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圃的清晨有點涼,草葉上還掛着露水。方圓拿着小鏟子,蹲在角落裏除草,動作很輕,生怕碰壞旁邊的藥草。
他知道,林正雖然表面和氣,可要是藥草出了點差錯,他絕對不會替自己說話。
外門這種地方,沒人會替雜役說話。
他除了一會兒草,手被露水浸得冰涼。他抬起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繼續幹活。
太陽慢慢升起來,藥圃裏的人也多了些。其他雜役大多悶頭幹活,沒人說話,也沒人抬頭。
這裏的氣氛和卡骸房不一樣,沒有那麼壓抑,卻更讓人心裏發緊。
因爲卡骸房的危險是明的,而藥圃的危險……是暗的。
方圓正除着草,忽然聽到腳步聲。
他抬頭,看見林正走了過來。
林正今天換了一件幹淨的外門弟子服,看上去比昨天更精神。他走到方圓身邊,低頭看了看他的活計。
“方圓,你幹活倒是挺細的。”
他語氣很隨意,像是隨口一說。
方圓停下手裏的活:“林師兄。”
林正擺擺手:“不用緊張,我就是隨便看看。”
他說着,目光卻在方圓的手上停了停。
“手冷?”
方圓點點頭:“有點。”
林正笑了笑:“外門的雜役,哪個不是這樣?慢慢就習慣了。”
他說着,蹲下來,隨手拔起一根草,看了看,又扔回地上。
“方圓,你昨天從卡骸房出來,身體真的沒事?”
方圓心裏微微一緊。
這個問題,他知道遲早會來。
他平靜道:“還有點疼,不過不影響幹活。”
林正“嗯”了一聲:“疼是正常的,怨意入體,哪有不疼的?”
他抬頭看了看方圓:“不過你能撐下來,也算命大。”
方圓沒有接話。
他知道,林正不是關心他,而是在觀察他。
觀察他有沒有異常。
觀察他有沒有被怨意侵蝕。
觀察他是不是個“可用之人”。
林正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行了,你繼續幹活吧。”
“記住,在藥圃做事,最重要的就是——”
“別給我惹麻煩。”
他說完,轉身離開。
方圓看着他的背影,輕輕呼了口氣。
林正的試探,比他想象的來得更快。
他低頭繼續除草,腦子裏卻在快速思考。
林正爲什麼反復提到怨意?
是隨口說說?
還是在試探他的反應?
或者……藥圃裏真的有什麼和怨意有關的東西?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原身的記憶裏,藥圃一直很平靜,從來沒有出現過怨意相關的事情。
可昨天他在卡骸房接觸過怨意,今天林正就反復提起……
這未免太巧了。
他正想着,忽然注意到腳下的泥土有點不一樣。
他皺了皺眉,放下手裏的鏟子,用手指輕輕撥開泥土。
泥土下面,有一絲淡淡的黑色紋路。
很細。
很淡。
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但方圓一眼就認出來了。
怨意。
而且不是自然形成的那種。
是被人爲封在土裏的。
他心裏微微一震。
“藥圃裏……有人在養怨意?”
這在玄家可是重罪。
一旦被發現,不管是誰,都要被廢去卡氣,扔進黑風谷。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林正離開的方向。
心裏有了一個猜測。
但他沒有繼續挖下去。
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把泥土重新蓋好,拍平,像什麼都沒發現一樣。
然後繼續除草。
動作很慢。
很穩。
很普通。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
藥圃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地方。
這裏面藏着危險。
藏着秘密。
也藏着機會。
他輕輕呼了口氣。
藥圃裏的人漸漸多了,大家都在忙自己的活。方圓除了一會兒草,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
太陽有點曬。
他往四周看了看,林正已經不在剛才的位置了,應該是去前面的藥棚那邊了。
他繼續蹲下去,手裏的動作慢,卻穩。
他注意到旁邊的泥土顏色不太一樣,是昨天看到的那一小塊黑色紋路。他裝作無意地用鏟子撥了撥,泥土鬆鬆的,沒什麼特別。
但他知道,那裏面的東西不簡單。
他沒有再往下挖。
在這種地方,知道得太多,不一定是好事。
他把泥土重新蓋好,拍了拍,繼續除草。
不遠處有兩個雜役在說話,聲音壓得很低。
“聽說昨天卡骸房死了個人。”
“誰?”
“還能有誰,就是那個新來的。”
“不是說有人活着出來了嗎?”
