氣似乎緩和了些,“那麼音樂呢?維也納斯蒂芬大教堂的鍾聲,和倫敦金融城的喧囂,哪種‘能量’更讓你舒適?”

“恐怕是 silence(寂靜),”李默老實地回答,“最復雜的運算往往在 silence 中進行。”他發音標準的英語單詞“silence”在空氣中短暫停留。

直到安妮麗絲似乎不經意地提起:“看來劉正雲沒看錯人,至少你比他會挑領帶。”這近乎玩笑的話,出自她之口,顯得極不協調。

李默愣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地回應:“劉先生…他的專注點可能不在這方面。”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那條素色的領帶。

一絲極淡的、幾乎不存在的笑意掠過安妮麗絲的唇角,稍縱即逝。

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細縫。

“我大學時,”安妮麗絲忽然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遙遠的回響,“曾溜進東倫敦一個廢棄倉庫聽電子樂。震耳欲聾,空氣裏全是汗水和廉價香水味。那感覺…像是另一種形式的混亂,但奇異地令人清醒。”她晃着酒杯,冰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和你所說的 silence 截然相反。”

李默嚐試想象那個畫面,與他眼前這個一絲不苟的女人難以重合。“難以想象,斯圖爾特女士。”

“人都有一點…不合時宜的叛逆。”她淡淡道,隨即反問:“那麼你的叛逆呢,李默?藏在那些復雜的公式後面?”

李默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也許…是中國的書法。”

這次輪到安妮麗絲流露出些許好奇。

“我母親練習書法,”李默解釋着,語氣比之前柔軟了許多,“我小時候就在旁邊看。磨墨,鋪紙。她告訴我,最重要的不是把墨印在紙上,而是把力藏在筆鋒裏,把意留在空白處。那種安靜…和您說的“混亂”一樣,有力量。”

“力藏在筆鋒裏…”安妮麗絲重復了一遍,像是在品味這句話,“就像最有效的政治表態,有時是沉默。”

“或者是最精確的數據,往往不言自明。”李默補充道。

這一刻,沒有開普勒4878b,沒有聯合國,只有冰冷的酒液,關於混亂與寂靜、筆鋒與數據的話題,在一個維也納的冬夜裏,微弱地共鳴着。

這短暫的鬆弛感如此珍貴,以至於李默幾乎忘了眼前的人是誰。或許是這錯覺給了他勇氣,他忽然將話題引回了原點:

“斯圖爾特女士,關於今天的訪談……您真的認爲,那樣強硬的立場是解決東部沖突的最佳方式嗎?”

問題脫口而出的瞬間,李默就後悔了。

安妮麗絲臉上那一點點微弱的、屬於“人”的光暈迅速褪去,如同水滴消失在幹燥的沙地上。她沉默了幾秒,周遭的空氣重新變得冰冷而稀薄。

“李默,”她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冷靜,甚至更冷,“在這個位置上,很多時候,我需要說的不僅僅是大衆想聽到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着外面漆黑寒冷的庭院,只留給他一個挺拔而疏離的背影。

“我需要做正確的事。或者說,在無數糟糕的選擇裏,做出那個相對正確的選擇。”

話題就此戛然而止。那扇剛剛打開一條縫的門,被無聲地、徹底地關上了。

短暫的沉默後,她轉回身,目光已不再停留在他身上,而是掃向門口,語氣平和卻下了逐客令:“不早了。衣服記得帶走。”

李默拿起那件觸感冰涼的白襯衫,像握着一個短暫的、破碎的錯覺。他點了點頭,所有放鬆的痕跡都已從臉上消失。

“晚安,斯圖爾特女士。”

“晚安。”

他轉身離開,厚重的門在他身後關上,將他重新拋回維也納的冬夜,也將那一點罕見的、幾乎不真實的暖意徹底隔絕。交談不了了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下去,連漣漪都迅速被黑暗吞沒。

李默走出那棟森嚴的宅邸,冰冷的空氣如同兜頭澆下的冷水,瞬間驅散了方才室內那一點不真實的暖意。他手裏還捏着那件質料昂貴的白襯衫,像握着一個燙手的、毫無用處的紀念品。

他沒有立刻返回住處。一種莫名的焦躁和難以言喻的壓抑感推着他的腳步,將他帶離這片寂靜得令人窒息的街區。他需要一點噪音,需要一點煙火氣,需要一點…屬於普通人的真實。

拐過幾個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館出現在眼前,昏黃的燈光從霧蒙蒙的窗戶裏透出來,像冬夜裏一個溫暖的承諾。推開門,一股混合着廉價啤酒、烤香腸和舊木頭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卻又奇異地讓人安心。

