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發現當老鼠有個好處——沒人會特別注意你。
只要你貼着牆根走,躲在陰影裏,避開那些明顯有燈光和人類氣味的地方,整座巢都的下層管道系統就像爲你敞開的迷宮。當然,前提是你得是老鼠。如果你是個人類,在這種地方走不了兩百米就會被污濁空氣嗆暈,或者被不知名的化學泄漏物燒傷,再或者幹脆迷路直到餓死。
但老鼠可以。
尤其是現在這只老鼠。
“左轉……小心那灘東西,聞起來像是工業溶劑……好,繞過去。”庚辰在意識裏給自己導航,同時老鼠身體靈巧地(以一種怪異的方式)跳過一道裂縫。“前面有同類氣味……三只,不,四只。狀態都還行,沒有急需幫助的。”
它說的“幫助”當然是指瘟痕寄生。
過去幾個小時裏,庚辰已經“幫助”了另外兩個對象:一只病得奄奄一息的蟑螂,和一只翅膀折斷卡在鐵絲網裏的蝙蝠。蟑螂太小,寄生後能承載的意識有限,庚辰只能把它當成一個移動傳感器,放出去偵察附近管道。蝙蝠好一些,但飛行能力還沒恢復,暫時掛在通風管裏當固定哨。
老鼠身體是目前的主力載體。足夠大,能承載庚辰相當一部分意識;足夠靈活,能在復雜環境裏移動;最重要的是,老鼠是社會性動物。
庚辰現在能“聽”懂老鼠之間的交流。
不是語言,是信息素、叫聲頻率、肢體動作的綜合信號。當它接近一個老鼠群落的領地邊界時,負責警戒的老鼠會發出特定頻率的吱吱聲,那意思是“外來者止步”。當它表現出沒有敵意(並且身上帶着一種讓同類感到親近的腐敗氣息)時,對方會猶豫,會發出試探性的接觸信號。
“嘿,哥們。”庚辰控制老鼠身體,對着陰影裏兩只探頭探腦的同類發出一串友好(自以爲)的吱吱聲,“別緊張,我就是路過。順便問問,這附近有沒有……呃,生活比較困難的兄弟?就是那種受了傷啊,生了病啊,感覺快要不行了的?”
兩只老鼠互相對視,黑色的小眼睛裏充滿困惑。
“算了,我自己聞。”庚辰抽抽鼻子。
它繼續前進,穿過一段比較寬敞的主管道。這裏頭頂有檢修用的走道,偶爾能看到人類的靴子從網格地板走過,投下匆匆的影子。有一次,一灘不知道是什麼的液體從上方滴落,差點砸中它。液體在距離它還有十幾厘米時,老鼠身體本能地往旁邊一跳——不是視覺反應,是空氣振動和氣味變化給出的預警。
“反應速度可以啊。”庚辰很滿意,“就是這身體硬件太寒酸。等以後有資源了,得升級一下。加幾條腿?或者長幾對翅膀?不對,蝙蝠已經有翅膀了……那就加層甲殼?或者分泌腐蝕性黏液的能力?”
它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順着管道壁的凸起往下爬,來到一個相對幹燥的平台。這裏大概是某個老舊通風系統的集氣室,廢棄很久了,角落裏堆着些破爛布料和金屬碎片。平台邊緣能看到下方更深層的景象——
那是一片龐大的地下生態。
不是自然生態,是巢都自己孕育出的、在人類文明縫隙裏掙扎求生的生態。污水渠裏不僅有老鼠,還有適應了污染的水生昆蟲,它們在水面形成一片蠕動的黑毯。管道壁上生長着各種黴菌,有些是自然的,有些是被化學物質誘變出的怪異品種,在昏暗裏發出微弱的熒光。角落裏能看到蛛網,但蜘蛛已經死了,網上掛着的是塑料袋碎片和金屬屑。
而在更下方,透過格柵縫隙,庚辰看到了人類活動的痕跡。
那是個居住區。如果那些用廢舊集裝箱和金屬板拼湊成的棚屋能算“居住”的話。平台距離地面大概有四五層樓高,從這個角度望下去,能看到狹窄的巷道裏有人影走動,能看到晾曬的破舊衣物,能看到某個棚屋裏透出的昏黃燈光。
還有氣味。
汗味,體臭味,廉價食物的味道,排泄物的味道,疾病的味道。
很多疾病。
庚辰的老鼠眼睛眯了起來——雖然這個動作在外觀上不太明顯。“上呼吸道感染……腸胃炎……皮膚真菌病……還有兩個肺結核?不對,有一個更嚴重,像是肺部已經開始纖維化了……”
它感受到了那種“飢餓”。
不是肚子餓,是本質的渴求。那些在病痛中掙扎的生命,那些免疫系統在和病原體進行無望戰爭的身體,那些正在緩慢滑向死亡卻無人問津的存在——它們需要“幫助”。需要那種將病痛轉化爲新生,將衰弱轉化爲另一種形式活力的“幫助”。
慈父的賜福。
但庚辰沒動。
不是不想,是不能。它現在太弱了。一只寄生老鼠,一只蟑螂,一只斷翅蝙蝠,這點生物質連維持自身存在都得精打細算,哪有餘力去惠及那麼多人?而且人類和老鼠不一樣。人類有意識,有社會結構,有警惕心。你貿然去“幫助”一個人,下一秒可能就被當成怪物打死,或者引來更麻煩的東西。
“得慢慢來。”庚辰在意識裏對自己說,“先從生態做起。把這片地下世界的生物都連接起來,建立一個網絡。等有了足夠多的節點,足夠多的感官,足夠多的……”
它突然停住。
老鼠的耳朵捕捉到了遠處的動靜。
不是人類,是同類。很多同類。大概十幾只老鼠,正在從管道另一側朝這邊移動。移動速度很快,而且隊形……很有序。不是普通鼠群那種混亂的逃竄或覓食,而是有組織的行進。
庚辰控制老鼠身體縮回陰影,降低存在感。
幾秒後,那支鼠群出現了。
領頭的是一只特別壯碩的老鼠,體型有普通同類兩倍大,右眼是個疤痕,左眼卻異常銳利。它身後跟着的其他老鼠也個個狀態不錯,皮毛相對幹淨,動作矯健。它們排成鬆散的隊列,沿着管道壁快速移動,目標明確——正是庚辰所在的這個平台。
“巡邏隊?”庚辰嘀咕,“還是這片的‘正規軍’?”