“那是命大。”
“命大也沒用,卡骸房那種地方,進去一次,身子就廢一半。”
“唉,外門的人,誰不是這樣?”
兩人說着,又埋頭幹活。
方圓聽得很清楚,但他沒有抬頭。
他知道,這些話不是說給他聽的,卻也不是說給他聽的。
在玄家外門,雜役之間的消息,大多是這樣傳來傳去。
真真假假,沒人去驗證。
也沒人敢驗證。
他除了一會兒草,聽見腳步聲。
抬頭一看,是林正回來了。
林正手裏拿着一個木牌,上面刻着一些紋路,看上去像是記錄用的。他走到方圓身邊,低頭看了看他的活。
“幹得不錯。”
方圓停下手:“林師兄。”
林正點點頭,像是隨口問:“你昨天回去後,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方圓想了想,說:“有點疼,不過不影響。”
林正“嗯”了一聲:“疼就對了,卡骸房那種地方,不是一般人能撐得住的。”
他頓了頓,又說:“不過你能撐住,也算有點底子。”
方圓沒說話。
林正蹲下來,隨手拔起一根草,看了看,又扔回地上。
“外門這種地方,底子比什麼都重要。”
“底子好,能多活幾年。”
他說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你繼續幹吧,我下午再來檢查。”
方圓點頭:“好。”
林正走了。
他走得不快,步子穩,像是在思考什麼。
方圓看着他的背影,沒有表情。
他繼續除草。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
已經快中午了。
他低下頭,繼續幹活。
藥圃裏很安靜,只有風吹草葉的聲音。
他知道,這種安靜不會持續太久。
林正的試探不會停。
而他,也不能一直這樣被動。
他得找機會。
哪怕是很小的機會。
他繼續除草,動作很慢。
但他心裏清楚——
有些事情,已經開始變了。
中午的太陽有點毒,曬得人頭皮發麻。藥圃裏的雜役們都陸續去旁邊的棚子下休息,只有方圓還在角落裏除草。
他不是不想休息,只是覺得那邊人多,話也多。
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
他剛準備直起腰,旁邊傳來腳步聲。
是一個年輕雜役,比他大不了幾歲,臉上曬得通紅。
“方圓,你不去歇會兒?”
方圓看了他一眼:“等會兒。”
那雜役笑了笑,笑容有點憨厚:“你也太老實了,林師兄又不在,你歇一會兒沒人說你。”
方圓沒說話,繼續幹活。
那雜役見他這樣,也沒再多說,轉身去了棚子那邊。
棚子裏傳來一些說話聲,聽不太清,只偶爾能聽到“趙三”“卡骸房”“命大”之類的詞。
方圓沒有抬頭。
他知道,那些話多半和他有關。
但他不在乎。
在這種地方,被人背後說幾句,總比被人當面找麻煩強。
他除了一會兒草,忽然發現泥土裏又出現了那一絲黑色紋路。
比昨天看到的更淡,但確實存在。
他盯着看了幾秒。
然後繼續用鏟子慢慢翻土。
翻到下面一點,他停住了。
泥土裏有一小塊黑色的東西,像是被燒焦的木屑,又像是腐爛的葉子。
他用指尖輕輕碰了一下。
冰涼。
他皺了皺眉。
這種冰涼,他昨天在卡骸房感受過。
是怨意。
他沒有再碰,只是把泥土重新蓋好,拍平。
動作很自然,像是在整理普通的土。
他抬起頭,看了看四周。
沒人注意他。
他繼續除草。
心裏卻在想。
這黑色的東西,爲什麼會出現在藥圃?
是自然形成的?
還是有人故意埋在這裏?
他更傾向於後者。
藥圃的土每天都有人翻,要是自然形成,不可能只出現在這個角落。
他低下頭,繼續幹活。
過了一會兒,棚子裏傳來動靜。
林正回來了。
他手裏拿着一個水壺,一邊走一邊喝水。走到藥圃中央時,他停住,掃了一圈。
目光最後落在方圓身上。
“方圓。”
方圓抬起頭:“林師兄。”
林正走了過來:“你怎麼不休息?”
方圓想了想,說:“活還沒幹完。”
林正笑了笑:“你倒是勤快。”
他頓了頓,又說:“外門像你這麼勤快的雜役不多了。”
方圓沒接話。
林正蹲下來,看了看他旁邊的土。
“這裏的草除得挺幹淨。”
方圓“嗯”了一聲。
林正的手指在泥土上輕輕點了點。
“這地方的土,最近是不是有點不一樣?”