他在吧台最角落找了個位置,要了一杯最普通的本地啤酒。酒館裏人不多,幾個穿着工裝的男人圍在一起玩紙牌,聲音粗糲地爭論着什麼。另一個角落裏,一個身影獨自伏在桌上,面前已經擺了好幾個空酒杯。

李默默默地喝着酒,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稍微壓下了胸口那股揮之不去的滯澀感。他聽着工人們的閒聊,試圖讓自己沉浸在這片平庸的喧囂裏。

電視機裏播報着那些個工人並不關心的內容 ,然而,那個獨坐的身影突然提高了嗓門,醉醺醺的聲音蓋過了酒館裏所有的嘈雜,像一把生鏽的刀劃破了平靜。

“……他們懂什麼?!那些坐在溫暖辦公室裏,穿着高級西裝的婊子養的政客!”那是個中年男人,頭發凌亂,臉色通紅,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和憤懣,“動動他們那該死的嘴皮子!寫幾份他媽的漂亮文件!就能決定幾千公裏外誰生誰死!”

酒館裏瞬間安靜了一下,玩牌的人瞥了他一眼,似乎習以爲常,又繼續他們的牌局,只是聲音壓低了些。

醉漢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杯碟哐當作響。“安妮麗絲·斯圖爾特!聽聽這個名字!多麼優雅!多麼他媽的正確!”他模仿着某種誇張的腔調,然後啐了一口,“她見過戰壕裏的泥巴是什麼顏色嗎?聞過傷口腐爛的臭味嗎?!她知道一顆子彈打穿身體是什麼感覺嗎?!”

李默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斯圖爾特這個名字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入他試圖麻痹的神經。

“軍人!軍人的命就不是命嗎?!”醉漢的聲音帶上了嘶啞的哭腔,不知是爲誰哀悼,“成了她演講稿裏的數字!成了她政治博弈的籌碼!爲了她所謂的‘正確選擇’!狗屁!”

每一句咒罵都像石頭一樣砸在李默耳邊。他想起車上安妮麗絲那雙冷靜到近乎無情的雙色眼眸,想起她說“需要做正確的事”時的語氣。那些抽象的概念,在這個醉漢的痛苦和憤怒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而…冰冷。

他只是靜靜地聽着,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杯中的啤酒。他沒有轉頭去看那個醉漢,也沒有出聲附和或反駁。他像一個透明的容器,盛裝着這些來自遙遠角落的、被酒精浸泡過的憤怒和絕望,任由它們在體內發酵,卻找不到一個出口。

微醺的感覺逐漸上來,頭腦變得有些遲鈍,那些尖銳的聲音和畫面似乎也蒙上了一層霧。他放下酒錢,站起身,默默地離開了酒館,將那個仍在嘶吼的悲傷身影留在了那片昏黃的光暈裏。

回到臨時的住處,房間冰冷而空曠。他把自己扔在床上,甚至懶得脫掉外套。天花板上模糊的紋路在黑暗中扭曲、變形。

醉漢的咒罵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與安妮麗絲冷靜的聲音、劉正雲沉穩的面容交織在一起。

他閉上眼,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劉正雲還不是聯合國安保高官的時候,在他還是個半大孩子時,在軍區大院裏教過他的一些東西。那不是系統的訓練,更像是一種潛移默化的灌輸。

如何在不同地形下尋找掩護。 如何通過聲音判斷距離和威脅等級。 如何在極端環境下保持體溫和水分。 如何快速止血包扎。 還有那些關於武器保養、用法、戰術手勢、戰場紀律的零碎片段……劉正雲總是說:“這些東西,但願你這輩子都用不上。但知道了,心裏就有底。”

那時他覺得這些離自己無比遙遠,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他更關心的是望遠鏡裏的星雲和課本上的公式。

直到現在,直到他偶然觸碰到一個名爲“開普勒4878b”的信號,直到他被卷入安妮麗絲·斯圖爾特的世界,直到他聽到一個醉漢用最粗糲的語言痛斥政治決策如何輕易碾碎生命……那些被劉正雲刻進他本能裏的、關於戰場和保命的常識,忽然變得無比清晰,甚至帶着一股寒意。

它們不再是兒時的遊戲,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預感。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望着模糊的天花板。明天早上八點,安妮麗絲的辦公室。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他只知道,劉正雲當年教會他的那些東西,或許真的快要派上用場了。

他翻了個身,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等待黎明。等待那扇門的開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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