獨眼老鼠率先跳上平台,鼻子抽動,立刻轉向庚辰藏身的角落。它發出一串低沉的吱吱聲,不是警告,更像是……詢問?
庚辰猶豫了一下,從陰影裏走出來。
雙方對峙。
獨眼老鼠上下打量着這個新來的同類。庚辰寄生的這只老鼠外觀確實有點特別:脖子上有傷疤但沒流血,動作協調中帶着詭異,身上散發出的氣味既像同類又摻雜着某種陌生的、甜膩腐敗的氣息。
獨眼老鼠上前一步,又發出一串聲音。
這次庚辰聽懂了大概意思:你是誰?從哪來?來這幹什麼?
鼠群的社會結構比想象中復雜。這片區域屬於一個大型群落,有領地,有層級,有分工。獨眼老鼠是這個小隊的頭目,負責日常巡邏和驅逐外來者。
“我……迷路了。”庚辰嚐試用信息素和叫聲回應,“受傷了,需要個地方休息。”
它故意讓老鼠身體顯得虛弱一點,後腿那個不自然的彎曲更明顯些。
獨眼老鼠盯着它看了幾秒,然後轉頭對身後一只老鼠叫了一聲。那只老鼠跑過來,湊近庚辰寄生的這只,仔細聞了聞傷處,又看了看眼睛。
檢查。
它們在檢查是否有嚴重疾病或寄生蟲。鼠群也會排除可能威脅整個群落健康的個體。
檢查的老鼠回頭對獨眼老鼠叫了幾聲,意思是:有傷,但不像是傳染病。氣味有點怪,但還能接受。
獨眼老鼠猶豫了。按規矩,外來受傷個體要麼驅逐,要麼……處理掉。但這個外來者身上有種讓它下意識不想攻擊的氣息。那種氣息很淡,但觸及了某種更深層的本能——對“生命”本身的親和。
最終,獨眼老鼠叫了一聲,轉身帶着隊伍繼續巡邏。但離開前,它回頭看了庚辰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你可以暫時待着,但別惹事。
鼠群離開了。
庚辰鬆了口氣——雖然老鼠身體並沒有“鬆一口氣”這個生理反應。
“有意思。”它趴在平台邊緣,看着下方棚戶區的燈光,“連老鼠都有社會性,有秩序。那人類呢?這座巢都的秩序是什麼樣的?從上到下是怎麼運轉的?”
它需要了解更多。關於這個世界,關於這裏的規則,關於哪些地方可以滲透,哪些地方必須避開。
就在這時,它通過蝙蝠那邊共享的感官,捕捉到了一縷特殊的氣味。
從通風管道裏飄來的,很淡,但很熟悉。
是小綾的味道。
那個咳嗽的少女。但氣味裏多了一些東西:低燒的燥熱,皮膚分泌物的輕微變化,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靈能孢子的氣息。
庚辰的大小眼(現在以老鼠眼睛的形式存在)眨了眨。
“開始了啊。”它低聲說,聲音混合着老鼠的吱吱聲和意識的低語,“那就看看……能開出什麼樣的花。”
它從平台邊緣退回來,開始仔細清理這個臨時據點。用嘴(老鼠的嘴)把破爛布料拖到一起,做成個簡陋的窩。又找了幾塊相對幹淨的金屬片,擋在風口處。
“先站穩腳跟。”庚辰一邊忙活一邊在意識裏絮叨,“然後發展下線。老鼠,蟑螂,蝙蝠,都發展起來。等有了規模,就去接觸那些更需要幫助的……比如下面棚戶區裏那個肺快爛掉的老頭,或者那個腿上傷口一直不愈合的工人。”
它趴進窩裏,老鼠身體蜷縮起來。蝙蝠和蟑螂的感官信息持續傳來,在它意識裏匯集成一張不斷擴展的、破碎的地圖。
管道網絡。通風系統。污水流向。人類活動區域。鼠群領地邊界。
還有那些正在病痛中掙扎的生命散發出的、只有它能聞到的“香氣”。
庚辰的老鼠嘴角又咧開了。
“慢慢來。”它閉上眼睛,準備讓這具載體休息一會兒,“我有的是耐心。畢竟慈父最擅長的,就是等待生命自己走向該去的方向。”
平台下方,棚戶區某間棚屋裏,小綾在睡夢中翻了個身。
她還在發燒,額頭上都是汗。但睡臉上沒有痛苦,反而有一種怪異的平靜,仿佛正在做一個關於繁花盛開的夢。
枕頭邊,幾根掉落的頭發在昏暗裏,隱隱泛着不正常的綠色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