方圓心裏一緊。
但臉上沒什麼變化。
“沒注意。”
林正笑了笑:“沒注意就好。”
他站起身:“繼續幹吧。”
說完,他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他又停下。
“方圓。”
方圓抬頭:“林師兄?”
林正沒有回頭:“別亂翻土。”
“藥圃裏有些東西,不是你該碰的。”
他說完,繼續往前走。
方圓低下頭,繼續除草。
動作很慢。
很穩。
他知道。
林正已經注意到他在翻土。
也知道他發現了什麼。
但林正沒有當場揭穿。
這說明——
林正需要他。
或者……
林正想讓他繼續靠近那東西。
不管是哪一種。
都意味着危險。
他繼續幹活。
太陽越來越曬。
藥圃裏很安靜。
但方圓心裏清楚。
有些事情,已經悄悄開始了
午後的太陽更毒了些,藥圃裏的泥土被曬得發白。方圓除了一會兒草,手背被曬得發燙,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汗水順着下巴往下滴。
他沒有停。
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讓人看出異樣。
他剛把一叢草拔起來,旁邊傳來腳步聲。
是林正。
林正手裏拿着一根枝條,像是從旁邊的樹上折下來的,他一邊走一邊輕輕敲着掌心。
他走到方圓身邊,低頭看了看他的活。
“方圓,你這一片除得挺快。”
方圓停下手:“林師兄。”
林正點點頭,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兩秒。
“曬得挺厲害。”
“習慣就好。”
他說着,把枝條插在土裏,蹲下來。
“這片土,你翻得挺細。”
方圓沒說話。
林正用手指在土面上輕輕劃了劃。
“外門的雜役,大多只知道埋頭幹活。”
“你不一樣。”
方圓依舊沒說話。
林正抬頭看了他一眼:“你昨天從卡骸房出來,今天還能這樣幹活,說明你底子不錯。”
“底子不錯的人,在藥圃裏……能活久一點。”
他說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我等會兒要去前面的藥棚,你把這一片除完,就去那邊幫我搬點東西。”
方圓點頭:“好。”
林正走了。
他走得不快,步子穩,像是在思考什麼。
方圓看着他的背影,沒有表情。
他繼續除草。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看了看那根被林正插在土裏的枝條。
枝條插的位置,正好在那片有黑色紋路的泥土旁邊。
他低下頭,繼續幹活。
心裏卻很清楚。
林正這是在提醒他。
也是在警告他。
不要亂翻土。
不要亂碰東西。
更不要亂說話。
他除完最後一叢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往藥棚方向走去。
藥棚在藥圃最東頭,是用木頭搭的,棚頂鋪着幹草,看上去有些舊。
他走到門口時,裏面傳來聲音。
是林正。
“方圓來了?”
方圓走進去:“林師兄。”
棚子裏擺着幾個大木桶,裏面裝着剛采下的藥草,味道比外面更濃。
林正站在木桶旁邊,手裏拿着一個小布袋。
“把這幾個木桶搬到後面去。”
“小心點,別灑出來。”
方圓點頭:“好。”
他走到木桶邊,伸手抓住桶沿。
木桶很重,他用了點力才把它提起來。
林正看着他:“慢慢來,別逞強。”
方圓沒說話,只是把木桶往外搬。
他搬出去時,聽到林正在身後輕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輕。
卻讓他心裏有點發緊。
他把木桶搬到後面,又返回來搬第二個。
棚子裏的藥草味越來越濃,他聞久了,頭有點暈。
他搬第三個時,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林正的聲音立刻傳來:
“小心點。”
方圓穩住身體:“我沒事。”
林正走過來,看了看他的腳。
“地滑,小心點。”
他頓了頓,又說:“你今天有點不對勁。”
方圓心裏一緊。
但臉上沒什麼變化。
“可能是曬得有點頭暈。”
林正盯着他看了幾秒。
“嗯,是有點曬。”
他轉身往旁邊走:“搬完這幾個,你去休息一會兒。”
方圓點頭:“好。”
林正走了。
方圓繼續搬木桶。
動作很慢。
很穩。
他知道,林正剛才那句話不是關心。
是觀察。
是試探。
也是在確認他有沒有被怨意影響。
他搬完最後一個木桶,靠在牆上,輕輕呼了口氣。
藥棚裏很安靜。
只有風吹過棚頂的聲音。
他知道。
從今天開始。
他和林正之間的關系,已經悄悄變了。